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避免“被虚构的焦虑”:从“理想自我”到“自我理想”

澎湃新闻 12-08 10:55

“红线恐惧”

在二十多年前一个盛夏的傍晚,全家都已吃过晚饭,我的父亲在书房翻阅当天的报纸。那是一个空调还没普及到各家各户的年代,屋里闷热又潮湿。父亲一边看报纸,一边挠胳膊上刚被蚊子叮过的包。时间不长,他发现自己被挠破的皮肤上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红线,从小臂向上延伸开。

这条红线引发了全家的恐慌,奶奶说这是血液中毒的迹象。一旦毒素顺血管进入心脏,患者就会毒发身亡。然而当我们赶到医院,出乎意料的是,医生对家人的大惊小怪颇为冷漠,只是用碘酒做了简单的消毒后,就把父亲“打发”了回来。

后来,学过护理的姑姑用打听到的解毒的偏方给父亲糊上了药,这条红线也终于慢慢消失了。

这个关于“起红线”的焦虑深刻影响了我对于外伤感染的认知。每当我遭受外伤出血时,我就不免想到自己会不会也“起红线”——而我的母亲也经常以担忧的语气不断提醒我这一点,仿佛“起红线”就预示着恶性血液感染,危及生命。这种焦虑感伴随了我的学习和工作多年。后来我转而学医,并把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讲给身边的医生朋友,得到的反应却大体相同:红线?没听说有这种病啊?是某种血管炎吗?还有人和我开玩笑说,以后我可以研究研究,说不定会成为某个以我冠名的医学新发现。

去年,我终于正面询问起父亲当年的情况。他显然没有“红线恐惧”。但他说自己从小就听老人讲过因“红线”而暴毙的恐怖传说。“那么应该如何解毒呢?”我问。父亲说,民间流传的偏方,是用一根红色的毛线绑住伤肢,阻止“毒气”上行。

听完这些,我忽然释然了,并惭愧于自己超过二十年恐惧的竟是一件如此荒诞的事情——以我目前的常识来看,这个方法能不能解毒不得而知,但阻止血液循环可能引起末梢血液循环障碍甚至造成肢体坏死却是一件需要关注的事。

然而“红线恐惧”似乎并非仅仅是某种愚昧的“假语村言”,比如清代公案小说《施公案》中,黄天霸中了一只毒药飞镖之后,让人用红色的线系住伤口阻挡毒气上行——可见其具有一定社会历史基础和文化传承。

一个“内耗”的时代

这只是我成长过程中遇到的一件小事。后来,在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下,我发现类似的“小事”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比比皆是。随着我慢慢步入社会,经历了所谓的“内卷”之后,它们成了我精神内耗的源头,累积成灾,并最终以惊恐发作的方式提醒我:你活在焦虑中。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内卷”“内耗”仿佛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身边的朋友们开始越来越多地讨论失眠、焦虑、抑郁等话题,“躺平”“摆烂”等新名词也随之产生。这不禁让人好奇:为何大家忽然就焦虑了?我想,这一方面与心理学的推广以及人们更加关注自己的身心健康有关,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考虑社会背景对个体的影响。

法国心理学家、巴黎十三区心理健康协会前主席阿兰·布拉克尼耶在其新书《被虚构的焦虑:如何与真实世界产生共鸣》中指出:“无法预知的时代”让我们苦恼,因为这让我们担忧未来,害怕自己无法参与其中。

其实这并非当代社会所独有。例如日本著名心理学家森田正马在他那本出版于1953年的著作《神经衰弱和强迫观念的根治法》中就开章明义地指出:神经衰弱是文化发展带来的弊端。这里所说的神经衰弱,是某种疑病素质所引发的一系列主观反应。在《神经质的实质与治疗》中他进一步阐述了“疑病素质”的理论:疑病性就是疾病恐怖,是“始终放在心上”,并导致诸如神经衰弱、强迫、焦虑、恐怖等神经症。造成这些的原因并非患者身体脏器的器质性病变,而是患者的主观感受,可能更多来自个人生长的社会环境。

