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爵奖参赛片《野蛮人入侵》:一个女导演的自我重塑之路
五年前,马来西亚导演陈翠梅38岁,生了她的第一个小孩。她的上一部长片《无夏之年》止步于2010年,其他的,是一些短片和帮助其他青年导演出演的创作经验。
“从怀孕到生小孩,基本上像是经历一场灾难吧。生了小孩之后,基本上身体被毁掉,之后带小孩,完全失去个人自由,心里都是委屈。小孩三岁前,都活得很狼狈不堪。”
陈翠梅这样形容她在成为妈妈之后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最终,她用一个导演的方式——拍一部电影,把自己找回来。
《野蛮人入侵》海报
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主竞赛单元的影片《野蛮人入侵》,就是这样一部帮陈翠梅找到自己的身体和内在驱动力的电影。它生动、自由、刚毅又温柔。
爱情片、动作片、喜剧片、文艺片、戏中戏、半自传体……好像有很多样貌可以在这部电影里看到,又似乎都无法概括。这部花不到100万拍摄的、由她自导自演的小成本电影,因为自由而如此特别。
“以前,电影就是一切。到了现在,一切都是电影”,这是电影里面的一句台词,也是陈翠梅当下对电影的开悟和实践。
每一个小孩的诞生就是野蛮人对文明社会的入侵
电影一开始,导演胡子杰给女演员李圆满讲了一个故事。
“宫本武藏到了很老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来挑战他。他们约好第二天中午在山上决斗。但是宫本武藏一直到太阳到了西边才出现。年轻人非常生气,宫本武藏背对着阳光,在决斗的关键时刻,故意让年轻人对着刺眼的阳光,一瞬间把他杀了。”
“这不是胜之不武吗?”
“对那个年轻人来说,剑就是一切。对年老的宫本武藏来说,一切都是剑。阳光是剑,时间也是剑。”
圆满看著子杰,“所以?”
“以前,电影就是一切。到了现在,一切都是电影。如果我们置身事外,在自己的生命里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生活就是一场电影。”
“你不会是找我来拍洪尚秀电影吧?”
子杰笑著摇头,“我要拍一部动作片。”
《野蛮人入侵》剧照
这个段落在上海电影节首映的场次里,让观众席里噗哧噗哧笑出声来。这是创作者和观众之间心照不宣的小默契。
同时,上述这段话也是陈翠梅自己发布在豆瓣上的电影简介。尽管因为要参加电影节,官方介绍和票务网站上有发行公司为她总结了一个更像剧情简介的简介,好让来看的观众能有一个比较明确的预期方向。“我很难说服发行公司不用那种简介,但如我自己可以选择,我不会把电影情节说出来,为什么要说出来呢?那个太奇怪了。”
片名《野蛮人入侵》,有点让人乍一看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两年前陈翠梅和王宏伟吃饭,王说起要拍个间谍片,想找她做女主角。陈翠梅建议干脆拍一个中国导演找女演员拍间谍片的故事,她先行去泰国做训练,顺带去那里拍点东西,想想故事剧本。
因为无法安排小孩,她只能把小孩带去。带着孩子去武馆训练时发现,想要两头兼顾完全不可能。于是整个故事就发展成一个女演员和孩子的各种拉扯。
“于是就把片名改成《野蛮人入侵》,野蛮人其实就是小孩。我当时觉得每一个小孩的诞生就是野蛮人对文明社会的入侵。”陈翠梅在影片花絮里这样“抱怨”。
她听说过一些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但“怀孕之前我从不觉得女导演是劣势,我自己也常常在电影里代入男性角色的分身”。
