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纳缺席者之贾法·帕纳西:他成了观众记得最熟的导演
编者按:今年的戛纳主竞赛单元共有21部参赛片,其中三部的导演不会在这里现身,或许创下了戛纳历史的一个另类纪录。他们不到场的原因各有不同,有人在等待审判,有人不再需要荣光,有人被限制出境。然而,红毯上、首映上、媒体发布会上的空位,却使这些缺席者成了戛纳最有存在感的人。
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有两部出自伊朗导演之手的作品。其一是作为开幕片亮相的阿斯哈·法哈蒂的《人尽皆知》,另一部就是安排在电影节中期上映的贾法·帕纳西(Jafar Panahi)的《三张面孔》(Three Faces)。两人此番在戛纳的境遇恰恰形成对比。
前者在开幕之夜,一身礼服走上红毯,迎接影迷的欢呼和闪光灯的追逐。然而,影片本身却没能博得影评人的赞誉,被认为水准远逊前作《推销员》和《一种别离》。而后者虽然无缘红毯,但作品却得到不少好评,尤其导演在重重限制下,坚持不妥协,忠实于内心和艺术的抗争精神,更赢得了人们的敬佩。
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东方IC 资料图不论真相还是谎言,映照的都是现实
现年58岁的贾法·帕纳西,师从已故伊朗著名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在阿巴斯身边担任多年助理导演后,帕纳西将老师的剧本《白气球》搬上银幕。该片当年正是在戛纳首映,并赢得了专门鼓励处女作的金摄影机奖。随后,他又凭借《谁能带我回家》、《生命的圆圈》、《深红的金子》、《越位》蜚声国际影坛,这四部作品分别荣获洛迦诺电影节金豹奖、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评审团大奖、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熊奖。
然而,所有这些荣誉都无法挽回一项严苛的判决。由于与当局的矛盾愈演愈烈,2010年12月,帕纳西被法院判定20年内不得从事电影工作,不得接受任何媒体采访,不得赴海外旅行。他成了他的祖国的囚徒。
然而,这项判决并无法禁锢帕纳西的创作力。他从地上转入“地下”,照例每个几年就有一部新作问世,还能变着法子将电影送到欧洲电影节。2011年,他的纪录片《这不是一部电影》就是靠着藏在蛋糕里的一块U盘,被人偷偷带到了那年的戛纳展映。
虽然帕纳西在2010年禁令公布后拍摄的作品,一望而知是采用最简单的设备和人员组合,但作品却没有因简就陋。比如2015年的“零成本”电影《出租车》,就采用伪纪录片的拍摄手法,从一个车载摄像头的视角,记录帕纳西当了半天出租车司机,与包括他的小侄女在内的各种年龄与职业的乘客的对话。这部作品最终赢得柏林电影节最高荣誉,他的小侄女代表他前往现场领取了奖杯。
《出租车》剧照与《出租车》相同,《三张面孔》同样以虚实结合的手法,呈现一个充满者谎言与真相的事件。事件的起因是,帕纳西收到一条发自生活在偏远山区少女Mastaneh的视频讯息,并请他转交给自己崇拜的伊朗著名女演员贝纳兹·贾法里(Behnaz Jafari)。内容是少女想要成为像贾法里那样的演员,但家人不同意,还诱骗她嫁给不爱的人,走投无路之下,决定自杀——视频最后的画面就是她上吊的情形。
被负疚感折磨的贾法里抛下整个剧组,请求帕纳西陪她前往少女的故乡,探寻视频内容的真假。然而,村庄里居民的态度,让事件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贾法里甚至怀疑是帕纳西导演了这一切。然而,最终谜底揭晓,贾法里为自己上当受骗勃然大怒,但在知晓少女的谎言并非有意,而是为了把贾法里引来探望一位隐居在此、不为世俗所容的女艺术家后,三个女性把导演关在屋外,度过了愉快的一晚。
影片片名“三张面孔”即指影片中这三位不同年龄代际的女性,继而反映出不同时代里女性的不同境遇。导演帕纳西和女演员贾法里分别饰演她们自己。
《三张面孔》剧照他电影里传达的信息,给每一位伊朗妇女传递了力量
虽然导演本人无法前来,但包括女主角贝纳兹·贾法里和Mastaneh Mohajer、摄影指导阿敏·贾法里(Amin Jafari)、女剪辑师玛斯塔内·莫哈杰(Mastaneh Mohajer)在内的主创人员则悉数来到戛纳电影节,并在新闻发布会上坦率回答媒体的问题。
由于帕纳西此前的遭遇,记者们最好奇的自然是这次的《三张面孔》是如何拍摄出来,又是如何被带到戛纳的,此番她们前来有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贝纳兹·贾法里首先解惑说,关于“禁足令”只是针对帕纳西本人,她们其他人则没有影响,可以自由出国,而这次作品也没有经历什么戏剧性的转运流程,跟着手提箱就过来了。
