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央视版《水浒传》二十周年:风风火火闯九州

言少
2018-09-09 16:33
来源:澎湃新闻
央视版《水浒传》的片头、片尾曲。(03:55)
编者按:这里是个怀旧剧场。

回顾199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剧坛,往往会用四个字概括:“消费狂欢”。这段期间发生了不少大事——“禁止私人制作电视剧”的条款取消,社会资金被鼓励进入剧作领域;香港回归,十五大胜利召开,整个社会呈现出昂扬激进的状态。中国电视剧制作工艺愈发成熟,通俗剧的盛行,逐渐挤占官方所主导的主旋律意识的空间,戏说历史大行其道,商业气息与城市浮华随处可见。

在这样的背景下,文化制作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经典文本,于是1998年1月初,作为四大名著的收官作,整整耗时3年8个月所筹拍的央视版43集《水浒传》,就这么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一、水泊溯源

与《西游记》、《三国演义》一样,《水浒传》小说称得上是百多年来“集体创作”的结晶,一般认为,主要整理并进行加工创作的作者为施耐庵及罗贯中。

那么,小说记载的这段故事又是怎么来的呢?

追溯史料,《宋史·侯蒙传》提到宋江一行在京东起事,侯蒙上书建议赦免宋江,使讨方腊。而早在《宋史》成书以前,南宋史学家王称(或“王偁”)作《东都事略》,就曾这么记载:“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材必过人,不若赦过招降,使讨方腊以自赎,或足以平东南之乱。”北宋末年,方腊起义更为声势浩大、震惊朝野,金庸先生在小说《倚天屠龙记》里就提到过这段掌故,还虚构方腊为明教的教主。

后来宋江被张叔夜率军降服,也的确随政府军去征讨了方腊。根据部分史料笔记记载,如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五二引《中兴姓氏奸邪录》:“宣和二年,方腊反睦州……东南震动。以(童)贯为江浙宣抚使,领刘延庆、刘光世、辛企宗、宋江等军二十余万讨之。”这段历史便构成了整部小说的框架。

随着宋朝手工业商业的兴盛及市民阶层的兴起,都市文化娱乐遍地皆是,被称为“伎艺”之一的“说话”(即今天的评书),便是个中代表,“说话”分“四科”:小说、谈经、史书、合生,其中小说有三目——既“说公案”,即朴刀杆棒等等;也“说铁骑”,即士马金鼓。南渡以后,朝廷偏安一隅,一度腐官横行,政治黑暗,“对内主剿,对外主和”,民族情绪高涨,此时一些民间文人、戏剧作者就将宋江起事故事重新搬演,于各地通过“说话”演绎,众口相传。

如南宋文人罗烨的《醉翁谈录》,就记载了《青面兽》、《花和尚》、《武行者》等相互独立的短篇话本故事。同时期画家龚开为宋江三十六人画像,并给每人题四言诗赞:宋江是“不假称王,而呼保义,岂若狂卓,专犯忌讳”,燕青是“平汤巷陌,其知乳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我们后来熟知的“呼保义”、“一丈青”等外号,大概从这而来。

“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的尴尬现实,以及宋亡以后百年间,元代更为尖锐的民族阶级矛盾、明初对功臣的屠戮,历朝历代对黑暗现实的种种不满,都缀入了水浒故事中,使之不断完善。

宋江一伙当时只有三十六人,且起义地点也不在山东,更跟“水泊梁山”无缘。元初诞生了一部话本《大宋宣和遗事》,用大约四千字的篇幅,第一次将宋江起义的人马及故事完整串联搭建了起来,故事包括“杨志卖刀”、“智取生辰纲”、“宋江杀惜”等等,这是后来《水浒传》小说的雏形,起义地点也提到了太行山的“梁山泊”。元杂剧则不断扩充诸如《折担儿武松打虎》等故事,其中高文秀的《黑旋风双献功》,修改了山东梁山泊的正确地理位置,同时提到了梁山好汉有“三十六大伙儿、七十二小伙儿”,填补了人马,正式奠定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前奏。

施耐庵、罗贯中等人将众口相传、文本记载的一段段短篇故事编排整理,又从洞庭湖起义等真实历史中取材,大刀阔斧,独运匠心,使之前后逻辑自洽、叙事圆通,最终成就了不朽巨著《水浒传》。流传后世的故事通常分为六大板块,即造反聚义(前七十一回)、闹东京和受招安(七十二至八十二回)、征辽(八十三至九十回)、征田虎(九十一至一百回)、征王庆(一百零一至一百一十回)、征方腊和大结局(一百一十一回至一百二十回)。

