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恩施:79岁老人和他的几乎没有游客的动物园

澎湃新闻 02-01 20:36

清晨6点刚过,79岁的罗应玖就起床了。他一手拿着扫帚,一手打着手电筒,缓慢地翻过一米来高的栏杆,开始打扫动物笼舍。“自然,今天有点冷哦。”“苏苏,等一哈就给你换水。”每到一个笼舍前面,他都要和相应的动物说上两句话。

罗应玖独自经营湖北恩施凤凰山森林公园动物园已经30年。一路走来,凤凰山从荒山野岭变成了市民健身休闲的森林公园,山对面的高楼一幢接一幢拔地而起,新落成的风云桥雄伟壮观,就连与动物园并排的游乐场也几次易主,最终成了一片废墟。唯独罗应玖和他的动物园没变。

罗应玖给猴子喂水。

动物老了,死了,又再来一批。曾经的围墙、笼舍已经斑驳,残破,两亩大的园区已经没有多少能吸引游客的动物。票价从20元变为10元,海报上的“招牌动物”从东北虎到蟒蛇,再到孔雀,游客依然越来越少。

他说自己这些年,因为追赶出逃的猴子摔伤了背,因为不愿意抛弃动物离了婚,与当地林业局僵持了10多年。如今他不得不将每月退休金的80%投入动物园,一人身兼数职,每天从早忙到晚。

一个人的动物园

天空露白,早起的市民开始进入森林公园健身。“啊啊啊……”练声的呐喊,引来动物的回应,罗应玖直起身,一声呵斥,动物们瞬间安静了。

卫生打扫完,他回到厨房,燃起炉子,煮天鹅、锦鸡、野猪吃的玉米粒。随后又回到园区,一个笼舍一个笼舍地分发饲料,玉米、菜叶、猪心、水果……因为园区太小,其中的4条马关在500米外的马棚里,他又扛了半袋饲料去喂。

为了动物园早些开门,罗应玖必须在7点半之前完成所有打扫和喂食工作,出门采购新一天的饲料。一辆老式的二八自行车,一边焊了一个铁框子,几年前他还能骑着去菜市场,如今只能推着。

1月26日,红星新闻记者跟随罗应玖来回游走于菜市场的几条街道。他用一元钱收购了一袋菜摊淘汰的菜叶子和玉米壳,用3元钱买了水果摊一袋即将腐坏的青枣,两位小贩不收钱,但他还是坚持给。“给多给少都得有个意思,要不然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

在菜市场。

由于蟒蛇“自然”和鳄鱼“阳阳”处于冬眠期,肉类的开销可以节省一大笔钱。罗应玖只给娃娃鱼“苏苏”买了两斤泥鳅,花费50元。他给所有的动物都取了名字,动物园就像一个大家庭。这些家庭成员喜欢不同的食物,他每天得精确计算,确保大家都有可口的“美食”。

动物的食物买完后,他也给自己买了一天的伙食——几个馒头。近年,一排牙齿掉得只剩两颗,很多食物咬不动,为了方便,他每天中午和晚餐基本吃馒头、手抓饼,只有偶尔工作结束得早才为自己做一顿晚餐。

菜市场距离动物园2公里多,来回要耗费近3小时。为了早点返回,开门卖票,罗应玖通常会逆行穿过凤凰山隧道。长长的隧道里,汽车迎面而来,他推着自行车,步伐飞快,过肩的白发往后飘动,因为驼背严重,他需要尽量伸直双手去掌握方向,手酸了,就停一下,或者换成单手推行。

为了赶回动物园开门,罗应玖经常逆行穿过凤凰山隧道。

“他就像堂吉诃德一样,推着战车,一个人在战斗。”有时候罗应玖的儿子罗斌会到隧道口接应,看着父亲身影越来越清晰,他既感动又心酸。为了方便父亲采购,他曾经给他买了一辆摩托车,教父亲驾驶,可是没骑几天,就出车祸撞了墙,父亲再也不敢骑。

罗斌每次想帮忙采购,但是总被父亲拒绝。“市场小贩都认识他,只有他亲自出马才能买到最低廉的动物饲料。要不然,动物园早就无法支撑,关门了。”

如今罗应玖每月都会将退休金的80%投入动物园,一人身兼数职,采购、饲养、售票、清扫,每天从早忙到晚。罗斌说,父亲一直坚守动物园,一是舍不得丢下动物;二是他几十年摸索出来的门道,没人能替代。

