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演员奚美娟:因为《妈妈!》,重启创作的开关
9月10日上映的电影《妈妈!》里,奚美娟饰演一位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大学退休教授。65岁的她没有结婚生育,晚年和吴彦姝饰演的85岁老母亲相依为命。男性缺席的语境下,一对暮年优雅而自持的母女,为中国电影贡献了鲜见而鲜活的银幕形象。
《妈妈!》剧照,奚美娟和吴彦姝
影片中的母女关系,也是轮转流动的。影片前半段,观众看到的是一个风平浪静的知识分子家庭和尽心照顾老母亲的女儿。女儿更像妈妈的角色,照顾操持着家庭的秩序,有大多数妈妈身上常见的强势、焦虑与唠叨。而导演杨荔钠编造了一个过于残忍的故事,生病的是女儿,原本依赖着女儿的老妈妈,在得知女儿病情之后,重新拾起生活的技艺和勇气,用慈悲与温柔治愈生活里的一地鸡毛和记忆中的满目疮痍。
《妈妈!》剧照
阿尔茨海默病加老龄题材本身就充满刺痛感,肉体的迟暮之下,记忆消退过后裸露出时间和历史镌刻在骨血中无法弥合的伤痕,承载着更深邃的主题表达。
外在上,是一个母亲重回本能保护孩子的故事,更承载导演核心表达的则是女儿的角色。奚美娟饰演的冯济真严谨、刻板、一丝不苟,用一生的压抑克制去偿赎内心一份无法释怀的歉疚。发病后,在亦真亦幻的生活和回忆中,现实和内心的边界逐渐模糊,被压抑的属于“人性”的部分渐渐开始显山露水。病灶侵袭了她,也解放了她。电影里的事件发生在女儿生病的当下,演员台词、肢体、表情里要承载起遥远而漫长的时光。
演员吴彦姝谈到在拍摄一场母女俩坐在床上回忆关于父亲过往的戏份时这样夸赞奚美娟,“那场戏我就看呆了,我当时都出戏了,像一个观众那样在看着她,真是教科书级的表演。”
《妈妈!》剧照
书卷气的有些“离地”的台词,落到具体的表演中竟然令人信服,这是演员的功力。
奚美娟在表演上一路成绩斐然,最初她活跃在上海人艺的话剧舞台,出演的话剧《中国梦》获得梅花奖;1990年,她首次主演电影,就凭借《假女真情》获得金鸡奖最佳女主角;2000年,她在电视剧《红色康乃馨》中饰演反派蓝思红,又将飞天奖收入囊中,同年《月圆今宵》又为她赢得了华表奖……在奖项上,她早已经集齐“大满贯”。近年来,她出演电影不多,电视剧里也更多演出一些“顺势而为”的长辈角色。
看到《妈妈!》剧本的那一刻,奚美娟就知道这个角色不容易,但后来她想来最难的部分,是下决定打开自己创作的“开关”。
《妈妈!》剧照
在塑造冯济真的过程中,奚美娟汲取自己多年来对生活的观察,调动自己人生经验中一段段的情绪记忆,沉浸式揣度人物的心理和状态,虽然在拍摄时的表演中,外部肢体语言没有太多宣泄,但内心一次次承受着“天崩地裂似的冲击”。
在她的创作札记中,写下表演女儿得知自己生病后的反应,“我让自己与角色完全你我不分地沉浸在那片刻的天昏地暗之中。那天拍完这场戏,我虚汗淋漓全身无力,体验到自己全身心碰撞了一种未知人物的神秘生命体后的兴奋状态。这是一种艺术创作的兴奋!”