正因成书前后历经数百年,卷涉其中的作者众多,工程量巨大,所以《水浒传》的版本之繁乱,不在《红楼梦》之下,论复杂程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水浒传》的版本,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第一次分为“繁本”和“简本”两个系统,通常情况下,“繁本”叙述详尽,但讲的故事较少,而“简本”相反,虽然叙述简略,包含的故事却较多,故又有“文繁事简本”及“文简事繁本”的名称区分。按回数,则先有一百回本,再有一百二十回本(增加了征讨田虎、王庆的故事),最后又有七十回本——源于金圣叹不满招安后的篇章,便删去梁山大聚义往后的情节,以卢俊义的噩梦作结,故七十回便戛然而止。

《水浒传》版本嬗变关系图(出自邓雷编著《<水浒传>版本知见录》)

现今通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本,系以“繁本”中的“容与堂本”为底本,并参照“天都外臣序本”、“杨定见序本”等整理出版。

二、英雄聚义

回顾其他三大名著的改编,都有舆论争议。流行最广的当为86版《西游记》,却被后世嘲为“低龄化”,而87版《红楼梦》以结局的擅改广为专家诟病,94版《三国演义》文白掺杂,又被笑讥为“图解小说”。盛誉之下,总有诽谤加身,不论如何,这三部电视剧已经大获成功,载入历史。

张绍林(左一)与张纪中(右二)在片场

《水浒传》电视剧总投资四千多万,以张绍林挂帅总导演,任大惠为总制片人,张纪中任总制片主任。张绍林与张纪中合作已久,起初在山西电视台工作,成绩不俗,连年得奖。他们先请战拍《三国演义》,负责“南征北战”部分,七擒孟获、秋风五丈原等戏,都是脍炙人口。正值年富力强,这次再度请缨拍摄《水浒传》,可谓顺理成章。

以此为契机,后来张纪中拍摄金庸系列剧,也获得举国瞩目,其中不乏《天龙八部》等经典。任大惠是央视知名元老,《红楼梦》制片主任、《三国演义》总制片人,攻坚克难,经验丰富,堪称业界翘楚。

任大惠

剧组请了冯其庸、李希凡先生、评书表演艺术家田连元等人作为顾问,著名国画艺术大师戴敦邦先生作造型设计,戴老擅画人物,工写兼长,多涉古典题材,所作气魄宏大,笔墨雄健粗犷,片末一百单八将的人物图,便出自他的手笔。

戴敦邦为98版《水浒传》电视剧作造型设计,图为林冲形象定稿

宋代服饰色彩较为单调,偏质朴,梁山好汉多平民百姓,尤其如是。电视剧以戴老画作为指导,在人物的服装、造型上以晦暗素淡的风格为主,多戴冠巾,粗布麻衣,并围绕黑白灰等狭窄的色彩实现变化。

剧组奔赴广西合浦、无锡太湖、湖北蒲圻等地取景,在无锡搭建水浒城,城中分为州县区、京城区、梁山区三个区域作为主要置景地,其中京城区“清明上河街”用心考究,以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虹桥至街市城门内外的布局而设计建造,在电视剧片头开场,宋代民居勾栏瓦肆等民情风貌便可一应展现。

在当时,中国武打电视剧经验并不丰富,而香港武侠影视早已技艺纯熟,张纪中三顾茅庐,请动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动作指导袁和平、袁祥仁出山担任武指。整整15个月,鲁智深的禅杖、林冲的枪、武松的棍棒戒刀、李逵的板斧、燕青的拳,袁家班的武师殚精竭虑,为剧中人物设计能刻画其性格的专属武打动作,不利用任何特技,拳拳到肉,也输出了独特的专业化机制,启蒙培养了包括赵箭等人在内的武指人才,发掘了能捕捉完美动作效果的摄影师于敏,这都成为了后来张纪中武侠剧的中坚力量。袁家班在大陆也迭创佳绩,造就了《太极宗师》(吴京主演)、《小李飞刀》(焦恩俊主演)等爆款佳作。

