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我们与精神疾病的距离

曾于里
2023-11-30 14:29
来源:澎湃新闻

这些年来,涉及精神类疾病的知名韩剧不在少数,比如《杀了我,治愈我》《没关系,是爱情啊》《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非常律师禹英雨》,等等。它们大多以精神类疾病作为切入口,在为精神疾病去污名化的同时,讲述的仍是观众比较熟悉的类型故事,比如言情,比如律政。

Netflix最近推出的高口碑新作《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下文简称《精神病房》),聚焦发生在精神病房里的故事。

《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海报

乍一打开《精神病房》,有些观众可能会觉得它有点平平无奇,纳闷8.9分是怎么来的。

在内科工作了三年的护士郑多恩(朴宝英 饰),来到精神科上班。郑多恩对很多精神类疾病一知半解,她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在工作中不免犯下错误,给同事们带来麻烦。观众有可能会觉得,女主角的人设既不专业也不讨喜。

郑多恩(朴宝英 饰)

《精神病房》的结构,是常见的单元剧模式,平均每一集会涉及一个病人、一种疾病。大多数病人在得到治疗后,都顺利出院。虽然出院并不代表痊愈,但《精神病房》对“治疗”过程的呈现颇为简略,也比较理想化。现实中,很多精神疾病的治疗需要漫长的时间周期,并非女主角开导几句病人就豁然开朗。

由此,《精神病房》的开局略显平淡,若是抱着对医疗剧的预期或感到失望。不过,随着剧情推进,随着越来越多的病例出现,随着各种精神类疾病与我们的“距离”愈发接近,《精神病房》的“好”也就逐渐显现。

与此前那些讲述精神类疾病的剧集不同的是,《精神病房》是一部真正集中的以精神类疾病为主题,以精神病人为对象的“行业剧”。但它不是传统的医疗剧,剧集虽有涉猎疾病的治疗、医患关系等医疗剧内容,但并非表达的重点;《精神病房》更接近于对精神类疾病的一次详尽科普,它力求在充满人文关怀的温暖讲述中,澄清观众对于精神类疾病的诸多误解。

其一,我们与精神疾病的距离很远吗?

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精神疾病很遥远,较少见,也很“恐怖”。在舆论的妖魔化中,“精神病”是带有强烈负面色彩的贬义词,经常被用来骂人;新闻中的精神病患者,也常常跟伤人等恶性事件联系起来,激发的是公众对于精神病人的恐惧与排斥。抑郁症、自闭症等精神类疾病相对多发,但很多患者不愿意以“精神疾病”来称呼它们,更愿意使用“心理疾病”“生理疾病”等称谓,以此规避他人以“精神病人”的有色眼镜看待自己。

但其实,精神类疾病的种类很多,它的发病人群比我们想象中的广泛得多。《精神病房》几乎每一集都呈现一个案例,涉及双向情感障碍、社交恐惧症、恐慌症、偏执妄想症、假性痴呆、妄想症、PTSD、边缘性人格障碍、抑郁症、精神分裂症等精神类疾病。

抑郁症是公众较为熟知的。根据《2022年国民抑郁症蓝皮书》(2022年8月发布),目前我国患抑郁症人数9500万,相当于15个人中就有1个。这样的比例超出很多人的认知——我身边有吗?真相是:很多人有精神类疾病,只是从不自知,反而认为是自己想太多、是自己内心脆弱,有的人硬挺过去,有的人没有越过那道坎儿,被认为是钻了牛角尖。

同理,《精神病房》中的很多疾病,观众也是第一次听说,哪怕它发病率不低——但因为对精神疾病的“无知”,真正去治疗的人少之又少。

患病的原因,几乎也都来自日常生活。比如女儿因为母亲从小到大的过度掌控,从未有过自我,罹患了双向情感障碍;

母亲控制下迷失自我的女儿

在职场上经常被领导PUA的社畜,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和强迫症状,因低自尊而精神崩溃,他患上社交恐惧症;

感觉自己在玻璃罩子被围观的社交恐惧症患者

一路优秀的青年进入大厂后,被高强度的工作与生活的重担压迫得无法喘息,有时会突然进入心悸、头痛、晕眩、呼吸困难的状态中,他罹患了恐慌症;

恐慌症发作时犹如溺水

 在工作与家庭之间疲于奔命的职场女性,一直困于自责、疲惫、厌倦等情绪中,并因抑郁而发生假性痴呆,记忆力变差、注意力涣散;

