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出长北京大学的前前后后

澎湃新闻 12-05 13:52

“蔡元培与北大”是人们常常谈论的老话题,也是蔡元培与北大校史研究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对于这样一个课题,以往的学术界已进行了很多研究工作,以致人们觉得“蔡元培与北大”似乎已是无可探究,早有定论的问题。然而,事情往往是相反相成的,唯其“无可探究”,其中也许反倒隐藏着值得探究之处。比如,蔡元培出长北大“是孙中山支持”的,以及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的工作,是革命党隐伏在北方文化教育方面的一着棋”a之类的说法,就长期在学术界流传,而这类说法,与历史的实际是否相符,换言之,蔡元培出长北大的历史事实究竟如何,正是本文所要考察探究的问题。

蔡元培

一、蔡元培出长北大并非孙中山“支持”和“指派”

以往关于蔡元培或北京大学校史的代表性著作,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认为,蔡元培出长北京大学是得到孙中山支持的,有些甚而提出蔡同意出长北大是受孙中山指示的。可见这种说法由来已久,流传甚广。但考察此一说法的来源,其持论根据不外乎罗家伦和黄季陆的回忆,换言之,罗、黄二位是此一说法的造其端者。现将罗、黄二人的说法照录于此,再做分析:

民国五年底,蔡元培先生自己被任为北京大学校长。……当时党内同志有两种意见,一种赞成他北上就职,一种不赞成。国父孙中山先生认为北方当有革命思想的传播,像蔡元培先生这样的老同志应当去那历代帝王和官僚气氛笼罩下的北京,主持全国性的教育,所以主张他去。蔡先生自己又不承认做大学校长是做官,于是决定前往。

黄季陆在《蔡元培先生与国父的关系》一文中,也说:蔡元培在考虑接受当时北京政府的任命时,在上海曾遭受旧日同志的反对。而孙中山对蔡元培之担任北京大学校长一职却予以赞成。他进一步指出:“蔡先生在北京大学的工作,是革命党隐伏在北方文化教育方面的一着棋。民国八年的五四爱国运动,如果说北京大学是当时思想策动的中心,那末其中心人物无疑也就是蔡元培先生。五四运动的真实意义是国民革命的的发生与继续,是固蔽的思想、文化的突破,亦即是另一种形式的首都革命。”

罗、黄二位先生言之凿凿,但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呢?

(一)原始材料不能印证此一说法

1.翻检有关蔡元培的原始材料,蔡本人关于他出长北大之事,曾在若干文章中述及,最早的一篇是《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而据蔡元培回忆:“民国五年冬,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促回国,任北大校长。我回来,初到上海,友人中劝不必就职的颇多,说北大太腐败,进去了,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声名有碍,这当然是出于爱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数的说,既然知道他腐败,更应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爱人以德的说法。我到底服从后说,进北京。”

蔡之回忆,只提“友人”,并未直接提指“孙中山”,更未说他愿去北大是接受“孙中山”的“着意安排”。后来,蔡在《我在教育界的经验》(1938年)中又回忆及长北大事,文字与上引文字略有不同,但所述情形与上文是一致的。

除蔡本人的回忆外,蔡之“日记”“自述”中皆无直接材料印证此一说法。

2.具体考察1916年底到1917年初蔡元培任职北大时孙、蔡二人现有的交往材料,孙、李二人之间,也无关于蔡长北大的相关讨论、协商之议。其间二人交往的具体情况是:

①蔡元培于1916年9月1日接到教育总长范源廉邀请其出任北大校长的电报,10月2日离法归国,11月8日到达上海。在上海,11月9日,孙中山、蔡元培等同在黄兴灵堂吊祭。

②11月12日,蔡就离开上海回杭州、绍兴。11月29日,以主丧友人的名义,与孙中山等联名向全国发出通告电,并在各报登出关于黄兴的“讣告”(蔡仍在杭州),直到12月12日左右返回上海。

