纪念丨费尔南多·索拉纳斯:诗意的魔幻现实与激烈的政治奋进
当地时间11月6日,柏林电影节荣誉金熊奖得主、曾执导《燃火的时刻》、《旅行》、《云》等影片的阿根廷电影大师费尔南多·索拉纳斯(Fernando E. Solanas),因感染新冠肺炎在法国巴黎与世长辞,享寿84岁。
阿根廷电影大师费尔南多·索拉纳斯
被人们昵称为“皮诺”(Pino)的索拉纳斯,去世前还担任着阿根廷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使一职。上个月,他和夫人安吉拉·科瑞(Angela Correa)相继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并留院治疗。之后,他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发文表示,自己的“身体状况非常脆弱”,“正与COVID-19做着斗争”。没想到,这成了他的最后一条推文。这位终其一生忠于自己的信仰,在政治上激进无畏、在创作上天马行空的电影大师,或许,也只有病毒才能将他击败。
去年,索拉纳斯出席喀拉拉邦国际电影节,并被授予终身成就奖。
作品遭禁,流亡他乡
1936年2月16日,费尔南多·索拉纳斯生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自幼兴趣广泛,少年及青年时代学习了戏剧、音乐及法律,而这些专业领域的知识也对他日后的职业道路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1962年,索拉纳斯完成了自己的短片处女作《继续行走》(Seguir andando)。不过,真正令他在世界舞台声名大噪的是1968年的《燃火的时刻》(La Hora de los Hornos)。这部片长达到260分钟的纪录片名义上由多人组成的创作团体“解放电影小组”(Cine Liberacion)完成,而实际创作者为索拉纳斯和奥克塔维奥·赫蒂诺(Octavio Getino)。
耗时五年完成的《燃火的时刻》题献给“切·格瓦拉以及其他在拉丁美洲解放斗争中倒下的人们”。影片以黑白影像及三段式的结构,聚焦自1950年代起新殖民主义与政治暴力对阿根廷人民的摧残,并展示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抗争力量。
《燃火的时刻》剧照
在当年的佩扎罗国际电影节上,《燃火的时刻》一举拿下四项大奖,还引起国际社会对阿根廷国内政局的关注。然而,在阿根廷国内,这部电影却遭到当局查禁,但民众私下里仍想方设法一睹其貌,于是索拉纳斯等人就在家中偷偷放映。他在去年参加喀拉拉邦国际电影节时透露,当时有人甚至愿意从四五百公里外赶来看片。
此后,作为“解放电影小组”成员的索拉纳斯继续拍了一批政治题材的纪录片。1971年,他获得采访彼时流亡海外的阿根廷政坛风云人物胡安·庇隆的机会,并在此基础上与奥克塔维奥·赫蒂诺合作完成影片《庇隆:庇隆主义的革命》(Perón: La revolución justicialista)。《燃火的时刻》和《庇隆:庇隆主义的革命》这两部影片很清晰地勾勒出了索拉纳斯一生拥护的两种政治主张,而倾向于社会主义的左派立场与庇隆主义的内在冲突性,也可说是他壮志难酬的悲剧根源。
索拉纳斯(左二)与胡安·庇隆(右二)
在拍片的同时,索拉纳斯也逐步提炼出了独特的电影理念,提出所谓“第三类电影”。他们从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电影人的作品获得灵感,认为自身创作的是一种全新的区别于以市场或观众为导向的好莱坞商业片,以及纯粹践行个人风格的法国作者论之外的政治电影。
然而,在政治上的敢拍敢言,越来越令索拉纳斯成为阿根廷右翼势力的眼中钉。终于,与他有过合作的一位演员被暗杀,而他本人也差点遭人绑架。1976年,阿根廷军政府发动“肮脏战争”,索拉纳斯被迫离开阿根廷,流亡法国巴黎。直到1983年军政府倒台后,他才得以回到祖国,重新电影创作。
《云》剧照
从摄影机到参议员
再度拿起导筒后,以个人名义拍摄电影的索拉纳斯风格大变,早年纪录片中犀利的黑白对比,被浸透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朦胧诗意取而代之。《探戈,加德尔的放逐》(El exilio de Gardel: Tangos)、《南方》(Sur)、《旅行》(El Viaje)、《云》(La nube)这些作品中的画面,无一不美得仿如化境。然而,索拉纳斯的诗意与早年的激进并不是矛盾的,也不意味着他抛弃了政治诉求,只不过流血的伤口被岁月磨砺成了结痂的隐痛;那些如梦如幻的画面美则美矣,却也令人心碎。
《南方》剧照