退休后全身心投入

罗应玖1940年出生于湖北恩施,1964年参军。1975年转业之后,他被调到恩施一所中学当后勤主任,后被调入清江电影院。刚开始他不仅要负责影院治安,打扫卫生,还需要到各地去贴影片放映广告。影院每天下午上班,只放一场电影,他主动要求8点上班,并将电影带到工厂、学校等单位进行放映。

罗应玖的科协会员证。受访者供图

如今讲起参军和工作的事情他还是会滔滔不绝,但对于动物园的创办他却觉得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没什么可讲。其实,工作期间,罗应玖就开始在家里饲养一些动物。因为恩施地处山区,常有人把麂子、野鸡拿到城里来卖,他舍不得这些动物被吃掉,所以花钱购买,进行饲养。动物越积越多,他寻思着将动物进行展出,刚好影院的露天场空了出来,他就和领导商量,将家里所有的动物搬出来供大家观赏。“5毛钱一张票,第一次展出就吸引了十里八乡的观众。”

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1989年,恩施州政府想要为“恩施人民办件好事”,正好罗应玖喜欢养动物,于是决定利用他手中的动物,办一个“民办官助”的恩施动物园。“敲锣打鼓就帮我把动物园办了起来。”他回忆,当时动物园选择的凤凰山在市区边缘,没有路灯,他和大大小小的几十只动物被安置到隧道口的一片空地,于是恩施出现了第一个动物园。

刚开始他一边在电影院上班,一边经营动物园,直到1993年退休,才全身心地投入到动物园。独立经营以后,他发现所谓的“官助”一直没实现,当地林业部门经费不充足,从成立到今天,一直没办法提供长期资助。

罗应玖说,多年前,恩施州林业局将一只受伤的熊寄养在动物园,几年后他们打算将此熊出售给武汉动物园,可是因为他上前反对,致使熊没能卖出,于是双方关系僵化,后来,林业局就再也没给动物园发放相关证件,致使动物园的生存雪上加霜。

2006年前后,凤凰山森林公园进行全民的环境改造,罗应玖的动物园因为没有相关证件被要求搬离或者关闭,自此他与当地林业局之间的矛盾,一直持续到现在。

罗应玖扛半袋饲料去喂马。

对于罗应玖的说法,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林业局办公室一名薛姓工作人员称,现在凤凰山动物园的主要工作由市林业局负责,他们不方便接受采访。

恩施市林业局胡琳向红星新闻表示,动物园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林业局确实很少进行资助,但在政策上有一些优惠,允许他在公园摆摊做生意,也从来没有过问动物园的门票收入。

在胡琳看来,罗应玖对动物的热爱很让人敬佩,但是随着城市的发展,他确实没有能力运营一个动物园。因为没有依法办理《野生动物人工繁殖许可证》,同时基础设施不完善,卫生条件差,排污处置不到位,环保不达标,林业局才发放了关停通知。对于动物园的证件问题,胡琳回应,不是不给办证,而是老罗一直无法拿出动物来源的相关材料。

虽然如此,罗应玖对动物园的投入一如既往。他想再次引进老虎和狮子,甚至已经与外地动物园谈好价格,但是没有证件,事情搁浅到现在。

没有游客的困局

同样从事动物园经营的重庆万州动物园园长张红旗和罗应玖相交多年。他说第一次见老罗时,就对老罗经营的动物园感到吃惊,“靠门票收入和自掏腰包来养动物,能坚持下来确实不容易?要知道,养活几头吃肉的大家伙,一天就要上百元”。

如今,蟒蛇和鳄鱼不用进食,动物园的花销一天要200元左右。“等开春蟒蛇苏醒,每次进食基本都是6只3斤重的鸡。”罗应玖介绍,动物园这些年,游客多的时候门票钱可以收支平衡,游客少时就得往里贴钱。好几次为了买回新的动物,罗应玖不得不开口向亲戚借钱。

罗应玖与蟒蛇“自然”对话。

张红旗说,小城市的多数动物园都由私人承包,大家想要生存,都想尽各种方法,要么搞些动物出售,要么将动物园规模缩小,减少食肉动物数量,但是老罗不仅不允许出售动物,甚至只要一有机会就引进动物。