焦虑来自于失控感

森田教授为我了解“神经质”打开了大门,而启发我对焦虑有所认识的是美国知名心理咨询及治疗专家约瑟夫·J.卢斯亚尼博士的著作《自我训练:改变焦虑和抑郁的习惯》。书中他针对自我训练达到康复提出了“7个原则”,认为:焦虑和抑郁是试图控制生活的错误尝试(原则3),(但)控制不过是幻象,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原则4)。这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体现,而这种失控感是一种习惯,可以被改变(原则5)。

换句话说,越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就越希望自己可以掌控局面,而越是如此也就越容易加重失控感。焦虑与抑郁是这个恶性循环的一体两面。焦虑是某种攻击,而抑郁则是逃避。所以焦虑是通过精力的消耗来达到掌控生活的目的,并因此出现恐慌(如果……的话,可怎么办!)而抑郁则表现为精力减少,比如疲倦、逃避(不会好了,我什么也不想做了)。焦虑的人总在为未知的事情担心,而抑郁的人会在面对威胁的时候把自己关起来甚至自杀。

曾经我经营过一个小店,生意冷清,但每天要处理的鸡毛蒜皮小事却不少。我每天都会担心能否进到物美价廉的商品,担心会不会收错钱,担心自己在顾客眼中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店主。所以当别人都在羡慕我不用朝九晚五通勤打卡和看领导脸色的时候,我却一直强迫症似的打扫店面、整理货架,仿佛时刻准备着接受检验,一点也不能享受自己看似悠闲的日常经营。而有段时间我母亲来店里帮忙,她记不住商品价格因而时常出错,东西卖光了也不会着急补货,有时候困了索性就关门睡觉。一开始我很不理解,甚至为此感到愤怒。但后来我开始羡慕她这种随性的经营方式。我察觉到自己愤怒的对象,其实来自于内心的失控感。我总是在担心: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要为许多想象出来的情况提前准备;如果出现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那就一定是坏事,而我是咎由自取……

联系大家常常挂在嘴边的“精神内耗”来看,我的这种焦虑感不正是产生于对当下的迷茫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吗?

“最坏的情况从来都不是确定的”

而这种无力感从何而来呢?为什么有人焦虑抑郁,有人却泰然自若?在《被虚构的焦虑》一书中,布拉克尼耶认为:当面对发展、变化和危险特别是价值观濒临崩塌之际会产生无力感,而其根源在于对未来的危险采取了一刀切的态度。这让我想到在我家里一直都存在的某种沟通方式:当我准备做一次新的尝试(或者仅仅是挑战父母生活经验的普通小事)时,我的父亲往往会站出来说:那万一……可怎么办?这个“万一”几乎从来都是一万种可能中最坏的那一种。对他来说,新事物,要么彻底安全,要么极度危险。前者往往意味着不值一提(因此也就没有尝试的必要),后者导致的极端形式就是危及生命(或遭受类似的严惩)。所以最好安于现状,因为两极之间没有过渡形态。久而久之,我也继承了这种“万一”思维,尽管它不会阻止我尝试新鲜事物,但却在内心深处埋下了焦虑和恐慌的种子。

甚至就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父亲正在因为我不听他的某个劝告而碎碎念:我这可都是为你好!出了问题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虽然你说的有道理,但万一……

我相信家人“为了你好!”的劝诫出于关爱并大多基于他们过往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但也必须承认社会和人类前进的脚步没有一刻停歇。曾经的经验或许可以作为我们探索未知的参照,但如果它成为了阻碍,那我们就应该仔细考虑一下其合理性,否则就只能活在前人的阴影中。我们不能否认历史的成就,就像我们必须承认未来充满危机,但如果背负太多的“为了你好”和“万一……”让我们感到透不过气,并且焦虑与不情愿的分离甚或哀悼相关,那么“活在当下”就显得尤为重要。

从“理想自我”到“自我理想”

