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芽之旅》：新海诚的“进阶”之旅
作为“灾难三部曲”的完结篇，《铃芽之旅》画面精美、故事用心、情感真挚，表现出创作团队足够的诚意，同时也展现出影片导演兼编剧新海诚从事动画制作二十多年来，从作品相对小众到备受瞩目，成长为当代日本代表性动画电影导演的坚持与改变。
《铃芽之旅》海报
《铃芽之旅》被誉为新海诚的集大成之作，带有鲜明的“作者”印记。从新海诚不算多产的前作可以看出，导演对电车、轨道、大海、天空等视觉意象有明显的偏爱，这既源于新海诚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环境，辽阔优美又幽深多变的大自然在寂寞少年的内心留下深刻印迹，也因为它们在影片中隐喻了远方、未来，对向往而未得的美好事物的追寻。
这样一种渴望远方、关乎憧憬的调性，使得新海诚的作品充满了蓬勃的青春感，以少男少女的唯美爱情为主线，辅以大量直接表达人物内心的独白、对白，和旋律优美、直抒胸臆的配乐，进一步渲染和加强了角色的情感力量。
《铃芽之旅》截图
在新海诚的动画世界中，爱情的力量是无穷的，可以超越时空（《你的名字。》）、年龄（《言叶之庭》）、距离（《星之声》），甚至物种（《她和她的猫》），可以实现平行世界置换（《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灾难三部曲”中的爱情还可以改变或影响现行世界运转规律。少男少女不可名状的情愫、难以对他人诉说的心绪被一个个或传奇或唯美的故事具象，然而，新海诚的野心或者说他的艺术表达从来都不限于爱情这一个维度。
某种程度上，新海诚动画电影中少年男女之间的真挚情感，能够慰藉现代社会原子化个体的精神困境，反过来说，这种慰藉其实也正突显了人们普遍感受到的孤独。在《你的名字。》之前的早期作品中，男女主角都以一种不圆满的方式告别青春，或在成长岁月中彼此失散（《秒速五厘米》《言叶之庭》），或遗忘了未说出口的爱情宣言（《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或像《她和她的猫》中的猫咪一样，从始至终无法用对方理解的方式表达爱恋。人物之间的眷恋与其说是两性的情感维系，不如说更像两颗寂寞心灵基于理解和共情产生的温情。固然对少年男女来说，感情原本青涩而懵懂，但置身于满是泥淖的青春期，对孤寂既敏感又难以忍受，需要寻求温暖才能继续生活的情感状态，正是新海诚电影获得现代社会不同年龄观众共鸣的“法宝”之一。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海岸遭遇强地震和海啸。这一自然灾害对日本社会尤其民众心理产生多方影响。新海诚在采访中坦言，“3·11”之后他的创作心态也发生了变化，“觉得必须在故事中描绘出强烈的希望”，由此，他从2016年开始，每三年左右推出一部动画长篇，组成以强自然灾害为主题的“灾难三部曲”。第一部《你的名字。》推出时，人们还没有完全走出地震的悲痛，于是影片避免引发更多痛苦回忆，转而以彗星撞击地球为主题，第二部2019年《天气之子》上映时，人们似乎已经接受了沉重的过往，影片以极端天气带来的无休止淫雨为主题。
2023年《铃芽之旅》的上映，已在地震发生十二年后，社会心态又发生变化，一些年轻观众或许对童年经历已经淡忘，但他们和大多数对此记忆犹新的年长观众一样，尽管内心伤痛已经结疤，还是会隐隐作痛，人们对大自然的无常和威力心有余悸，需要寻求更多的安全感和对未来的希望，这一次新海诚选择主题直面地震，同时借助男女主角草太和铃芽的经历表达人们终将战胜灾害、迎来安稳生活的愿景。
《铃芽之旅》剧照
因此，《铃芽之旅》是青春爱情片，同时也是情感疗愈的公路电影。处于地震带的日本在新海诚看来，就好像受到了巨大的诅咒，许多山川湖泊、城市景观都会在地震中消失或改观，而十二年后，人们需要一个“仪式”去告别经受地震逐渐没落的城镇，同时也需要为内心的悲伤打一个结，从而更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影片中男主角草太是世袭的“闭门师”，他要关闭的“往门”连接着日月星辰共存的异质空间，是属于逝去灵魂的“常世”，也蕴藏着能够引发地震的不稳定力量“蚓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铃芽之旅》整部影片就是新海诚以“地震”为表征，为所有经历过困苦的人们特意设定的告别仪式，而草太关门时的祈祷和念诵，正是这一仪式的具象。