罹患假性痴呆,陷入茫茫孤独的精英女性

连续多次考公失败的备考生,因沉没成本太高,不舍得放弃,一次又一次的挫败加剧了沉没成本,也让自信心逐渐瓦解。只有在“妄想”的世界里,他才能成为英雄,体验胜利的滋味……

进入幻想世界的妄想症患者

《精神病房》以精妙的影像将一些精神疾病的感受具象化了,让观众尽可能去接近。对于患有社交恐惧症的人来说,他时常觉得自己处于一个玻璃罩中,周边的人仿佛都在议论自己;对于患有恐慌症的人来说,恐慌的感受犹如溺水;当一个人进入重度抑郁状态,看似平常的饮食起居都变得困难重重,他如同陷入沼泽,越陷越深,难以凭意志挣脱……

仿佛陷入沼泽的抑郁症患者

《精神病房》或会让一些观众意识到,原来自己病了。不是你不够坚强,不是你矫情,不是你多愁善感,你只是病了,你只是不知道自己病了。

其二,我们如何看待精神疾病?

去污名化,是这类剧集的常见解答。诸如,精神病人也有喜怒哀乐,他们也多是善良无辜的人,我们不该歧视他们。这样的说法正确,却不够“精确”。

《精神病房》之所以具备“科普”的属性,就在于它不是从“病人”的视角出发,试图将“病人”“正常化”来抵达和解;它是从“疾病”的视角出发,将精神疾病“正常化”,让公众能够平视这一疾病。就像剧中的台词说的,“心理的免疫力下降时,就要来精神科,就像骨折要去看骨科,感冒的话就去内科,因为任何人随时都可能变得软弱”。

人会感冒发烧,人也会有心理免疫力下滑的时候

是啊,精神类疾病,也是疾病,跟感冒、发烧、胃痛等疾病一样。我们不会以感冒为耻,何以我们会以精神疾病为耻?当我们感染细菌时,我们懂得需要看医生、要吃抗生素才能更快痊愈,为什么当我们抑郁时,我们会躲避看医生的选项?

说到底,人们既过度夸大精神类疾病,又过度轻视精神类疾病。人们既生怕与精神类疾病扯上关系,可当自己精神状态出现问题,人们又天真地以为不吃药不看医生就能挺过去。

在这一点上,《精神病房》绳愆纠谬、以正视听:精神类疾病是精神的免疫力出了问题的一种病症,请及时看医生!这几乎不是一种“自愈性”疾病,病人该检查检查,该吃药吃药,该住院住院。

其三,如何与精神类病人相处?如何帮助他们?

“共情”这样的词(感同身受、将心比心、随时准备提供帮助),很正确也很正能量。我们也经常听到这样的呼吁——多关心身边的朋友,多倾听他们的诉说,多给他们提供帮助。

但《精神病房》以郑多恩罹患ptsd的案例,给善良的人们一个提醒:如果不是具备足够专业的精神科知识,如果不是对自己的承受能力有足够清晰的认知,我们无法成为精神病人的“医生”,我们可能也不是真的准备好了要过多地参与到精神病人的人生中去——消极低落的情绪有“传染性”,我们有可能被裹挟其中。

精神类疾病的治疗,需要专业科学的方法。就比如对于抑郁症患者,我们鼓励他出去走走,或者强行拉着他出去走走,以为是带着他散心,可对于他来说,哪怕吃饭走路都“步履维艰”,我们的好心反而只是帮倒忙。精神类疾病,不是给一些精神上的鼓励和安慰,就药到病除,求助专业的医生才是第一位的。

我们不是专业医生,好心可能办坏事

对于精神病人,普通的你我虽然很难做到“总是安慰”,但至少应该做到,不污名化,不恶语相向。当郑多恩从抑郁症中艰难走出,重新回到医院时,一度遭到病人家属的反对:曾经的精神病患者怎么可以成为精神病人的护士?护士长的那段发言振聋发聩。她说:如果说郑多恩不能回到岗位上,那你们罹患精神疾病的家人,是不是以后也不能去上班了,是不是只能一辈子待家里了?每个家属一定都曾问过: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家人成为病人?但“精神病就是这样,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场所,谁都有可能得上的无法预测的病,我劝告大家,不要打包票说这辈子不会得这种病”。

就像人都会感冒一样,我们的精神也有罹患疾病的可能性

我们与精神疾病的距离很近很近,我们心理的免疫力某一刻变弱,精神疾病有可能就趁虚而入。但不要恐慌,感冒了去看医生,有精神疾病一样是去看医生。重感冒痊愈后我们仍然要回归正常的生活,精神类疾病也一样;无论黎明前的黑暗多么漫长,每个角落都会迎来清晨,精神病房也一样。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张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