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有意思的话剧，居然是个建筑师创作的

“我要在我的真体腔里装满刻着你名字的腔体结石。”

这是我本年度听过最奇特又动人的情话。

这句话出自一部大学生原创话剧《环节动物》。在看这部剧之前，我确实没料到，它会成为我近几个月看过最有意思的一部戏。

《环节动物》一开场，空荡荡的舞台前区放了三坨“翔”，后区一块窄窄的黑色幕布从天花板垂落到地板。一个“生物”几番试探后，从幕布后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试图拣起地上美味的“翔”，但是很遗憾，一只生物只能拣起一坨。为了得到更多的“翔”，它走到幕布后，平躺在地，咬牙狠心，把自己身体切成两半，上半身长出新腿，下半身长出新脑，一只新“生物”诞生了……

演到这里，无需台词，剧情的基本设定已经出来了：敢情人可以像环节动物一样，断肢再生成新生命了！

之后的剧情，讲述的就是这只古怪环节动物从“有屎万事足”的低等生物，如何逐渐进化，融入社会，寻找自我的故事。

很多时候，大家一说到“寻找自我”，那股浓浓的鸡汤味就掩都掩不住。但《环节动物》不一样，由于设定的原因，剧中每一个“生物”都是自体分裂而来，它们不分彼此，互相称呼对方时，没有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它们都是：“我”。

如果你们都是“我”，那“我”是“我”吗？还是“我”们都仅仅是一个个的“环节”，从而构成了一个“我”？自我和他人，个体和集体之间的界限完全模糊，失去标准。在这样的语境下，“寻找自我”不是一口鸡汤，而是切实的生存困境。

这奇特的脑洞设定，让这部戏自带一种呆萌又犀利的理工气质。而本剧的编剧导演，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理工男。

《环节动物》的导演马科元，同济大学毕业，本职是建筑设计师。但从学生时代开始，他写过三个原创剧本：《昨夜的诗人》、《关于水的若干问题》、《环节动物》，都斩获了上海市大学生话剧节一等奖。

一个建筑设计师，天天加班，时时画图，常常被甲方虐，还能不为名利，赤诚奉献，为学生话剧的发展做出杰出的贡献。这么文艺的一只理工男，我觉得我需要趁着夜色好，跟他聊一聊。

于是我通过朋友联系到他，和他就这部戏，瞎扯了一阵。

聊到《环节动物》创作初衷，他是这么说的：“去年我带着剧社去参加大话节，然后得了一等奖，当时是说获奖队伍可以去韩国交流演出，大家都挺高兴的，结果因为一些签证问题没去成。我看大家挺失落的，就跟他们说，没事，今年我们再做一个戏，再得次奖，就能去了。”

……这么随性的创作初衷，很有理工科直线思维的风采。

然后你们确实又得奖了，所以今年去了韩国？

“得奖是得了，但是没去成，因为今年韩国MERS。”

……人算不如天算，大约又是戏剧创作的好题材。

那就聊聊创作灵感来源吧。我问他平时是不是常常看话剧，他是这么说的：

“不看。有人送票就看。现在的话剧大多挺商业的嘛，像电影，像小说，就是不大像话剧了，话剧特有的一些东西比较少了。”

……大哥，这么直接真的好吗？

好了，既然聊到这里，一个不看戏的建筑男，戏剧创作的灵感来源是啥呢？来自建筑？

“对。我觉得做创作，道理都一样，怎样找到自己，找到最好的表达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美学主张，不管是话剧还是建筑，技法和想法都缺一不可。”

马科元所言非虚，在《环节动物》中，他擅于用最少的道具将舞台空间利用率最大化，他用演员将空旷的舞台空间颠覆再建构，演员的表演调度，在舞台上构建出一个肉眼不可见，却能被观众感知到的空间。这种奇特的舞台空间设计，和他建筑设计师身份，密不可分。更有趣的是，这部剧的原创音乐也是一位学建筑的哥们做的，音乐为这部肢体表演极多的戏构筑了很好的节奏感和“气场”。

学建筑的跨界还是在“建筑”，马科元说：“建筑的空间感和节奏感，和舞台肯定有差别，但空和满，快和慢，这些原理一致。”

除了空间节奏，剧情主线也有他的职业痕迹。剧中的“我”身份就是一名建筑设计师。然而剧情中，“我”从学生时学习各种风格流派大师作品，糅成一锅大杂烩，东抄西拼，顺利毕业，到工作后根据土豪甲方的混乱要求，创作出四不像的作品，还获得客户叫好。种种讽刺，句句吐槽，将设计行业从教育体系到行业乱象，嘲弄了个底掉，然而背后的无奈和反思，也颇能引发共鸣。

