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一场理想化的情事
这部关于买春和卖春的电影清晰得像一篇标准论文，毛刺都没有一根，衣襟未沾情欲的春水，就抵达自我解放、自给自足的结论，令人惊叹。如果情欲真是这样简单明了，能够被习得和控制的事，哪里还会有闹哄纷纭的人类故事。
《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Good Luck to You, Leo Grande）发生在一个非常安全的环境中。艾玛·汤普森扮演的寡妇南希在漫长乏味且伴侣唯一的婚姻生活结束后，购买了年轻男妓里奥（达利尔·麦克科马克饰）的服务。里奥来了，完美得像奥林匹斯山走下来的男神，更不可思议地拥有洞察人心的能力。
《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海报
影片的重点是探讨情欲，不是实践情欲。南希和里奥作大量的交谈，始终遵循各自的模式：南希关心里奥的真实人格和生活，好奇他从哪里来；里奥则扮演心理医生的角色，抓住经常陷入自我怀疑的南希，问她：“你渴望什么？害怕什么？是什么规则让你产生现在的想法？”
更准确地说，这是一部探讨情欲观形成的电影。安全起见，编剧为南希和里奥设置了最“情有可原”的人物设定。南希曾是宗教课老师，保守，低调，做事一板一眼，无野心也无激情。内心深处，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一样无聊，“他们做什么我都可以预测”。和儿子相反，南希嬉皮女儿的生活太过精彩，麻烦不断，让她应接不暇。她和女儿的关系中，包含母女间常见的嫉妒和不爽。里奥也有母亲问题。他15岁时和同学开性爱派对，被母亲撞见后赶出家门，从此断绝母子关系。他是被排斥的边缘人，对职业的骄傲和羞耻感并存。
编剧为这场性事铺了厚厚的海绵保护层，使观众很难对这两个人生出反感。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丧夫后买春的南希，轻易就能爱上对自己的工作很有职人精神的里奥。
在这间看得见风景的酒店房间里，两个人理性地讨论南希情欲观的形成——时代背景、所受教育、婚姻经验，唯独欠缺情欲作为原始力量根源的一面。编剧避开了最重要也最难以表现的部分，为角色编织俗套的人物背景，企图通过溯源解开性的谜题。在对话中，观众得以了解南希的性受挫，接受了“性爱多美妙”的纵乐精神。
《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截图
但是，在知道了是什么阻碍了南希的性高潮之后（角色设定是她从未有过），继续深入的推力也随之消失。性爱被定格在极乐的印象中，再无其他。
推力消失并不奇怪，因为在一次次漫谈和蜻蜓点水的性爱中，买春人和卖春人的权力关系经过不断地调整，最终到达完全对等的地步。
拥有青春和完美身体与容貌的里奥，因为有一颗聪敏好奇、善于倾听和理解的心，像是没有缺点的人类。他在工作中表现出的尊严和控制力，加上良好的收入（他的服务昂贵），使这个角色在漫长的人类性交易史中享有比最高级的交际花更高的位置。
他像神一样怜悯地看着肉体松弛、青春不再的南希，享受着南希和其他买春人对他的崇拜和感激。他们对里奥的愉悦反应，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春药。他就像一个“性圣人”（南希形容得没错），屈尊下凡人间，福泽众生。
《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剧照
谈及各自的家庭时，南希对子女的失望与里奥母亲对他的失望互相呼应。他们在彼此的原生家庭中找到共情，共情让他们产生友谊，或许还掺杂母与子的情感。
仿佛化学实验般精心调配出来的平等，理想化了这场买春的情事。无影灯把一切都照得明明白白，毫无瑕疵，没有阴影。两人间唯一的一次戏剧冲突显得生硬，似是编剧有意想为完美的里奥画上一笔人性的阴影，才让他在被南希人肉出真姓名后拂袖而去。多像仙女被识破身份后恼怒，随即消失无踪的神话情节。
更刻意的设计还在后面。性的口袋里本来装进了年老、女性、孤独、礼教、冲动、渴望青春肉体等好多东西，却用一条正确的缎条扎紧了袋口。
电影了解身体、解放身体、享受身体欢愉的主旨非常明确，它被主题捆住手脚，只求最后顺利地得出这个结论。这个主题，在女主角年轻时已在欧美有过一次轰轰烈烈的实践。虽然口号差不多，嬉皮运动中至少还有放荡、粗暴、唯我独尊、没头没尾、来去无踪的东西。它们跟 “和平与爱”融合在一起，共同完成注定失败却影响深远的身体启蒙。五十年过去了，这部电影中对性解放的表现太过干净无垢，好似拍了一个迷途的女信徒，被男圣人拯救的乏味劝诫故事。
最后南希对镜脱衣，露出她自嘲为大腿超粗、肚腩鼓鼓的身体，微微一笑。在这之前，她终于找到凭自己一双手达到性高潮的密码，将从此抵达“从未有过地充满活力和自信”的人生新境界。这一刻，观众能与她共享接受自己身体的平静快乐，对突如其来的开窍，仍然有些愕然。
就这样，影片顺利地从“是什么阻碍了性高潮”，到达“性满足对人生重大意义”的圆满。性成了一把闪闪发光，足以改变人生的密匙。这种简单处理复杂问题的方式，可以用里奥惊艳南希的词语“reductive”（简单化）来形容。
《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剧照
是幻想，填充了中间省略的一大段路。南希在实践自己的性幻想时，一再试图触碰里奥的真实性。她想用一个“完整”的里奥，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此时此刻这个职业行为中的男妓，构筑自己的幻想。
或许幻想也可以通向真实，进入性欲这口深不可测的井。里奥在描述他的各色客户时，倒是说出一些它的复杂面向，比如需要他一言不发迅速完成工作的人，只想和他牵手看电视的人，想让他扮成一只猫的人，种种。性高潮是天地一瞬间，也是在人生中绵延不断的变奏曲。
想再看一眼那口井，编剧却用里奥的完美和南希的理性、自省，合力编织起一张灿烂的网，遮住了井口。
绝大部分的哺乳动物，在失去生殖能力后性欲也随之消退。人类却不合理地进化成浪费能量的模式，在失去性欲直至死亡之间，仍然长期保留了性需求。性欲成为人性的重要部分，它和现代人引以为傲的理性、逻辑、克制等品质距离最远，却是绝大部分人类行为的驱动力。
性很神秘，很强大，很难被控制。它值得尊重和探索，不该被简而化之，被驯服，成为可以被神或类神之人授予的秘技。南希的微笑很动人，艾玛·汤普森的演技一如既往地出色，她让南希的勇气和退缩、敏感和坦白以及自我接纳更加动人。最后南希告别里奥并祝他好运。在心灵和身体的双重疗愈后，她的人生问题得到解决，准备开启下半场旅途。
这是这部电影能给出的最好祝福，苍白，但是像夏日的冰激凌一样美味。像一个朋友说的，“是让人愉悦的片子就行，毕竟取悦中老年女性的作品本来就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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