张红旗经常向朋友调侃“老罗是神仙,他们没法比”,但是每次看到他被动物园折腾得很惨,还是忍不住劝他出售一些自己繁育成功的孔雀、豪猪,但收到的回应永远是“我就算吃不上饭,也不卖动物。”

后来,张红旗又给他出了一个注意,在动物园门口摆摊,向游客出售喂动物的饲料,结果老罗还是不愿意。在他看来,游客喂动物是一种很不科学的行为,不仅会打乱动物的饮食规律,还会让其不加节制,可能造成生病死亡。

2003年,为了吸引游客,动物园通过张红旗几个人的帮助,引进了老虎和狮子,随后又引进了骆驼和鸵鸟,但是随着市民经济水平提升和娱乐方式的改变,依然无法改变游客越来越少的局面。

罗应玖的孙女罗巍对此有明显的感受,以前她帮爷爷卖票10多分钟就会来一波游客,如今一两个小时也没人来。

罗应玖在动物园门口卖票。

“里面有哪些动物?”

“猴子、巨蟒、黑熊、白龙马、开屏的孔雀……”

“有狮子老虎没?”

“狮子老虎前几年老死了。”

1月26日,罗应玖独自坐在动物园门口,面对好不容易上前询问的游客,他打算抓住机会,但是没等他说完,游客已经转身走远了。等下一波游客到来之前,他无聊地打开收音机听起音乐。

“动物收容所”

“飞吧,飞远一点,不要再被捉住了。”罗应玖将头一天从山民手里买来的猫头鹰放在动物园的墙上,猫头鹰在空中扑腾几下,落到了路上,他又跑过去将其捧起送到树林边,望着猫头鹰飞远,他才回动物园。

在罗斌看来,父亲的动物园也可以称为动物收容所。恩施周围的村民抓住野生动物,不敢食用,想卖钱都会来动物园找他。这些收购来的动物,他要么留在动物园饲养,要么就放归大自然。

市民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再喂养的宠物也会送到动物园。罗斌记得,以前住在动物园,有时早上一开门,就会看到门口放着一个箱子,通常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和小猫。2017年,动物园的10只狗和一只猫一夜之间被人下药毒死,罗应玖悲痛不已。如今,动物园里依然还有七八条狗和几只猫。罗应玖坐在门口卖票,往往一群小狗围着他。

罗应玖将自行车推进动物园。

除此之外,他还经常从外地动物园、林业局引进或收购一些受伤或残疾的动物,比如无尾东北虎、少了一个手掌的黑熊。罗斌说父亲收养它们,大部分不是因为便宜,而是看着可怜。当年为了照顾一只生病的小熊,路途中他让小熊进宾馆,住自己的床;为了救活一条蟒蛇,他将肉切碎沾着鸡蛋,一点一点地塞进蛇嘴里。

过去的很多年里,罗应玖一直住在动物笼舍附近,最近两年才搬到园区后面的小房子里,但是每天晚上起来看动物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罗巍说,因为长时间与动物亲密接触,爷爷似乎掌握和动物对话的超能力,小乌龟听见他的声音会从水里探出头,老虎和狮子经常将头靠在栏杆上,让爷爷抚摸。

2016年,动物园的狮子和老虎先后老死。它们最后的几天里,罗应玖每天晚上都端着凳子坐在一旁,守着它们。担心狮子和老虎死后被人偷偷挖出来出售,罗斌和父亲抬着遗体走了很远,将其埋在凤凰山里。

罗斌记得,每年过年父亲都会给动物储存很多“年货”,而家里过年的东西永远很简单。罗斌结婚,父亲赶过去待了一会就离开了,忙着给动物喂食。

这些年,罗应玖说自己因为追赶出逃的猴子摔伤了背,因为不愿意抛弃动物离了婚,几乎把所有时间花在动物身上。“这些年的心酸,我不想过多回首,太艰难了,为了支撑我办公益,我和家人将青春献给了动物园。”在一份动物园情况说明中,罗应玖写道。

1月26日下午,一位家长带着写不出作文的小孩来动物园找灵感,小孩到每一个笼舍旁边观察,做笔记,随后跑到罗应玖跟前请教问题。动物的话题一展开,罗应玖就停不下来了,小孩有些不耐烦,但他消瘦蜡黄的脸绽开了久违的笑容,露出口中仅剩的两颗牙齿。(原标题: 79岁老人和他的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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