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呛人生》：他们的苦闷，我们全都可以理解
A24制作的Netflix新剧《怒呛人生》（Beef），是典型黑色电影的配方。但它是一部十集的剧，肚容大了，能装下更多东西。东亚裔班底炮制出的东亚性格，两个相似之人欢喜冤家式的羁绊，个体从家庭生活中逃脱，进行弗洛伊德式的精神溯源……《怒呛人生》装下这些或时髦或永恒的话题，使这锅杂烩叫好又叫座。
《怒呛人生》海报
但它最好看的，还是黑色电影的部分。停车场上，丹尼·周（史蒂文·元饰）在倒车，停在他车尾的艾米·刘（黄阿丽饰）狂按喇叭，二人结下梁子，上演疯狂追逐战，碾坏街区的美丽花坛。气没出够的两人，又开启人肉、捣乱、角色扮演的连环报复。
黑色电影中的执迷和讽刺，在矛盾升级中渐渐满弓。坐拥上帝视角的观众，为他们的误会捏汗，又在他们逐渐显示出相似时升起美好的愿望，多希望他们能“看”见彼此，坐下来聊聊天。
《怒呛人生》剧照
在最后一集之前，他们像猫捉老鼠，经常互换猫鼠的身份。丹尼和艾米浑身紧绷，周旋在报复对方和各自生活的烂摊子之间，机关算尽，一步错，步步错。看似终于时来运转，却是更多厄运的开端。
只不过，《怒呛人生》有一个温馨的结局。它用最终的和解，坏了黑色电影的规矩。这是因为，破坏和复仇的狂怒，有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丹尼和艾米以彼此为武器，和这个强大的对手对垒。他们的破坏性极大，可对手也不赖，十八个回合下来堪堪打成平手。破坏的力量，最终转向人的内心，击溃的是心防，因此避免了自毁或者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怒呛人生》剧照
《怒呛人生》跟《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蛮像的。看着神经质，张扬喧嚣，其实刀剑都向内，指向东亚家庭的内部压抑和个体奋斗的不易。杨紫琼、黄阿丽和史蒂文·元扮演的角色所处阶层不同，困境却相似。他们都不擅长沟通，责任感压倒天性与好恶。最终激发出的破坏性力量，令杨紫琼在时空中爆炸，黄阿丽和史蒂夫·元挣脱低调东亚移民的束缚，变身街区小霸王。
他们平时萎顿，脱缰的时候神采飞扬。杨紫琼的打斗戏尽显她的天生贵气。黄阿丽和史蒂文·元在街道上一个追一个跑，跑出童年都未必有过的身心畅快。
《怒呛人生》也和《瞬息全宇宙》一样，没有囿于东亚移民故事，而是扩及更普世的叙述。丹尼的弟弟保罗（扬·齐玛诺饰）找了个白人女友，丹尼劝他结婚还是要按照爸妈的意思找个韩裔的，“不然你们生个混血儿，眼睛那么圆，像昆虫一样瞪着爸妈看”。玩笑话虽然如此，剧中的亚裔面孔们，早已染上移民社会的斑斓色彩。
《怒呛人生》剧照
丹尼和保罗的堂哥伊萨克（崔大卫饰），长得像老版《西游记》里的蜈蚣精，一副街头老大的派头，讲求实际的行事风格很“黑人”。艾米的妈宝男老公乔治（约瑟夫·李饰），黄皮白心，一颗天真软糊白左青年的心。保罗是不分国别种族的青少年代表形象，眼高手低，好逸恶劳，又叛逆又依赖家人。亿万富翁乔丹（玛丽亚·贝罗饰）也没有国界。她是隔壁《继承之战》（Succession）中成批出现的超级富豪之一，符合这类人的特征——空虚，傲慢，把普通人视作低等生物，有一套麻醉剂般的人生哲学：一切都会消退。
包括两位主角，《怒呛人生》里的每个角色都很自恋，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但这两位主角，和周围人还不太一样。丹尼和艾米都生活在一群脚不着地的梦想家之中。他们两个都是家里挣面包的人。
丹尼的堂哥和弟弟永远在寻找下一个投机的机会，堂哥手下的一对笨贼最懂火上浇油。艾米的软弱丈夫像个吃斋念佛的花和尚，冥想参禅，张口闭口“正念”“感恩”，温和地支持妻子的事业。他不算最差的伴侣，但是太蠢，缺乏洞悉伴侣内心世界的观察力，对社会一无所知。这个体面的懒汉，只会用心灵指南的万金油，抹在艾米焦躁的额头上。好吃懒做，双标，严重缺乏才华，乔治和他的艺术家母亲富美（佩蒂·安武饰）是完美的一对母子。后者从造型到言行，都让人想起西方世界对小野洋子长久的敌意。