影片上映前,演员奚美娟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讲述她与冯济真的相遇,以及她“重启开关”的踟躇与兴奋。
【以下是奚美娟自述】
开拍前随时准备“跑路”
《妈妈!》这个戏很特别。这几年对阿尔茨海默病的病情,包括全世界的影视作品里,对这个病都有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也出现了许多打动人心的好作品,甚至我自己在以往的电视剧里也曾经演过类似的角色,但像《妈妈!》这部电影这样直面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以及家属,得病以后给家庭带来困惑和巨大压力,并且在一个人的内心走到如此深远的电影,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艺术作品能够这样去直面社会现实很珍贵,把这个主题拍成一部电影来奉献给观众,我很乐于参与其中。
《妈妈!》剧照
这部电影里头我演的女儿叫冯济真,她是退休的理科大学老师,一个在生活中充满理性的女性。病情改变了她的生活、转折了她和母亲的关系,也揭示出自己和家庭的过往,揭开了她成长中所经历的动荡给心理上蒙上的阴影。虽然电影没有直接去讲述某段历史背景,但通过这个人物传递出的创伤是让每个观众都能感受到的。而她选择面对困境的方式,也会让人感受到这样一个女性角色的力量。
其实遇到冯济真这个角色的早期,我是纠结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一看剧本就知道我要不要接下。我一贯以来对我自己的这份工作尊重,也相信自己的专业,所以每次选择都很认真。
去年年初在南京参加一个梅花奖的活动上,我遇到了导演杨荔钠。她和我说起这部电影和这个角色,我当下就很有兴趣。但到最后真的接下这个角色,过程当中好几个月里,我都犹豫不决。最大的困惑不是在于我对角色没有把握,而是我在想,女演员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要不要去“自找麻烦”,给自己弄一个这么大的压力的事情,还要不要?
当然我也每年在演戏,但是现在更多的时候,演戏凭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就能顺势而为。这个年龄,放在别的行业都已经到了退休的时候了,这些年大多数时候找过来的角色,是几十集的连续剧里面,蜻蜓点水般的配角,我们当然会足够尊重这些人物,但演这些角色通常不会造成这种心理上的负担。
《妈妈!》剧照
但这个电影里面真的只有这对母女。所以我跟导演说,你可真有勇气,把一部电影交给两个中老年的演员。
是不是在这个年龄段,还要给自己重启一个比较大的“开关”,去打开自己,背负着压力去创作和挑战一些未知,这件事情上,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以至于在接洽角色的过程里,我都从来没有和导演或者制片人传达过明确的“我决定接下这个角色”的讯息。开拍前半个月,我连合同都没有签,制片特意赶到上海来跟我见面,说“奚老师您这不跟我签约,我心里很不安呐”。可我那会儿心里总还想着留条退路,还感觉自己要“跑路”似的。
可是犹豫本身,就说明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吸引力,我心里放不下这个角色,我想演。我知道这是个挑战,也知道这样的机会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不可多得,所以最后我决定给自己重启那个开关,去付出我的心力。同时我也想去证明,到了这个年纪,我还有没有能力去承担这样的重任,有没有能力再去二次进发?
在未知角色身上寻找人性之根
我写过一篇创作札记。过去通常我们的创作札记都会用一个角色的诞生或者表演中的体会来贯穿,但这次因为这角色太复杂,太不容易遇到,是一次太独特的创作经历,我特别想把整个心理过程都做下记录。
当我决定要做这个记录的时候,我脑海有一个题目自然而然的浮现出来,就是《在一个未知的角色身上寻找人性之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当时就跳出这样一个题目,可能这样的命题一直根植在我心里。
这不是一个平常的角色,创作的过程中充满太多的未知,所以在扮演的过程当中,我也不断跟着人物走进她的内心,去理解她做的事,直到把她完成,这个过程真的特别有意思。