比如《南方》中,被独裁政府关押了五年的主人公离开监狱,独自走在冰蓝色的暗夜街头,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又比如在曾以译制片引进中国的《旅行》的开头,一排大楼片刻间轰然倒塌,扬起的沙尘散去后,归于虚无;而片中那个蛤蟆总统,何尝不是对被他视为庇隆主义背叛者的阿根廷总统卡洛斯·萨乌尔·梅内姆的嘲讽。
《旅行》剧照
《旅行》剧照
有赖于早年的学有所长以及在“解放电影小组”积累的经验,索拉纳斯在拍摄这些影片时,往往身兼多职,一肩挑起导演、编剧、制片人、摄影、配乐、艺术指导等多项工作。谈到这一点时,索拉纳斯曾说:“创造一种现有体系之外的全新的电影的要领就在于能否从‘导演’变为全职电影人。全职电影人不可能不懂电影技术,也不能不懂如何当好制片人。”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索拉纳斯的配乐功力不输专业音乐人。在他的作品中,舒缓的手风琴与低音提琴的旋律常常不经意地响起,如同潘帕斯草原上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季风,蚀骨入魂。除了自己配乐外,索拉纳斯也常与阿根廷探戈大师皮亚佐拉(Astor Piazzolla)合作,后者音乐中激昂的变奏多少冲淡了索拉纳斯作品里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而这些诞生于民主之下的作品,终于能正大光明走出阿根廷国门,登上国际舞台。其中,《探戈,加德尔的放逐》在威尼斯电影节赢得评审团大奖;《南方》在戛纳电影节赢得最佳导演奖;《旅行》在戛纳电影节获得特别技术奖。
《探戈,加德尔的放逐》剧照
虽然索拉纳斯的电影暂时褪去了激进的外衣,但他在电影之外的人生依旧剑走偏锋。1991年5月21日,由于持续公开批评时任阿根廷总统梅内姆,索拉纳斯招其支持者报复,腿部中了六枪,并因此留下残疾。然而,恢复中的他非但没有因心有余悸而噤声,反倒更进一步参与政治事务。1992年,索拉纳斯当选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参议员;1993年,他又当选左派阵营“广泛阵线”的二把手。不过,一年之后,他又因理念不合,选择退出“广泛阵线”。
《洗劫回忆录》
进入21世纪后,索拉纳斯告别诗意叙事的剧情片,重新回归聚焦社会矛盾的纪录片;不过,除了政治之外,他关心的议题中又多了环境问题。2004年的《洗劫回忆录》(Memoria del saqueo)试图探讨阿根廷军政府倒台后,如何陷入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陷阱,最终整个国家濒临崩溃的边缘。2005年的《小人物的尊严》(La dignidad de los nadies)展现阿根廷进入千禧年之后面临的新问题。《看不见的阿根廷》(Argentina latente)探讨资本与环境的关系。索拉纳斯的最后一部电影作品是2018年的《熏蒸城镇之旅》(Viaje a los Pueblos Fumigados),年过八旬的他,巡游阿根廷的七大省,调查今时今日这个国家亟待解决的社会与环境困局,尤其是化学毒素对于农业生产的戕害。
《看不见的阿根廷》
《小人物的尊严》
《熏蒸城镇之旅》
索拉纳斯的政治生涯也没有因为年龄的攀升而终止,2013年,他代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当选国家参议员,任期直至2019年。任期内,他多次公开抨击美国对古巴的“封锁令”,并始终为推动阿根廷的堕胎合法化奔走疾呼,号召国家就此拨发专项资金,并鼓励新一代女性做出自己的选择。这也令越来越多的阿根廷年轻人认识了这位老导演。国家参议院的任期结束后,索拉纳斯接受了去年阿根廷新当选总统、左翼庇隆主义者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的任命,成为阿根廷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使。
年轻时的索拉纳斯
尽管费尔南多·索拉纳斯在阿根廷国内还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但他去世的消息传出后,各界还是纷纷表达了悼念之情。其外交部在官方社交媒体账号上发文称:“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政治上的贡献将被铭记,而他秉持的道德标准始终是为了服务于一个更好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