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俞敏洪的公开演讲引起公愤,有人拍砖有人开炮,成都一所精神病院的反应调皮得很,大意是觉得俞老师有病不自知,希望他及早去医院就诊,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
其实不该开这种玩笑。
行为偏执,抑郁自杀,家庭暴力,以各种理由报复社会愤怒痛苦的人,有增无减。精神类疾病在社会各个角落藏着雷。很多人不清楚自己生病了,清楚的也得不到及时治疗,治疗后的病患回归社会更艰难。
所以看完马莉导演的纪录片《囚》,正常和不正常的边界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囚》海报《囚》拍摄的是东北一家精神病院重症封闭病区的男患者们。这里集中收治了抑郁症、强迫症、精神分裂症、木僵症还有躁狂症病人等等。
片中仅有几个小段落用较远的镜头拍下了患者发病的状态,有医生进来用黑绷带绑住了患者的手脚,没有如临大敌,医生们时不时还有一两句轻松闲聊。那种镜头的处理和你排队看一个小朋友抽血差不多,虽然病人也会痛哭或者大叫,但你不会感到很恐惧。
不难看出,请大家理性的看待精神病患,是这部片子的基本诉求。
说起关于精神病题材的纪录片,蛮多。好奇心使你睁开眼,不理解使你昏昏欲睡,离开座位不久便已忘了画中人,更别说体会这一个群体的困境,不在同一个维度,同情基本是瞎扯淡。
《囚》的镜头有非常扎实的代入感,观者忽而是医生,忽而是患者家属,忽而又是患者,最终三位一体陷入一个无解的困境。谁都有苦衷,但又谁都帮不了,在病人不经意的一句话里,完全可以感知绝望的家属,甚至全社会对精神病患者的焦虑。
287分钟的片长对于观看感受本来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但《囚》却很令人意外地抓住了观众,在华师大闵行校区图书馆的放映室里,一半的人是站着看完的,并且没有中途退场。或许东北人本身说话像段子也功不可没,时不时的观众都会爆笑鼓掌。
导演马莉代表了一批独立女作者,她们忍耐力极强,敢于挑战高难度题材,通常单枪匹马,也更容易走进拍摄对象的内心,面对同一种题材,她们比男性导演多了更加细致的观察和更深入的勇气,马莉更加与众不同,那只掌控镜头的手,有点雌雄同体。
按照马莉自己的说法,为啥不拍女患者,主要是两点,第一男的不会对她产生攻击性,所谓同性相斥;第二,外界老是给女导演拍女性贴标签,那我就偏不按你说的来。从2010年的《无镜》到2011年的《京生》,再到这部《囚》,马莉完成了她“人的困境”三部曲。而她的新片,“也是在困境中的人”。
《囚》剧照为何对“困境”那么感兴趣?
马莉的回答颇有意味。“我每当进入一个类似这样的群体的时候,我都不太轻信外面说的。我会问为什么是这样的,为什么它跟我之前所知道的是那么的不一样。这肯定有很复杂的东西,这困境让人产生恐惧也激发人的勇气。既是特例也兼具普遍性。我想我一直在偷窥人生中的挣扎和无奈。我拍的是他们,同时拍的也是我自己内心的惶恐和痛苦。”
这家医院60个病人对应4个医生:一个主任,一个老医生,两个年轻医生。吃药的时候,护士在走廊上大声呼喊“吃药了!”病人自己陆陆续续走到护士中心,拿好药吃进去还要张开嘴伸出舌头给医生看看,确实吃进去了。医生很负责,甚至要比病人家属还要亲切有耐心,但病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不自由,想出去。病人觉得自己没病,医院就是监狱,每天都想各种办法要出去;医生认为你老说自己没病就是有病,你不配合你就不能出去。纪录片里也有暗示,吃不吃药,与精神病人的病情有直接关系,病人为什么会再回来,就是因为出去以后不吃药了,结果又犯病再次回到医院。
一个死循环,代表着没有人能完全康复。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他嘴里说着“没希望了”,憔悴的母亲陪在身边。大概总是不睡觉,他一直睁着眼睛,妈妈一直在教孩子闭眼睛,但是他闭一会儿就睁开,一会儿跟妈妈说对不起一会儿对妈妈说我爱你,一会儿又要求靠着妈妈的肩膀,母亲一次次安慰并没有表现出厌烦,孩子终于躺在母亲的腿上睡了。可以看出这是被抑郁症困扰的一对母子,不知道他们为此煎熬了多少个日夜,通过他们的肢体语言和简单的对话,疾病有多可怕,母子间的情感纽带就有多紧密,这一段让人唏嘘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暖意。