“不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不再知道昨天会留下怎样的伤痕,所以那些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感到不堪重负的人,才会想要通过当下的平静去逃避重压。” 这听上去颇像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无所谓成败,用过程取代结果,放弃意义追求,用荒谬对抗虚无。但《被虚构的焦虑》一书似乎却并不赞成存在主义的理念。布拉克尼耶继续写道:“这种平静确实能够平衡对未来产生焦虑的不确定感或过去生出遗憾的时刻,但是这会导致一种风险,那就是不再相信个人的进步,不再拥有任何计划。”

作者认为,理想化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一方面用于生命冲动并以此对抗焦虑,另一方面也用于死亡冲动以对抗崩溃或毁灭。而我们需要从“理想自我”转变为“自我理想”。前者与童年期自恋的自我与想象中自我关系里的理想情况相对应,后者则与生活及其象征表现相连。我们应该借此区分两种不同形态的理想化:其一是完全理想化的想象,其二是对设想合乎愿望的未来的想象。显然,第二种方式可以让人表达出自己的期望。

我曾一度沉迷于存在主义的处世态度,但又觉得其操作性的可疑。似乎存在主义如同禅宗哲学一般需要“顿悟”。与此相比,精神分析学则提供了一些具有操作性的“渐悟”手段。但正如人类学家罗热·巴斯蒂德曾建议的那样:“弗洛伊德对梦境进行了人格化处理,现在应该重新对梦境进行社会化处理。”

而作者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并概括为五个积极的步骤。

1 寻求了解的渴望

在成长心理学中,儿童的好奇心是知识和智力的源泉,所以保持好奇心尤为重要,它可以让我们产生渴望,帮助我们克服对未知事物的焦虑,是探索未来的必要支撑。同时我们可以借助对知识的好奇而产生自己的观点,维持我们与周围事物的连续性。

2 赋予生活以意义

未来是成就自己的可能性空间,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在其中构架一个让自己情绪健康表达的舒适区。所以,在面对任何威胁时都不再有阻止“做自己”的意愿,告诉自己和那些灾难预言者:不要再吓唬我了!即便在最悲观的预言里,与世界达成和解的方法也依然存在。

3 展望可能性

我们都是借助过去了解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用自己可以讲出来的心理展望思考未来。因此,如果想改变世界,就必须先改变自己的观念,从而知道如何勇敢地面对未来。尽管过去的经验往往不堪回首,但真正让我们成长的正是一次次的失败。所以,与其把失败看成错误,不如看成一种尝试。

4 专注根本

避免让自己陷入对他人的依赖或混乱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制定合理的目标但不排斥“防御性悲观主义”,因为预期负面情况的发生会让我们做好面对困难的准备;制定有效的计划,但在高效完成的同时也要清楚何时应该放慢脚步,因为我们已经在追求梦想的道路上前行,这已经足够伟大。

5 保持梦想和微笑的勇气

也许曾经我们都有过梦想,但在面对残酷现实的时候,很多人第一时间抛弃的就是曾经的梦想,因为它除了凄惨悲壮以外看起来毫无用处。实际上梦想如同游戏——游戏并不肤浅,这就是大脑构建的方式。梦想也如此。大多数梦想打开了大脑中的一扇扇窗子,让我们拥有想象不同生活可能性的能力。

通过以上的五个步骤,布拉克尼耶希望“让每个人知道,你不是唯一一个对未来感到焦虑的人”。我们应该更好地思考未来,与未来世界产生共鸣,并“让我们的大脑更易于产生新的神经元,从而延长我们思维的青春”。他说,别期待成为超人,因为这不可能。但这并不妨碍你有梦想并为此付诸实践。“梦想就像一种生活哲学,即便生活并不总是那么容易,但实现梦想仍然是治疗忧郁症的良方。”正如他反复引用的莎士比亚名言所说的那样:

“生命的意义在于发觉你的天赋。生命的目的在于把天赋奉献出去。”

(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更多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