袁和平

赵季平负责剧中主题曲,刘欢演唱的《好汉歌》至今传唱不衰。赵季平老师是西安人,中央音乐学院科班出身,研修民乐西洋乐,大家一定记得《红高粱》里那首具有浓厚西北风的曲子:当时30只唢呐、4支笙和一座中国大箭鼓齐声奏鸣,姜文亮嗓大吼:“唉——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运用了山东地方戏曲的柳腔和茂腔,而且还加上了秦腔花腔的唱法,激昂粗犷。

赵季平

《好汉歌》这首歌则又充分发挥了赵季平的特长,汲取了山东、河南、河北等地的曲调(如豫剧《王大娘锔缸》)。歌词作者易茗同样来头不小,是《渴望》、《大宅门》、《乔家大院》、《天下粮仓》等大热电视剧的主题曲词作者。歌词经过反复推敲,从“哥哥说声走,山上有朋友”变为“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纯是口语化表达,既接地气,又简单奔放,有大江滔滔的气势,几乎一字一音,迸发出北方糙汉的荷尔蒙,充满了血性与气魄。两人后来又合作了那首“咦——呀”的经典《笑傲江湖》曲,也令人印象深刻,津津乐道。

同其他三大名著一样,《水浒传》的幕后班底也堪称当年最顶级的阵容,它是俊采星驰通力协作的成果。

三、推演水浒

《水浒传》请了《双旗镇刀客》的编剧杨争光、《武则天》编剧冉平作为编剧团队主力,在四大名著里,它的剧本改动是最大的。

众所周知,《水浒传》的精彩处在前七十回群雄聚义,此后南征北战、东西招讨,广为读者诟病,一方面施耐庵不擅长写战争,场面千篇一律,上半部极为出彩的鲁智深、林冲、武松等人纷纷失语失色。一方面招安之后,群雄密集赴难,大放悲声,难免令人气血郁结。故有头重脚轻之憾。

前七十回以民间众口相传的话本短篇作为素材串联,又称为“缀段式”(或“联缀式”)叙事结构,诸如《儒林外史》、《西游记》等中国古典小说便是如此,结构往往失之松散,施耐庵则尽力以其叙事编排上的技巧来润色。一百零八将不先写,打头却先写高俅发迹,是为“乱自上作”,高俅、蔡京、童贯之下,还有梁中书、蔡九知府等,再往下张都监、蒋门神、西门庆,之后陆谦、董超、薛霸等,政治腐败,上梁不正,必然官逼民反,劣绅欺行霸市,此后林冲、武松等人落草,大部分统摄在“官逼民反”四字的线索底下。叙述时采用接力棒的方式,如王进遇史进、史进逢鲁达、鲁达结拜林冲、林冲缴纳投名状时与杨志不打不相识,之后杨志卖刀杀牛二、失生辰纲……是为金圣叹所谓的“鸾胶续弦”之法。而且全知式、内知式视角应用自如,流动切换,结构既更为紧凑,也更为灵活,使得剧情悬念迭起,高潮跌宕。

林冲刺配沧州,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电视剧在结构衔接上,为了弥补这种“缀段式”结构松散的天然劣势,也多做铺陈,开头同样是高俅发迹,保留原汁原味,其他段落,则提前交代了许多人物关系和前情,如郑屠的提前出场,林冲及娘子的恩爱场景;也丰满了许多剧情,为后文走向埋下伏笔,比如第八集就出现了建御花园的花石纲,铺垫杨志的失陷抑郁,同时高衙内被喽啰阉割,伏高俅对杨志的大发雷霆,整体上剧情更为紧凑连贯。在框架的解构、镜头语言的重构上,犹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它大量采用了平行蒙太奇手法,比如“智取生辰纲”一节,杨志押生辰纲日夜兼程,同时镜头分切,晁盖一行也押运小车从画面另一侧赶路。于镜头语言多作设计,如西门庆潘金莲几集,潘金莲前后洗了四次澡,不少学者觉得低俗,其实除了剧情本身的“性暗示”,每次洗澡的动作、表情、背景不一,都逐步展现了潘金莲的心境变化,并非低级消费旨趣,反而是耐人寻味的。

剧中潘金莲的几次洗澡反映了其心境变化

除了细节增补,在剧情上,也作了不小的瘦身——这里便见仁见智,褒贬不一了。总体而言,电视剧以百回繁本为底稿,舍去征辽征讨田虎王庆等情节,同时基于原著的头重脚轻,加上经费不足等原因,又重新安排了详略,前七十回里,以鲁智深、林冲、武松、宋江等人物小传为主,但与主线无关的情节则直接弃而不用,如鲁智深大闹瓦罐寺、武行者夜走蜈蚣岭等。后面降服秦明、关胜、呼延灼、张清、董平等人的桥段,由于近乎重复,也直接删减,同样浓缩的还有后面两赢童贯、三败高太尉,甚至最后的征方腊一役。致使一百零八将没能全部出场,固然保留了精华,较之2011年新版《水浒传》,却显得寒酸许多。