傅明刚是《囚》当中一个相对完整的人物。他四十岁左右,跟妻子在同一个单位工作了十几年,因对上级领导不满,不想再当“80%的小职员”,他萌生了辞职创业的念头。然而只有几万块存款的他认为最靠谱的方式是“联系300个同学,每人借他一万”。他写了可行性分析报告,坐飞机奔波各个城市筹措资金,人到中年想换一种活法无可厚非,但在旁人眼里他的行为却是“疯了”,正当傅明刚为自己的创业计划到处奔走的时候,妻子没跟他商量谎称“陪自己看病”就把他放在了精神病院。
傅明刚的出场会令观众误解,他真的没病,确实很“冤枉”。难道希望创业的人都有精神病?!在观看这一段时,我的确也想起了马云背着个破跨包到处发名片的样子。
《囚》剧照但经过医生的诊断,傅明刚确实患上了轻度躁狂症,症状是情绪高涨、夸大妄想,行为意志增强。这种病的患者们,通常对病情没有认识能力。
看到此处,和我一起看电影的朋友悄悄与我耳语:我一个朋友恐怕就是这病……
傅明刚起初认为自己受到了“设计”和“迫害”,他认为妻子知道他有外遇所以要陷害他,他面对镜头,逻辑思维和语言表达都清晰流利,可是他还是出不去,妻子探访时的哭泣和一连串的追问让他有些彷徨,于是他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悖论——如何证明自己不是个精神病。
逐渐地,他从最开始的否认到后来的怀疑,最后真的承认了自己可能有病。他会说:“他们都去看电视了,我也得去,不能太另类。”
观众们狂笑,但很快陷入了平静,如果换做自己该怎么办?观众的笑点有时候也来自于病友与病友之间的互相开导,“你要出去你得让医生相信,你有病,你配合治疗,等出去还得创业,男的能没自己的事业么?!”傅明刚深得其意点着头。
同马莉讲的一样,你会感受到不同,为什么我以前看的电影里的精神病人都不是这样的?有观众会说,妈呀,我怎么认为他说的都对!究竟是他不正常了还是我不正常了?
“大概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呆在封闭疗区但并没有打开摄像机,我不希望我自己开始的是一场掠夺性的拍摄。这三个月我和他们共同生活,我不停地阐述我进入病区的用意,我也希望他们明白他们有拒绝拍摄的权利。这是个艰难也很漫长的过程。”马莉很清楚,选择这个题材她会面对什么。
马莉没有把他们当作精神病人在拍,而是把他们当作不幸的群体在拍。他们或多或少经历了生活的磨难,正常的人也许经过磨难挺过来了,而他们没有,在磨难中无法自拔。
《囚》剧照医院里有个学问很高的“硕士生”,一天到晚总拿着本书看,他因为“买东西这件小事和母亲起了争执”,已经进来四年多了,护士说他的老母亲七八十了,每次都是把东西悄悄地送来,不敢见他,可见“那次争执是很可怕的”,老母亲一直捡废品为生,没什么钱,但此前每次送过来的东西都是很好的。去年老母亲走了,至今“硕士生”还不知道这件事,他依然觉得自己没病,想出去,他认为母亲因为那次争执放弃了他。
这基本就是人生的真正模样了,明知道没有“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有“从此后王子和公主就过上了快乐的生活”,没那么励志但也没那么颓,大家都很乐观地活着。病人和家属之间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病友之间也有关爱和互相取暖,这不是一部冰冷的黑色纪录片,人性中暖的一面和冷酷的一面彼消此长,如一呼一吸,都重要。
直至片尾,马莉才打破了这个看似和谐的平静,“经常陷入沉思”的中学生和另一位常开导他的病友聊天,因为不经意的一句话在镜头前发病了,他陷入在自己的逻辑黑洞里,不停追问:“你总要告诉我吃是什么我才知道怎么做呀,那吃的定义是什么呢?不知道吃的定义我怎么去吃呢……”
这是一个极具震撼效果的镜头,从正常到不正常可能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观众们几乎都呆住了。
看这部纪录片,观者的情绪波动会很明显,他们时而会被患者的话逗乐,时而又惊奇于患者“天才”言论,时而觉得他们是不是被误关进去的假病人?直至到了片尾,像是被当头一棒,那个刚刚还一起微笑看日出的朋友,竟然疯了!
马莉在片尾写了卡夫卡的话:我们不是生活在被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我们就像被遗弃的孩子,迷失在森林里。
这类片子的走向,当然可以是纯心理学的一种探讨,所以每次观影会都会有人提到福柯;也可以对观察式镜头方式逐一评论,撒开了搞脑子。但我认为《囚》可能更朴实,它就是在素描整个社会,或者是整个社会投射的一个镜像。
每一个人物都在刺激你的灵魂,然后提醒你,挣扎只是人生的必修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