《野蛮人入侵》剧照
“2016年怀孕生小孩后,有三年的时间处于非常焦虑和沮丧吧。觉得身体是一片废墟,觉得电影事业完蛋。没有办法创作,电影计划一推再推,后来就直接取消了。当时觉得已经没可能做导演了,也不太敢再接新的计划。”
她记得刚生完小孩,“一个师父跟我说,有了小孩,要‘癫三年’。”癫,大概是高度地、不停地被干扰、被刺激,以致高度紧张,歇斯底里。“我常被小孩弄得狼狈不堪,忍不住哭起来。”
所以这部电影其实起源于导演自己的疑问,“在失去自己,又在带孩子的过程中,我不断思考什么是自己。”但即使思考,也没办法恢复自己的生活,“同时又看到一个生命怎么渐渐形成他的自我,所以到底自己是什么?怎样塑造的自我?最终我想还是通过拍片可以重新把自己建立起来。”陈翠梅在孩子三岁那年终于付诸行动。
《野蛮人入侵》剧照
亲手打破身体的牢笼
按照发行公司的版本,这个电影的介绍是:过气女演员李圆满离婚后独自抚养儿子,为复出准备主演老友导演的功夫新片正进行艰苦的武术训练,未料制片商却要求其明星前夫出演男主角。
不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但陈翠梅拍得极其有趣。自己出演女演员,带娃的困境是亲身经历的写照;练功的过程呈现出身体力行的重塑和直观肉眼可见的成果;东南亚版简配“碟中谍”的戏中戏展现出一个电影作者对类型片的驾驭和解构能力。
陈翠梅原本可以邀请到李心洁、杨燕燕这样的“影后”参演,尤其有很好武打功底的杨燕燕是极为合适的人选,但女主角要完整学习功夫的历程让陈翠梅心动。出于一个导演的私心,她决定亲自上阵。
“这部电影是关于寻找自我,关于一个人重新得到自己的身体。所以还是必须我自己去经历的,这是导演的自私。”同时她也知道,“这是特别任性的一回事。按照正常操作,没有监制会答应。”
《野蛮人入侵》片场照
陈翠梅说自己从小想学功夫,泰拳、自由搏、巴西柔术……她一一学过,之后又为了电影好看,加入以色列马伽术、菲律宾武术等。电影里的女演员三个月速成,而陈翠梅自己差不多经过一整年的密集训练。后来她发现习武也可以“当作一个打坐的方法,是一个移动中的静坐,让你察觉自己的身体,让你随时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出反应”。
这也意味着拍摄的过程里要把更多的信任交给团队,陈翠梅说,这次的拍摄特别之处还在于,“全剧组都在帮我分担导演的工作,很多时候确实很难自导自演。”但从拍摄花絮中还是能看到她在开机前精心告知摄影师这场戏的镜头调度,有一场被打昏后扔进河里的镜头,画外音里也传出她在水里喊出的一声“卡”。
在前期准备的时候,彩排罗师傅侧踢阿满,阿满飞退到墙上的戏。陈翠梅因为想退得更快,结果跌坐在地上。当时忍着痛说没事,每天继续排练,过了几个星期,拍摄前才去照X光,其实L3和L4两个骨节已经有点错位。当时医生说,要休息一个月,最好躺着。她没有跟人说,还是继续拍摄。
《野蛮人入侵》片场照
电影里能看到老香港武侠片的影子。1978年出生的陈翠梅印象里小时候在戏院看得最多的就是香港的黑帮电影。“最早的电影回忆,是一个像是黄锦燊的男人用电锯锯掉一个女人的腿。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有没有错误。后来从来没有找出那是哪一部电影。然后是录像带,是香港无线的武侠电视剧,和台湾的歌仔戏。那时候郭靖是黄日华,杨过是刘德华。陆小凤是万梓良。楚留香是郑少秋,好像也有苗侨伟。”她这样细数自己的武侠片记忆,“有一部很短的,可能只有四集,还是一集,叫《越女剑》。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剑法高明,忽然出现,又伤心地走了。里面肯定有爱恋情伤,但我完全不记得,因为不懂。我只记得那个女孩子的脸,一直记得她叫李赛凤,Moon Lee。”