③12月13日再赴杭州,然后由杭州直接北上。于21日到北京,26日,总统黎元洪发布命令,“任蔡为校长”。

④蔡任北大校长后,孙、蔡的交往是:

1917年4月14日,在再次公祭黄兴时,孙中山向蔡元培电索黄公碑文,蔡即日复孙一函b。在此之后,一直到1918年11月14日,蔡、孙二人之间在一年多时间中再无通信。而从1918年11月14日到1919年1月21日,蔡又致孙中山函共四通,除第一、二通是向孙中山鼓吹和平主义、敦促开展南北和谈之事外,三、四通所谈论的都是无关实际政治活动的其他事务。

由此可见,孙中山“支持”蔡元培出长北大的说法尽管流传甚广,但至今尚无确切的、充分的原始材料证明此一说法。

(二)从当时孙中山蔡元培二人的政治活动、思想倾向分析,二人正处于分歧状态之中

1.政治上,二人分属于不同的政治派别:二次革命失败后,国民党的两位领袖孙中山、黄兴在如何“讨袁”的问题上产生分歧,导致革命党分裂,孙中山组织“中华革命党”,主张“武力讨袁”;而支持黄兴的人士则组成“欧事研究会”,主张积聚力量,联合其他政党,以温和渐进的方式共同反袁,蔡元培则属于此一系统,在反袁问题上,与孙中山的主张并不完全相同。

2.思想上,二人的主张也不同。反袁结束后,如何建国?孙中山认为北洋政府腐败,政治上无法取得进步,故主张“实业救国”,准备从事实业。而蔡元培尽管也认为北洋政府腐败,但却力图从教育入手,以改造学校教育而提高人民素质。

3.在具体的政治事件上,二人的政治态度和立场也不同乃至大相径庭。1917年2月,在蔡元培就职北京大学不久,北洋政府即因对德宣战问题而发生府、院之争。在对德宣战问题上,以孙中山为首的南方国民党人及其议员,大多数持坚决反对“参战”的态度,而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等《新青年》作者群(新文化派)则赞成、支持北洋政府段祺瑞“对德宣战”,而且,陈独秀还撰文批评孙中山的态度。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在重大的政治、思想问题上,孙、蔡二人处于相当分歧、不一致的状态之中,在这种状况下,孙中山不可能支持、赞同乃至指示蔡元培出长北大校长一职,而蔡元培也未必接受孙中山的主张。蔡之所以出长北大校长一职,客观上有一定的大环境支持,而更为关键的,则在于他自己的思想、主张、理想促使他接受此一职务,外人的劝告实际作用并不大(关于蔡就职北大时的心路历程,详后文)。

(三)罗、黄等人的说法之误

众所周知,孙中山对“五四运动”是支持的,赞同的,但对于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以及此一运动所反映出来的民族虚无主义,则持严厉的批评态度。然而,问题在于,时过境迁以后,五四新文化运动却以文学革命、反孔斗争等而开辟了一个新时代。对于这样一场伟大的思想运动,其领导权究归于何人、何阶层呢?此一问题,在五四运动发生后几年不久,即成为各个政治派别争论的话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这一运动的评价越来越高,而作为国民党领袖的孙中山先生本人及国民党,却同这场运动关系不大。于是,论证孙中山领导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成为国民党党内部分肯定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史家的努力目标。罗家伦、黄季陆等就是这部分史家的代表。他们说孙中山支持蔡元培出长北大的说法,于史无证,于理不合,但为什么这样呢?其目的就在于争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导权。

尽管孙中山本人和国民党与这场运动的关系并不十分紧密,但蔡元培却是新文化运动发生中心的北京大学的校长。他们如果将蔡进北大论证为受孙支持或“指派”,那么,孙中山领导了或指导了五四运动,就成为顺理成章的结论了。罗家伦、黄季陆等人作为国民党的史家,做出这样的论证或说法,是可以理解的。而我们大陆的史学家也承袭此说,不加省察,这就不能不令人深思了。