过去我们那个年代演戏,总强调演员要去体验生活,但这个角色太特殊了,去探究太多当下正在发生的病患和他们家庭的状况其实太残忍也不尊重人。我自己有意无意当中记得这些年看到各色的报道,生活当中也遇到过几次这样的病人。当下也不知道有一天会去演一个这样的人,但是如今回想起来,我可以尽量的把那些情绪记忆重拾,觉得可能会对这个人物有帮助。
《妈妈!》剧照
电影里的女儿,随着病情的加重,面对生活的外部世界和自己的内心世界时,需要在导演虚实交替的叙事中完成更深层次的表达。我在做拍摄前的剧本案头工作时,曾经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演员先要有对此病的认知(理性的)——再进入人物(感性与理性交错)——可能会出现忽而进入忽而又游走出来的时候……”这样的状态是我以往的人物塑造中没有尝试过的,有挑战,每天都有创作的兴奋点。
虽然时空上虚实交织,进入人物的表演时,其实都是“实”的。真正的患者我认为自己在发病当下所感受的世界是实实在在的。我在生活中曾遇到病患在饭桌上自说自话的场景,当时我们一桌人既同情又困惑。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时一位老师说,“他肯定自己脑子里有一个对象在和他交流”。我想这样的患者,清醒的时候是一个很真实的人物,犯病的时候,外人看来是虚幻的世界,对病人来说,也有它的逻辑在里头。而我们的表演如何转换拿捏这其中的分寸,作为一个专业人士,确实要做很多功课。
《妈妈!》剧照
这种微妙在于,你去演一个病人的分寸感。随着病灶不断加重,女儿也是被内心的一个“魅影”从虚无到实有,最后被完全占有、融合的一个完整过程。这部电影的实践当中,我真的觉得获得了很多专业上的更加可以再往上走一步的可能性。
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冯济真虽然一开始在生活里好像看起来很“强硬”,但她又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用她的善意去改变别人的命运,同时在知道自己这样一个境遇之后,很理性地去试图妥善安排一切。当然她的选择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我们并不觉得这是一个面对疾病的标准答案,我也不太确定每个人看完以后的感受是什么样的,但相信她会给到看到的人一些小小的启发和启示。
一辈子做演员,往前走看到更大的天地
这一对母女关系里,我和吴彦姝老师是两个专业演员的相互成就。我觉得我跟吴老师有一种天然的契合。因为是两个足够专业的演员,所以我们也没有专门去培养什么感情或为母女间的亲密氛围做什么准备,现场上来就有一拍即合的感觉。
加之这次整个剧组女性占比非常高,不止导演和制片是女性,连摄影师、造型设计都是女性,而这些女性电影人,不光是情感细腻,技术上也非常强大,我们并不强调这是一部“女性电影”,但这样的创作氛围的确让人觉得现场有一番特别的感受,看到女性电影人的力量在不断壮大。
我拍电影比较晚,拍第一部《假女真情》之前,我已经在舞台上历练了15年了。当时上影厂的女导演武珍年,也在准备拍自己的第一部电影,我们之前合作过一些电视剧有些默契。那时候她常常拿着剧本到我家来,把剧本摊在沙发和床上,我们就一天天从早到晚,从头到尾一场一场地捋,那种氛围特别好,我至今也会觉得怀念。这种信任本身就可以交流出好多鲜活的东西,《假女真情》让我第一次演电影的女主角就拿到了金鸡奖,到现在整整三十年。
《假女真情》剧照
很多人说起点高,说我是拿奖专业户,但我觉得那些荣誉对我真没什么影响。这么说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觉得是“凡尔赛”,我确实这样,我每次接艺术创作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把获不获奖,作为一个标准或给自己的一种压力,这是我的一种习惯。
我在上海人艺的十几年里,那些前辈艺术家给我的熏陶就是,你只要踏踏实实去做好你本职工作,在专业在一步步往上走。每上一步,能够看到前面更多的风景,你再往上走,又可以看到更大一片风景和天地,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充实又幸福的。如果说我演艺生涯的起点,在上海人艺经历的15年是比奖项更重要的,我现在到了60多岁,会回过头来想想那段经历非常宝贵,用现在话说就是打下了基础。我一辈子只做了演员这一件事,从来没做过别的,这是我自己很骄傲的事。
《妈妈!》理性而克制,深情又不煽情,既关照了现实又有人文关怀,我很高兴在这个年龄段碰到这个角色,也很高兴自己下定决心重启了这个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