关于拍摄的问题,阿敏·贾法里说:“总体说来,这次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技术上和普通电影没区别,拍摄很顺利。当然,他依旧受到许多限制,但正如你们所知,帕纳希是一个很会想办法的人,他总能克服各种困难。当然,也遇到一些地方是我们没法去拍摄的,但帕纳希总会有办法,他给我们的剧本会写得非常细致,怎么取景,怎么构图。他是一位艺术电影大师,他总能有办法解决问题,而我们也从技术上去实现他的要求。”
《三张面孔》剧照虽然从某种程度来说,《三张面孔》具有悬疑类型片的元素,但在具体情节的设置上张弛有道,延续了《出租车》的喜剧效果。很难想象,这么一部氛围轻松、结局乐观的电影,出自一位身处困局的导演。对此,贝纳兹·贾法里表示,“昨天放映的时候,我和大家一样,看得非常欢乐。至于说帕纳西具体是怎么构思这些的,我想说,他的世界非常特别,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他是一个非常相信自己感觉的人,怎么想的就怎么拍。”
《三张面孔》的主题与今年戛纳电影节让女性发声的主题不谋而合。有记者就女权主义在伊朗的现状,向与帕纳西合作多年的玛斯塔内·莫哈杰发问。她回答说:“与其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希望换种方式,请你回忆一下帕纳西过去的那些作品,你会发现,早在这次全球范围内的女权运动兴起的很久之前,其实他每一部电影,多多多少都是与女性意识、女权主义有关系的。只不过想当初,这个问题没那么火爆罢了,所以大家都没注意到。”
“这部电影里表现了三代人,过去的一代,其实并没有出现,但我们都知道她的存在。这说明一个人,肉体上可以被权力消灭,但是她留下的艺术财富,那是永久的。然后还有贾法里扮演的现在这一代,她是片中最重要的角色,敢于自己拿主意,很有力量。最后还有Mazi代表的未来的一代,他们要面对很大的挑战,必须要战斗。帕纳西希望能给他们这一代人希望,让他们更有力地去战斗。再补充一句,作为多次与帕纳希合作的女电影人,我觉得每次跟他合作,我都会觉得自己变得更强大了。这就是他工作的方式,他会给别人传递力量。他拍电影的方式,他电影里传达的信息,给每一位伊朗妇女传递了力量。”
《三张面孔》剧照由于影片采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就不免让人好奇主角们在现实中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如何解决。贝纳兹·贾法里如是说:“作为女演员我经常收到来自陌生人的电子邮件,信件。他们觉得我作为演员,说的话能更有分量,能帮助到她们。我得承认,我还是有些小粗暴,如果生活中遇到这种情况,我会比剧中人表现地更加暴力。所以一上来我也在犹豫,是不是要和导演说清楚,剧中人那种处理方式,那种温和的做法,跟我自己的想法其实有很大区别。彼此进一步熟悉之后,我知道了帕纳西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总是尽量满足周围每一个人的要求,善于采纳别人意见,所以我就把上述意思跟他说了。于是他决定让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演,结果真的演出来了,他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我是个那么暴力的人,当然,这样拍出来效果也很好。”
至于影片能否在伊朗上映,阿敏·贾法里说:“帕纳西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电影能够在伊朗公开放映,尤其是这一部,这是他现阶段最大的梦想。你们也看到了,这部电影根本不带有任何政治信息,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发生的故事,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伊朗上映完全有可能。”
而关于帕纳西无法亲眼见证自己的作品首映这个遗憾的现实,阿敏·贾法里透露:“影片放映前和放映后,我们都和他通过Face Time作了交流,说了很久的话,他一点都不伤心,他充满活力,一直在笑,他就是这么一个特别的人,他当然也很想来,但既然条件不允许,他也能处之泰然。”而贝纳兹·贾法里则解释了自己由悲转喜的过程:“昨晚我们这群人走进影院的时候,起初心情都很忧伤,想到导演没法来,但大幕拉开的那一霎那,我先是听到了银幕上传来的他的声音,然后看到他的人出现,于是我对自己说,‘啊,你也在啊,你其实和我们在一起的。我干嘛还那么伤心呢?’”
正如她所言,在戛纳,帕纳西得以通过银幕与来自各地的观众与媒体见面——最终,没有在红毯出现的他,成了我们记得最熟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