马克思说,意识形态的造作不等于学术研究,在蔡元培与北京大学校史的研究中,我们不能只为一时的宣传而神化、美化蔡元培或其他历史人物,而只能从原始的材料出发,去确实地说明每位历史人物的真实事迹。

浙江绍兴,蔡元培故居的雕塑

二、蔡元培出长北大的外在之因

(一)北洋系、进步党(研究系)、国民党三派的合作,是蔡出长北大的大环境

蔡元培出长北大,有特定的时间、条件、环境和背景,即1916年袁世凯死后,北洋政府调整,段祺瑞上台,北洋系、进步党(以梁启超为首)、国民党三派人士大合作,当时的政局气象为之一新。原来的国民党、进步党两大党高唱“不党主义”,主张“容纳异己”,因之政府由北洋、进步、国民三派人士合作组成,议院中最初也无党派对峙的局面。而北洋政府教育部长由进步党人范源廉担任,范与蔡元培在民元教育部曾共事(蔡长部长、范任次长),为蔡出长北大提供了政府方面的支持。

(二)北洋政府教育部,江浙人士的人际网络,为蔡出长北大提供又一便利条件

北洋政府的教育部,由晚清学部与民国初年教育部二者合流演变而来。晚清学部是清政府在“新政”中设立的一个新部门,其中不乏维新人士;而民初的教育部,在蔡元培主持下,更是大力引进了革命党人,尤其是浙江、江苏人士,著名的如袁希涛(普通教育司司长)、夏曾佑(社会教育司司长)、蒋维乔(参事)、许寿裳(参事)、鲁迅(佥事),此外还有钟观光、董鸿祎、汤中等人(其中袁、蒋、汤为江苏人,余均为浙江人)。临时政府北迁后,教育部与学部合流,是北洋政府中思想、作风、气度等均较新的一个政府部门。而在这一部门中,同乡、同门的互相援引,使得浙江籍人士占有相当大的势力,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北京的教育界。当时的状况是,教育部长及次长因受政治斗争、政局变动的影响,经常发生变更,而司长、参事则相对稳定(如夏曾佑,连任四年司长,许寿裳、蒋维乔任参事达五六年之久),至于下级官员和部员就更为稳定了(如鲁迅任佥事,直到1926年南下广州为止,长达十多年)。

在任命蔡元培为北大校长之时,教育部的次长是袁希涛,参事是许寿裳、蒋维乔,专门教育司司长是沈步洲,均为江、浙人,而且或为蔡元培早年的友人,或为其革命同道。

(三)北大内部的人事变动也为蔡出长北大创造了条件

具体到北京大学内部,在民国建立以后,临时政府北迁,大批议员随之北迁,倾向革命的文化人也纷纷到北京教育界谋职。北京大学在清末民初,是桐城派的天下,严复、马其昶、林纾、姚永朴、姚永概主导着北大文科。但在严复去职,何燏时、胡仁源长校,夏锡琪、夏元瑮分别主持文科和理科学长之后,却援引了大批留学归国的同乡及友人进入北大,他们是:沈兼士、沈尹默、沈士远、马裕藻、朱希祖、朱宗莱、钱玄同、黄侃、马叙伦、陈大齐、沈步洲、康宝忠等,这些人除黄、沈、康三人外,均为浙江人,其中大多是章太炎的弟子,部分则是章太炎清末革命时的师友。他们因同乡、同门的关系,在北大也自成一股势力(此派势力一直延续到三十年代),这股势力与教育部及北京教育界的其他浙江籍人士相结合,基本上左右着当时北京教育界的人事安排(沈步洲即由北大预科学长而入教育部,任专门教育司司长;后来马叙伦又任教育部次长)。

这种同门、同乡结成的人际网络关系,为蔡元培出长北大创造了极为有利的客观条件。“天时、地利、人和”,基本上都具备了,蔡元培只要愿意接受北洋政府的任命,即能有条件在北大进行改革。而蔡是否愿就北大之职,则需要考察蔡此一时期的思想主旨。

