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之战》：巨轮将倾

《继承之战》（Succession）的故事从巨轮漏水，船体倾斜的那一刻开始。

第一季，以传媒巨子默多克为原型的罗根·罗伊（布莱恩·考克斯饰）在即将宣布继承人之际中风，子女夺权之战开始。第二季，罗根恢复如初，但当初被次子肯道尔（杰瑞米·斯特朗饰）引狼入室撕开的裂口愈撑愈大，私募基金虎视眈眈开启蛇吞象的游戏。为了不被吞噬，罗根想收购比他们更老牌、财务更虚弱的皮尔斯媒体集团，好像70岁的粗糙老翁想扑倒90岁优雅老太，以失败告终。

往往帝国的崛起和瓦解时候同样好看。前者充满锐意进取、创意奇袭和强烈意志，后一个阶段则更具悲喜剧的意味，就像这部剧。八旬老翁罗根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四个合纵连横的子女想拉他下马。他一个人打一群，赢一局输一局，早就没有精力为Waystar Royco王国构想未来。

《继承之战》前三季海报

巨轮将倾。罗根的四个子女虽然年轻，却无人拥有父亲的能力，在时代的风口看见/创造未来。肯道尔又一次背叛父亲后，寻求三位兄妹的支持。他打出冠冕堂皇的理由：父亲已经跟不上时代，未来不再属于老白人，我们要联合各种肤色、阶层和性取向的人群，方能再造辉煌。

这一幕出现在最新一季，地点在肯道尔小女儿的卧室。兄妹四人像儿戏一样窝在小房间里密谋，一贯毒舌的第三子罗曼（基南·卡尔金饰）果然出言反驳：“我们，代言这群人？”镜头掠过他们的脸，四张漂亮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白人面孔。四个精英，其实都是草包，把所有智慧用在妙语连珠、追求权力和各自的怪癖之上。

基南·卡尔金 饰 罗曼

从商战的角度看，《继承之战》拍得比较幼稚。收购新兴媒体公司Vaulter虎头蛇尾，被邀进鸡舍的黄鼠狼什么都没做，只来得及撂下几句狠话，就牺牲在罗根和肯道尔的父子相争中。播到第三季，Waystar Royco号为了避免被肢解，始终致力于一件事：收购和反收购中。旗下的邮轮性虐丑闻是一盒剧情万金油，既能表现新晋女婿汤姆（马修·麦克费登饰）的心理变化，侄子格雷戈（尼古拉斯·博朗饰）的小心思，也是汤姆和妻子希芙关系的试金石，毁掉反收购大战中逃生大桥的炸药包。

杰瑞米·斯特朗 饰 肯道尔

第二季的重头戏是收购皮尔斯集团一战，发生在皮尔斯家族的庄园。罗根的算盘是吃掉皮尔斯，让Waystar壮大为无法被收购的大象，地球上最后也是唯一一家新闻业巨头。两家人在晚宴上短兵相接，互相试探。皮尔斯们火眼金睛，把佯装团结的每一位罗伊的弱点都看穿。长子康纳尔（阿兰·卢克饰）愚蠢；肯道尔是软弱的瘾君子；罗曼平庸又不学无术，最适合他的职业应是脱口秀演员。最受皮尔斯家族青睐的希芙（莎拉·斯努克饰）尽管聪明，权力欲上头时便会失控，在饭桌上逼宫老爸宣布继承人是她，终于功亏一篑。

莎拉·斯努克 饰 希芙

包括罗根和他的第三任妻子玛莎（西娅姆·阿巴斯饰）在内的所有罗伊，都在展示1%金字塔尖人群的性格肖像。所有的同室操戈，“篡位谋反”，手段都被写滥，只是古代王室秘闻的翻版。区别是，输了的罗伊不会被送上断头台，也不会沦为穷人。他们这一生将永远有钱，于是争夺权力宝座变成阖家参与的一场游戏。虽然每个人看上去都在搏命，其实都有很好的退路，所以才会出现上述儿童房密谋的滑稽场面。

罗根用这场游戏打发衰老的时光，对四个子女轮流耳语“我最看好你”，做虚情假意的承诺，好让他们继续众星拱月伴在自己身边。儿女们也是一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其实感情甚笃。虽然三不五时摆对方一道，手足情谊的根基一直未损。毕竟，最了解他们的除了父亲，就是他们自己。

这些角色个个病态。他们的病态颇具戏剧意味，所以好看。《继承之战》不是《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站在高处俯瞰力量和谋略的版图变迁。它是莎翁笔下的王室悲剧，超多嘲讽妙句的现代版本。

除了认真以为自己可以竞选总统的笨大哥康纳尔，剩下三个在心底的某一处都知道自己正假装投入地演一场戏。父亲不死，戏不能停。

阿兰·卢克 饰 康纳尔

肯道尔分到瘾君子和反叛者的角色，在顺从-叛变-臣服-再次叛变的循环中不得超生。这个过程漫长而惨痛，渐渐改变“演员”的性格。他开始麻木，整天像喝醉的人高调行事，戴上春风得意的面具，用背后捅人刀子和小偷小摸来平衡角色的高压。

罗曼的戏份最好看。他的变态性癖和恋母情结把他和铁面女顾问杰瑞（J. 史密斯-卡梅隆饰）捆在一起。《小鬼当家》里的小孩长成矮小精怪的大人，对任何事都有精辟见解和猥琐想法，就是罗曼。罗曼也是兄妹四人中最具游戏精神的一个。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是继承人，所以事事都能退一步看热闹，舌灿莲花嘲讽/自嘲一番。他既不想要罗根的宝座，也不想回到无所事事整天健身的废公子哥时代。他只想和家人和年老家臣们永远待在一艘船上看戏和演戏，但愿大幕永不落下。

希芙的政治幕僚生涯持续了十年后，她发现自己对政客的最大价值是“罗根·罗伊小女儿”的身份。自己迷恋的不是脑力游戏，而是权力的味道。发现这一点之后，希芙发现爱情和偷情都不香了。丈夫汤姆乏味，情人/同僚奈特（艾什利·祖克曼饰）自私，这些都不要紧。她心甘情愿跳进罗根为子女准备的火圈，在希望和失望的冰火两重天中起舞。

人物们一个个的袪魅。喜怒无常的老国王罗根，最怕家人遗弃他，所以反复耍弄儿女，消耗他们对他的爱。有手段有故事的继母玛莎，吃醋离开罗根归来后，开出的条件是进一步加强自己的经济保障和地位。

布莱恩·考克斯 饰 罗根

他们想要的东西不过是钱、权力和陪伴，因为塔尖太小只有彼此，富可敌国不被大多数常理约束，所以只得把游戏当作人生使命，看不见行业变局的真正危机。

现实世界中，默多克的21世纪福斯高价收购时代华纳失败，迪士尼又收购福斯的部分产业，成为可以抗衡网飞、亚马逊、苹果的娱乐媒体巨舰。而剧中的罗根很有自信，认为无论科技公司怎样长出三头六臂，行业的本质都不会变。人们还是需要新闻，劲爆且有几分真实的新闻。需要娱乐，邮轮和主题公园是逃离现实的好去处。新的创业故事层出不穷，编剧还没来得及把“元宇宙”的概念送到罗伊家族的面前。不知道这群刻薄鬼会如何拿这个新故事开涮，鄙视它，还是放低姿态迎合它。

新一季其实已经开始乏味，因为人物的探索已到极致。要么勇敢一点，走到现实前面，拍他们在变局中求生，或是带着骄傲沉没，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