Moon Lee,也成了陈翠梅饰演的角色在《野蛮人入侵》里的名字。“我之前想拍一部现代武侠。这一部有小小几场动作场面,算是先实验一下。”
电影在正式亮相上影节之前,陈翠梅已经在心里想象朋友们看到电影一定能被吓一跳。“我觉得自己像个恶作剧的小孩,放了一只活青蛙在盒子里,让他们打开时吓一跳。”看完电影大概就能明白她恶作剧的意思,她在电影里剖开自己的伤痛,在电影里对自己下让人惊艳的狠手,在电影里开电影和人生的玩笑。
电影里的老和尚说,“以为身体是思想的牢笼,其实思想才是身体的牢笼。”结尾时,片中导演在茫茫海面上丢掉手里的棍棒武器,不是缴械,是更坦荡的自得。至少身体上的那种毁灭感,被陈翠梅自己亲手打破了。
尽管很多困惑,“还是没有一个答案,你以为找到的一个东西,但又有别的东西冒出来,都是疑问和过程。”陈翠梅说。
《野蛮人入侵》剧照
100万的自由
《野蛮人入侵》其实属于中国一家电影公司天画画天的一个小成本电影计划。几年前陈翠梅在香港遇到导演杨瑾,对方问,“现在给你60万你还能拍个长片出来吗?”陈翠梅说,“好啊。”
他们共同成长发迹于十多年前小成本制作还自成一片乐土的时候,后来资本大举进军中国电影市场,曾经用很少的钱就能拍个安心纯粹电影的时代让杨瑾怀念。于是她受邀加入天画画天“B2B+X青年导演电影计划”,与蔡明亮、石井裕也、翁子光、张律等亚洲导演共同完成100万以内拍摄一部长片的挑战。
“因为一百万完成一部电影的挑战很清楚和具体,我们从写剧本,组剧组,找场地等等,都要在预算之内。我们独立电影圈有一句老话:你如果没有钱,那最好有朋友。”问她拍低成本的秘诀,陈翠梅得意地说,“我幸好是朋友特别多的一个人。”
在马来西亚拍电影,100万还算没那么捉襟见肘,对陈翠梅来说,“最吸引人的,是导演在创作上的自由。比如可以不用顾虑之后的商业回收,比如让自己出演女主角。”毕竟要找个女演员,去接受三个月的武术训练,盘算一番,监制也会知道预算肯定不够。
除了这次戏中戏的游戏,陈翠梅说自己其实什么类型的电影都想尝试一下。“尤其想拍现代武侠,黑色,或科幻。”借由这次《野蛮人入侵》的亮相,她也为自己后续的创作吆喝起来,“下一部想要拍一部科幻爱情小品,也是100万能拍好。大家可以投资。买定离手。”
那个天画画天的百万电影计划,给六个导演定了共同的主题“爱情征服一切”,这是陈翠梅27岁时惊艳影坛的长片处女作的名字。所以这部电影有一个带着调侃意味的定位——爱情动作片。电影里有一场分离又相聚的爱情,带着成年人的疲惫克制下的热烈暗涌。
当年《爱情征服一切》是个反爱情电影,到今天用动作言谈不经意地略过爱情,陈翠梅说,“我的确在心境上有了很大的改变。经历过那么多恋爱。开始珍惜起友情。也觉得我比以前更爱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里的人。”
陈翠梅和上影节也颇有缘分,《野蛮人入侵》这个发起于上海的项目再度回到上海,她觉得冥冥之中有种圆满感让人高兴。电影放映后口碑极好,于是问她有没有拿奖的期待。“有时候说了一个笑话,有少数几个人听懂了,我就觉得特别高兴。也不需要满屋子的人都大笑。”陈翠梅说,“我的野心,也就是有几个看我的电影的人,看懂了,我们交个朋友。所以我看到上海放映后的几篇影评,觉得那已经是我的大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