“《环节动物》最初的动机就是最近一两年工作中在想的东西。我是做设计的，学生时代我们学习各种风格流派，观摩各种大师杰作，但是总归是要去形成自己的风格的，不能一直去跟随模仿。然而，什么是自己？很难回答。如何找到自己？这是很长的路。”

剧中的“我”，拥有1023个“环节”，拥有普通人没有的1023个知识储存空间“真体腔”，精通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然而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我”的“精通”，仅仅是满足于对知识的浅尝辄止，满足于碎片信息的轻松获取，满足于智能数码设备和网络上随时能轻易得到的海量知识，好像拥有了“百度”“Google”“知乎”，就能背靠大树，随时伸手一点，一个苹果砸下来，“我”就妥妥成了新世纪的牛顿。

如今，碎片化的知识一掠而过，占据我们大脑，却形成不了完整的体系；“深入、耐心、持久”，约炮时是美德，但已不再是浮躁时代做学问搞科研的重要标准，学术造假一再出现，抄袭成风难以遏止；我们炫耀知识，自豪于知识，但连拾前人牙慧都懒得弯腰，肤浅的还是肤浅，无知的还是无知。

需知，就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矮子还是行动和思想的双重矮子。

吐槽了社会风气，行业乱象，学习方式这么多事儿，《环节动物》还忙里偷闲，说了说爱情。

剧中的“我”事业有成后，也想呲个姑娘，过点感情生活了。然而1023个“我”，只有1个姑娘，怎么分配？曾经不分彼此的“我”们，有了分歧。爱情的独占性让“自我”这个问题变得前所未有的重大和清晰。陷入爱的“我”说：

“我真体腔里所拥有的所有东西，都是从外面拿来的，只有喜欢这种情感，是我自己产生的。”

爱情和知识不一样，爱情经验和其他经验也不一样，我们获取知识和经验主动让自己活得更好，而我们在爱情上，只能等它降临，被它选择，春风一吹，油然而生。同时，爱情本身和经验，也并不能让生活变得更好，反而往往变成生活中的一根刺。

但爱情依然是最好的，因为它诞生于我们内心，能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连爱情都讲出了理工科审慎的思考和理性的真诚，看多了文艺作品中爱情的疯狂偏执甜蜜感性，这种爱情观简直就是黏腻腻的黄梅天里，来了阵清爽的晚风。

非常明显的，马科元独特的“理工式文艺感”，让这部戏的文本逻辑顺畅，脑洞奇特，富有哲思，但学生话剧，非专业演员们的表演欠佳，还是让人稍有遗憾。对此，马科元想法很简单直接：“专业演员挺贵的……你知道，话剧不赚钱。而且非专业演员是双刃剑，表现力和传达上肯定没有专业演员好。但学生嘛，技巧上也许拙一点，但那种专注和热情就很动人，有很多学生话剧的受众最重视的就是这份真诚。”

说到学生话剧，马科元特别认真起来：“话剧跟年轻、跟校园很容易发生化学反应，反而跟利益、跟媒体相隔比较远。因此话剧本身能够在校园里长存就蕴含着一种真实而孤傲的文艺情怀。思想和激情的碰撞才是大学生话剧的优势所在，因为大学生话剧比起专业话剧有他的特点：低成本、高思维。一些市场上无法赚取票房的戏，大学生可以去尝试。更多思维，更多视野的碰撞，再稍加一点专业舞台处理就可以呈现出来气质新颖的话剧。好看的也许不是表演，而是创意本身。”一席话说得我只想立刻和这位哥们去撸个串，应季的红星二锅头，干上两盅。

正如马科元所说，在以票房和时尚为主导的职业话剧市场外，学生话剧应该独立坚守住票房之外的理想主义和原创精神。上个世纪初，是学生话剧孕育了无数戏剧大师和后来的职业戏剧人，也是学生话剧用不同于其他传统戏剧形式的责任感，白描时事，写意江山，纪录了一个时代的巨变。而在如今，学生话剧能否不模仿，不复制，走出专属于自己的道路？

在《环节动物》的结尾，“我”在黑暗中一直奔跑，将一个又一个“他人”和“自我”，抛在身后。

“你要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没有人带领，没有可以跟随的人，只有这样，你才能找到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