这群家人，是丹尼和艾米火爆行为的主要来源。他们恨极了讨生活的艰难，还要对着家人戴上宽忍有担待的面具，其乐融融地继续生活下去。这一点，东亚人应该都很能理解。在漫长的时间里，彼此客气忍让，其实早就芥蒂已深。一旦碰上过不去的坎（比如遗产分割），顿时撕破脸皮且毫不留恋，因为感情早就在过去的岁月里被消耗殆尽。
或许因为我是东亚人，而这部剧的受众绝大多数不是，在我看来，它用了过多的篇幅让角色自陈内心，甚至还拍了丹尼和艾米小时候的家庭情景，帮助西方观众理解语境。每每这时，就会打乱它的节奏，使连贯的剧情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在角色的设计上，艾米的老公乔治和丹尼前女友的老公埃德温（贾斯汀·闵饰），也过于相似了。两个软弱的小丑般的人物，留一个就好。每当有他们的戏份，别无选择只能快进。
《怒呛人生》剧照
进一步探究两位主角的人生为何会失控时，《怒呛人生》并没有给出更深入的解答。后来，丹尼和艾米都追溯过一遍童年往事了。他们周围一个个依赖着他们，又操控着他们的人，也都面目清晰起来。对富人的讽刺性描写也带到了。娜奥米（阿什利·朴饰）和乔丹这一对姑嫂变成的恋人，大富翁和善妒的家臣，编剧以泄愤的笔法，迎来她们的命运。这种迎合观众的低级手法，也比较减分。
“或许不怪别人，我的天性就是如此。”“保罗，爸妈的房子着火是因为我接错了线。是我扔掉了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拍到最后，《怒呛人生》成为了黑色电影的反面。它让丹尼和艾米也站在观众的上帝视角，怜悯地看着底下这对荒漠求生的“神圣双体人”（乔治的话），忏悔，然后获得内心的安静。吃下有致幻作用的毒浆果后，两人进入对方的头脑，进行了长段的对话/自述。
这些话并不深刻，不过就是半个世纪前嬉皮青年会说的话。但是对丹尼和艾米，却很新鲜有趣。因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散漫地聊过天。每天都有更实际的事务要处理，有家人要喂养，要忙着骗自己，还有很多阴暗的情绪要躲避。这种有助于心理健康的关于社会、政治、时代的漫谈，早就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所以最终，这部剧还是落脚到了很朴实的地方。丹尼和艾米的“心理问题”，不过是忙碌的中产阶级的普遍焦虑和恼怒。挣钱不易，他们时刻担心阶级滑落。家人朋友俱全，父母都在，但没有一个人可以聊个五毛钱的天，说点不着边际的话。
连看上去光鲜又自由的富美，一个人坐在餐厅，左顾右盼，也坐不住了。她抓起手机，给两个朋友留言，只想找人聊聊天。
大结局那一集，艾米的小女儿（雷米·霍尔特饰）和叔叔们“远足”，过了“最开心的一天”。经历大起大落的艾米和丹尼，也很尽兴。被规训长大的人只有在冒险中，才可以做一回无忧无虑的人，稍微表达一下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好像《瞬息全宇宙》里的家庭主妇，搞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做一次自己。
这种片子以后还会有很多。我们已经灰心丧气，不指望英雄来拯救世界。但欢迎和我们一样有缺陷的战战兢兢的人，吃下破坏神大力丸，把世界搞得神经兮兮乱糟糟。
片尾，艾米和丹尼找回内心平静时，我们可能会觉得失望，想着：哦，不过是这样。他们终于燃起激情，却掉进另一种缺乏想象力的暖汤。其实《怒呛人生》的后三分之一已经显露出动力不足和废话过多的疲态，但凭借前面的冲力，它还是一部能够一口气看完的佳作。
如果有下一季，希望他们多干少说。放心，他们的苦闷，我们全都可以理解。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