此外,剧情到了聚义排位之后,为尽可能不让前文塑造的角色“失语”,甚至作了更大幅度的改编。比如小说中林冲在征方腊后病逝,电视剧却改为宋江为了招安放走高俅,导致林冲被气死,增加了悲剧英雄的色彩,系采纳了田连元先生评书的设定。而全剧曾浓墨重彩的角色武松(只论小传的戏份,武松独占七集多,堪称前半段的男一号),更取代原著中的鲁智深,独臂擒方腊,圆满其伟岸形象,引发观众精神共振,这是沿用了过往民间戏曲的桥段。

从戏份上说,丁海峰饰演的武松可谓98版《水浒传》前半段的男一号

最后,小说原著刻画了一群落草贼寇,开卷便号称“妖魔”,中间还有不少血腥的场景:梁山好汉们杀起人来,动辄开膛破肚,甚至千刀万剐生啖其肉,都是常事。李逵屠戮扈三娘全家,只为杀得快活,斧劈未成年人小衙内,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为逼朱仝上山。宋江为招募秦明,冒充其人马杀害青州良民,连累秦明一家大小丧命。张顺为胁迫安道全上山医治宋江,直接把他贪恋的妓女李巧奴宰了并嫁祸于他,断其后路。凡此种种,梁山虽然打了“替天行道”的名头,其实残忍嗜杀,坏事压根没少做。茅盾先生因此认为,所谓“妖魔”之说,包括宋江等人以卑劣伎俩赚好汉上梁山的设定,说不准只是统治阶级自行篡改的桥段。

笔者却以为不然,作者以上帝视角的口吻,将这些斑斑劣迹娓娓道来,并不多作宣扬,也不过分批判,这恰恰体现了鱼龙混杂的好汉们在黑暗社会压迫中畸变的、扭曲的、阴暗的一角,这正是人性的多面、复杂之处,梁山好汉并非毫无污点,也恰恰是真实之处。

而电视剧作为大众媒介,本身承担了教化指责,自然要同《西游记》一样,将原著中的暗黑阴暗面剔除。同时须对原著漠视女性价值观的封建遗毒,重做修整。想想小说里的女性,非淫即恶,即便是梁山三员女将,要么跟男性没两样,要么没什么话语权。

98版《水浒传》添了几处扈三娘与王英的戏份

诸如潘金莲,电视剧改作贤妻良母的形象,只是偶然见到武松,始为自己命运不平,妄图争取更好的幸福,才被西门庆和王婆所诱、误入歧途。扈三娘嫁给矮脚虎王英,还多了一道比武的门槛,好歹也有了一丝发声的机会。电视剧的修整,削弱了小说里对女性的恶意,增加了几分人文关怀。

四、宋江招安

相比于剧情大改的争议,《水浒传》于选角的眼光,普遍被观众所认可。除了扮演林冲的周野芒是上海人,梁山好汉的扮演者多为北方硬汉,高大威武,气势凛人。臧金生鲁智深的豪迈、丁海峰武松的冷酷、赵小锐李逵的鲁莽、修庆花荣的潇洒、王光辉燕青的俊秀、王卫国卢俊义的威武、郑爽扈三娘的飒爽等等,各个演员角色固然不能以一词简单蔽之,但的确都成了银幕经典。周野芒虽与书中那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的小张飞形象相去甚远,但其演绎出林冲的憋屈、窝囊、斯文,直至最终爆发,也还原了不少真味,仍为许多观众所喜爱。更何况在当时,臧金生为了“胖大和尚”的设定疯狂增肥致病,丁海峰、赵小锐敢上阵直面真老虎,这份斗志及敬业态度,后世演员已经难以望其项背了。

在豆瓣,《红楼梦》得分高达9.6,《西游记》9.5,《三国演义》9.3,都在神作之列,《水浒传》的8.4分不免相形见绌。归根到底,除了剧情上的“篡改”,众矢之的,多在于“宋江”这个角色的呈现。