三、蔡元培出长北大的内在之因

根据上文所引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一文所述,蔡元培在上海滞留期间,在考虑是否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一职时,多数友人反对,少数友人赞成。而蔡元培本人,最终还是做出接任校长的决定,也即是服从少数的说法而进了北京。

由此可见,蔡元培如此选择,是力排众议的。而蔡氏为何做出这个选择呢?这要结合蔡氏一生的经历、思想、人格来探索。本文仅略举大端如下:

(一)早年的追求与行事:从参与革命到疏离政治斗争

蔡元培出身翰林,在戊戌维新运动中,同情维新派,但并未积极参与。戊戌维新失败后,蔡元培做了深刻的反思,其反思,一是针对清政府,“知清廷之不足为,革命之不可已,乃浩然弃官归里,主持教育,以启发民智”;另一方面,则是针对维新派,认为“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于是,他在1898年冬由北京返绍兴,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由此可见,蔡氏早年在登上政治舞台后,最初所萌发的思想是:改革政治必先培养人才,而培养人才的根本途径是教育。后来,尽管蔡氏也曾参与革命,宣传反清,并曾一度热心暗杀活动,但主要从事的仍是教育活动。而且,随着革命工作屡遭挫折,蔡元培“意颇倦”,转而去德国留学了(1907—1911年),直到武昌起义爆发后才回国。

可以说,从戊戌到辛亥,蔡元培是一身兼二任,既是革命家,又是教育家。但从其人生道路发展的轨迹看,他经历了一场由投身革命到疏离政治活动的转变。

(二)教育救国:从倡导留法勤工俭学到主持本土国立大学

民国成立后,蔡元培任教育总长,此一时期,据其自述,他的关注对象主要在于高等教育:“我的兴趣,偏于高等教育。”但由于民初政争的影响,蔡不久即辞职,总长任内并未实现其改革整顿高等教育的理想。

二次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内以孙、黄为代表的政治、军事领导人大多流亡日本,而主要从事文化、宣传、教育工作的人士,如蔡元培、吴稚晖、李石曾、汪精卫等则赴法国。在法国期间,蔡元培与李、吴等人的一项重要工作,即是组织勤工俭学会、华法教育会,提倡留法勤工俭学等教育活动。

而接受教育总长范源廉邀请,决定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乃是蔡元培倡导留法勤工俭学活动,力图从教育入手救国的逻辑延伸,这在他出任北大校长后致汪精卫的信函中讲得较明确。他写道:“在弟观察,吾人苟切实从教育着手,未尝不可使吾国转危为安。而在国外经营之教育,又似不及在国内之切实。弟之所以迟迟不进京,欲不任大学校长,而卒于任之者,亦以此。昔普鲁士受拿破仑蹂躏时,大学教授菲希脱为数次爱国之演说,改良大学教育,卒有以救普之亡。而德意志统一之盛业(普之胜法,群归功于学校教育,然所以有此等小学教育者,高等教育之力也),亦发端于此。”而在他与另一友人吴稚晖的通信中,更将他本人的心思表露无遗:“弟到京后,与静生、步洲等讨论数次,觉北京大学虽声名狼藉,然改良之策,亦未尝不可一试,故允为担任。”由此可知,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的真正原因,是本着“教育救国”的理想而做出的抉择。换言之,他是怀抱着“革新北大”,从改革大学教育入手而塑造和培养新的人才,从而提高人民素质,以实现祖国“转危为安”的目的而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一职的。

正因为蔡元培怀抱这样的理想和胸怀,因之,他上任伊始,一方面即聘请宣传新思潮的《新青年》主编陈独秀任文科学长,另一方面也积极邀请其在法国从事勤工俭学活动的同志和友人吴稚晖、汪精卫、李石曾等来北任教。而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以近代民主主义思想改革北大,在北京大学养成新的风气。由此可预知,随着蔡元培的出长北大,一场新的思想革新运动即将在北大上演。

(本文摘自杨琥著《清末民初的思想与人物》,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9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原文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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