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情史》:最亲密的母女关系,何以不堪至此

曾于里
2019-05-18 20:56
来源:澎湃新闻

《柔情史》是杨明明自编自导自演的长片处女作,这是一个发生在两个女性——一对母女身上的故事。

《柔情史》海报

中国影视剧里经常有对母女关系的呈现,老派一点的,就是走“歌颂母爱”路线,比如《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在当代都市情感剧,则比较与时俱进地反映两代人之间的代际冲突与隔阂,比如那些涉及到催婚情节的,往往是女儿不着急,但一定有一个老妈在那边絮絮叨叨地各种催。这一类母女关系总体上属于“相爱相杀,相爱是主流,相杀是支流”,其对于代际关系的反思也非常浮光掠影,母亲只是一个功能性角色。

另外还有一类母女关系,则属于“相杀”型,比如《欢乐颂》《都挺好》,其重点不在于反思母女关系,而是以母女关系为切口检讨原生家庭。母亲的角色形象,也偏向于脸谱化。

《柔情史》与以上情况都不相同,电影对母女关系有更专注的解剖,也更具深度。

影片聚焦一对生活在北京胡同的母女。母亲(耐安 饰)早年丧夫,热爱文学、尝试写作,多年来为了继承遗产照顾一个孤寡老人,最大的心愿是女儿找到一个好人家,吃穿无忧,自己依靠女儿也才能顺带衣食无忧。对男性的不信任感让她始终无法获得新的感情,人生的全部焦点都放在女儿身上。

女儿小雾(杨明明 饰)是个并不成功的独立编剧,一直不想结婚,有一个分分合合的大学教授男友。女儿常年生活在母亲言传身教的“阴影”下,与母亲一样对男人没有信任感,逐渐地也失去了爱的能力,无法和社会正常沟通,最后也与男友分手。

母女俩都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她们更近乎于loser,没房、没事业、没爱情。如果她们是毫无关系的两个失败者,那么还可以相互依靠,但当她们是母女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什么是母女?是最深爱的人,也是可以伤害彼此最深的人;是最亲密的人,也可以是最疏远的人(同样适用于父子、父女、母子等亲子关系)。但母女又不同于恋人、朋友、同事,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以及笼罩在家人关系之上的种种道德束缚,让她们永远不可能彻底决裂。换句话说,哪怕上一刻你们相互诅咒,下一刻你们还是会处在同一个屋檐下。

所以母女之间才有真正意义上的相爱相伤,因为知道无法决裂,所以相互伤害时总是那么肆无忌惮,恨不得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都袒露给对方。

《柔情史》中的母女就是如此。她们成了彼此失败的宣泄口,母亲将不顺的前半生所积攒的怨气都撒向女儿,女儿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母亲,针尖对麦芒,剩下的就是无休止的拌嘴、争吵、埋怨、生闷气以及一哭二闹三上吊。

但最终是吵不散的,于是女儿在气头上一边说自己因为母亲而处在地狱中,恨不得自己赶紧死去,但心软后,还是得跟母亲说,“我不会不养你的”。

《柔情史》为我们重塑了母亲形象。它不是传统歌颂的那种至真至善至美、为了家庭和子女付出一切、从不索取任劳任怨的母亲,也不是脸谱化的那种极端重男轻女、对女儿没有真正关爱的恶母,《柔情史》中的母亲介于二者之间,她是无私与自私、奉献与贪婪、关心与霸道、和善与刻薄等混杂在一起的母亲,爱女儿是真的,但病态的观念、病态的掌控欲也是真的。

《柔情史》的整体影像风格颇像纪录片,毫不畏惧将摄像机对准脸部,镜头丝毫不掩饰,母女之间唇枪舌战的对话直白且密集,两人之间的对抗也显得非常真实。母亲的病态掌控,通过她对女儿狂轰滥炸式的话语挑剔体现得一览无遗:“以你现在的年龄啊,不能再浪费任何时间”“你屁股最近开始有点下垂”“你每天都拉屎吗?干的还是稀的?是像香蕉那样完整的吗?”“你要不是我生的,我告诉你,我一定离你这种人远远的”……

《柔情史》也在解构着母女关系。母亲的病态掌控, 是因为她自恃有养育之恩,女儿一辈子都欠她的;而女儿始终没有丢下母亲,也不见得因为爱,而是对于养育之恩的愧疚与弥补。难道撕去爱的温情面纱,母女之间剩下的只是一方总在道德绑架,一方出于愧疚心不甘情愿地勉强付出?何以最亲密的关系,崩塌不堪至此?

由此,《柔情史》超出了私人领域,而具有了“史”的意义,导演解剖的不仅仅是这一对母女,更是普遍存在的一种两代人关系模式。按导演杨明明的说法,电影中的母女就是“两个巨婴”,“我想通过这部电影,让人看到我们社会中、文化中腐烂的那个部分。”

现实生活中,太多人不懂得如何做父母,他们无法把握爱的边界,没有自己的生活,失去了独立人格,最终也无法养育出心灵健康的孩子。就如同电影中的女儿,母亲两性关系的失败和不信任,也深刻影响了她,女儿与始终包容她的男友分手,理由竟然是“他们太好了,像假的”。由此,她也无法与母亲建立和谐的关系,因为她认定是那是“假的”,她对母亲也一直非常挑剔和刻薄,一言不合就直戳母亲痛处。母女一场本该相爱,结果她们却总在角力,总在相互损耗和相互折磨。

坦白地说,电影虽然叫《柔情史》,但观众看不到什么柔情。加之导演信奉的电影美学是“真实比美更重要”,因此电影撕扯开的,无不是人性中最卑琐最窝囊的那一面。最终整部电影给人的感觉,是倒吸一口气的残酷,真实的残酷,无法逃脱的残酷。有影评人批评电影里有大量无意义的镜头,笔者倒认为,这些“无意义”的镜头是必要的,它们更近乎一种情绪的舒展,好让观众从压抑的母女关系中稍稍解脱出来。

如果说电影有什么明显不足的话,那就是杨明明太耽溺于所谓真实的呈现了(真实难道只意味着丑陋吗),太耽溺于人性的卑琐了,她不断将现实的天花板往下压,直到迫使人趴在地上。导演抛出了问题,但她无力提供解答。每一对亲子关系糟糕的观众,都可以在电影中看到绝望的投射,但找不到情绪出口,电影似乎只是让这绝望徒增一分,因为它仿佛在告诉你:一切都无可拯救。

电影结尾让母女俩暂时和解。只是这个和解的设计感实在是太强了,很难想象在一个有共享单车的时代,一对生活在北京的母女俩会在胡同里迷路(你不会导航啊)。导演这样设计,无非是为了让她们在公交车站难得亲密地拍照,为了那个五分多钟的长镜头。只是看着公交车远去,我丝毫没有任何释然,比《毕业生》里最后坐在公交车上的本恩还要困惑——因为第二天太阳升起,她们的相爱相杀继续。

结尾的温情,设计感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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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