在原著中,宋江“面黑身矮”,却又“眼如丹凤,眉似卧蚕”,“上应星魁,感乾坤之秀气;下临凡世,聚山岳之降灵。志气轩昂,胸襟秀丽”,可谓器宇不凡,论形象,应该是李雪健及张涵予的结合体。

《水浒传》这本书的思想一直莫衷一是,李卓吾说他宣扬“忠义”,只反贪官,一心报国,值得推崇。左懋第则认为这是“诲盗书”,教坏百姓。建国后,主流多认为这是宣扬“农民起义”的著作——但后来也引来质疑,因为一百单八将里压根就没几个农民出身。七十年代有一段时间“评水浒”,则将宋江单独拎出来大加批判,认为他是“投降主义”的代表。以至于,宋江成了毁过于誉的复杂角色。

他不过是区区县吏,却又胸怀远志,苦于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不得晋升门路。他身上独具革命性与妥协性的矛盾,既忠于庙堂之君,又敬重江湖之义,他慷慨恢宏,却又暗藏机心、唯唯诺诺。李雪健老师在浔阳楼题反诗(演员本人亲自泼墨书写),一气呵成,意气风发,在面对朝廷时卑躬屈膝,将屁股高高撅起,几段标志性的表演,可以说将宋江这个人物的野心、奴态都形象演绎了出来。

李雪健演“宋江题诗浔阳楼”一则,一气呵成

奈何编导对于宋江施加设计的戏份实在太招人怨恨,甚至可以说,一开始就预设了自己的立场,将宋江打入了死无葬身之地。

“招安”历来为不少读者痛骂,但事实上,“招安”并非宋江一人刻意作出的主观选择。为什么这么说呢?

梁山好汉不乏真豪杰,但也有乌合之众,派系丛生,既有“晁盖遗党”,也有“朝廷投降派”,上山原因不同,之后也各有利益诉求,诸如秦明、呼延灼、关胜、张清、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等人是朝廷俘虏,徐宁、朱仝、安道全、金大坚等人纯系被坑上梁山,屈身水泊为时势所迫,未必不想回归体制或另谋出路。而电视剧删减了这些人的戏份,无异于孤立宋江,使得“招安”的念想,成了宋头领一意孤行的固执“昏招”。再者,“林冲被气死”固然丰满了林教头的角色,却再次激化了观众对宋江的唾骂情绪;还有陈桥驿军校自刎的戏码,在原著不过寥寥数句,在剧中更是着力渲染,以凸显阮氏兄弟对宋江的不满与矛盾冲突;结局喝毒酒,将原应上吊自杀的花荣牵涉其中,多害了一条兄弟性命。

全剧的精华,本在上半段拳打镇关西、风雪山神庙、醉打蒋门神等打抱不平的经典场面,亦或是七星聚义、江州劫法场的肝胆相照、意气相投,而前面越是酣畅淋漓、大快人心,到后面,就越是让人对宋押司恨得咬牙切齿。

据说,李雪健在剧中还原宋人小碎步的走路方式以及过于“热心”招安,曾引起宋江家乡人民的反感

这些桥段的设计,不断在宋江及众兄弟之间、宋江及观众之间“挑拨离间”,以至于,原本为众兄弟谋出路的“招安”,竟成了宋江单纯为一己利益所做出的自私举措。“替天行道”,本来替的是“天”命所归,行的是忠君之“道”,这是在那个黑暗社会的悲剧根源。然而时代的悲剧,最终却全部集火归咎于宋江一人,成了个体造就的悲剧。全剧在布局编排上本已高屋建瓴,却失守于“宋江”这个关隘,导致了无数情绪痛骂宣泄,昔年甚至有人因不满“宋江”而痛砸电视,这是评价一度走向两极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新版《水浒传》,会致力于塑造张涵予宋江的“英雄气概”,以消解昔日观众与宋江的仇怨。

但无论如何,“宋江”一人的瑕疵,都不应磨灭这部剧的光辉。多年以后,我们听到《好汉歌》,听到《王进打高俅》的唢呐音乐,都仍然会热血沸腾,这是这部剧最大的壮举——它曲尽其妙,还原了李卓吾笔下赞许推崇的“发愤之作”,它吐尽浊气,将一群具备反抗意识的草莽群像,生动雕塑在一幅长卷中。长卷中有市井巷陌、水泊渔歌,还有厚地高天、江湖云远。长卷中匹夫布衣,纵身化为豪杰。匹夫一怒,血溅三尺,豪杰一怒,绝处逢生。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