铃芽和草太一路从少女居住地九州北上，途经爱媛、神户、东京，最后到达她的故乡岩手，他们分别在这些现实生活中曾经发生过严重地震的地方，从废弃的温泉度假村、学校、游乐场、地下通道和民居，找到并且关闭了一扇扇阻止地震发生的“往门”。影片浓墨重彩不畏重复地四次描绘了用钥匙法器锁门的仪式，关门人需要集中精力与环境沟通，脑海中出现此处人们日常生活画面，并倾听他们的过往对话，在祝祷念诵中唤起土地神和历代祖先对人类渺小生命的庇护之情。事实上，影片对比灾难的巨大破坏和平凡生活的温情美好，揭示出今日之废墟昨日之家园所蕴含的即是铃芽和草太借助的真正力量，或者说新海诚借用关门仪式想要赞颂的，正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彼此给予的温暖和由此形成的情感羁绊。
《铃芽之旅》剧照
《铃芽之旅》剧照
这一主题新海诚其实在《你的名字。》中就已经表达过，甚至可以说以此主题为原点，多年来新海诚一直在探索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意义和价值。他的多部作品都会把单纯的爱恋置于“世界系”的叙述框架里，即男女主人公看似微小的恋爱实则关乎世界存亡，一方面被无限放大的恋爱价值反映了青少年特有的情感结构，另一方面拯救恋人与拯救世界之间的辩证关系，也负载了新海诚对青年一代社会参与、社会责任的思考。
在影片《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中，男主角的任务相对容易，唤醒女主角就等于解除平行宇宙危机，拯救恋人和拯救地球的任务高度统一，表明了青年对社会的积极参与，以及对自身历史创造者身份的高度认同。《你的名字。》延续了重叠任务线的设定，男女主角通过互换身体穿梭于不同时空，解救彗星撞击危机的关键是两人日久生情产生的紧密情感羁绊，隐喻了青年一代走出以网络为表征的带有封闭性的自我小世界，进而与“真实”生活产生关联的历史境遇。《天气之子》的设定更为激进，面对救一人还是救世界的两难处境，男主角最终选择牺牲世界换回恋人，并且心安理得，女主角则通过对此决定的认同，表明其对既定社会身份（“晴女”）的拒绝。
新海诚作品海报
回到《铃芽之旅》，新海诚让男主角的灵魂禁锢在老旧破损的儿童座椅里，他在采访中解释，“一方面象征着对于受灾者的鼓励，人生虽有缺憾，还要努力前行；另一方面，过去几年中，我们都会有‘被封闭起来感受不到自由’的时刻，我们对生活的感觉，相信也和草太的遭遇有所共鸣”。辗转腾挪的三脚椅，无疑增加了影片的观赏趣味，更为重要的是，新海再次通过剧中人物形象地描绘出他所理解的青年一代的历史境遇。鉴于“她力量”对当下青年文化的影响，这一次影片换由女主角来拯救喜欢的人，铃芽在此过程中，还要肩负草太的“闭门师”重任，一边阻止地震发生，一边想办法让草太变回人形。
《铃芽之旅》剧照
一路同行，两人感情不断升温，草太在危急关头化解了铃芽即将被蚓厄引发的黑暗力量迷惑心智的危机，铃芽也最终把草太从冰冷的“常世”带回人间。对于草太的困境，铃芽负有一定责任，她的无心之举使得镇压地震的“要石”化身猫咪逃离职守，并可能导致草太变为新的“要石”永远留在异质时空。因此，铃芽之旅是和喜欢的人相互陪伴、彼此守护之旅，也是铃芽弥补过失、草太坚守使命的责任之旅，更是铃芽和草太从心灵到肉身的治愈之旅。正如新海诚所说，“地震带来的不全是痛苦，人们喜欢的温泉就是地震的礼物”。随着旅程的进行，铃芽获得了成长，自童年起潜意识一直无法面对的巨疼、和姨妈间的龃龉都被爱与信任、希望一一化解，她也从偶遇的高中女生、居酒屋老板娘的关爱中感受到了世界的温暖，进一步打开了自我的狭小空间。
《铃芽之旅》剧照
对比新海诚最受好评的影片《你的名字。》，《铃芽之旅》的爱情戏比重较低，铃芽对草太的“一见钟情”似乎缺乏铺垫。作为三部曲的终结篇，或许步入中年的新海诚相比爱情更看重全方位的心灵成长和日常生活中蕴含的情感力量，但突兀的初见面，其实也是新海诚的刻意设计。“要石”化身的猫咪能够沟通现实和灵界，在它恶作剧式的引领下，铃芽最终进入“往门”，以充满希望的未来安慰幼年的自己，后者当时就见过草太，所以若干年后才会觉得似曾相识。于是，铃芽之旅也是冥冥之中早已被安排的宿命之旅。而宿命对于铃芽和草太来说，或许是不得不遵从的束缚，但也会带来彼此相遇的圆满。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