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克飞
在中国的古镇中，位于浙江衢州的廿八都不但名字特别，地理与文化也特别。它位于浙江西部、福建和江西的交界处，有“一脚踏三省”和“鸡鸣三省醒”之称。
这里北有仙霞关，南有枫岭关，二者为廿八都提供了屏障，但也使之隔绝于封闭环境。
按常理推测，廿八都会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地方。可实际上，廿八都却是整个衢州地区最开放多元的古镇。据说，如今古镇及下辖十几个村落的居民分属140多个姓氏，可见曾经的人口流动之频密。
从仙霞山前往廿八都，沿途是无尽的绿。蜿蜒山道旁，时有大片田野，远处则是完全被树木覆盖的延绵山脉，一派旖旎风光。进入廿八都景区，先要经过一道桥。桥下流水潺潺，溪流在树丛之间向远方延伸，溪水两侧有石板小路，带着岁月痕迹。对于廿八都人来说，这条名为枫溪的小溪，可算是最重要的水源。
站在桥上望向廿八都 本文均为 叶克飞 图
廿八都之所以人口流动频密，因为它是旧时仙霞古道的重要一站。从保安乡翻过仙霞关，或从浦城越过枫岭关，廿八都都是来往客商必经的交通枢纽。它也因此成为浙赣闽三省边境地区最繁华的商埠。廿八都之名则来自宋朝。当时北宋朝廷在浙江南部设四十四个都，各驻军队防御，廿八都排序为第二十八位，因而得名。
换言之，位于“浙江山脉之祖”的仙霞山脉之中的廿八都，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以血缘和宗族关系聚居的同姓村落，而是一锅名副其实的“大杂烩”。
它因军事需要而生，因商业而兴盛，即使位列三省交界山区，交通不便，耕地匮乏，仍然没有陷入“三不管”的落后怪圈。从军队的一次次调防，到各种商贸活动，廿八都不断吸纳外来人口与各地习俗，呈现着与众不同的文化。
浔里街：民宅里藏着140多个姓氏
廿八都的巅峰时代是在晚清和民国时期。当时，仙霞岭山区与钱塘江下游地区间的经济互补和往来更为频密。
古镇里有浔里街与枫溪街，云集店铺和作坊近200家，商贾云集，富甲一方，甚至一度力压江山县城。
站在老街前，长长的石板路向前延伸，其实是旧时仙霞古道的一部分。穿越古镇的古道全长约1公里，房舍沿古道两侧而建。
廿八都曾经商业发达，是海上丝绸之路重要的中转站。
因为藏于山谷，未经战乱侵蚀，廿八都的建筑不但维持着旧时模样，而且见证着不同时代的历史。最常见的是徽派马头墙建筑，并因“三省交界”而兼容不同地区的风格，如浙式屋脊、赣式檐橼和闽式土墙，此外还有近代的西洋式建筑，都在古道两侧杂陈。
进入古镇后，没走几步便是老衙门。廿八都早年屯兵为主，府衙匾额上写的也是“浙闽枫岭营总府”字样。府衙内有正堂，一张虎皮交椅居中，两侧有十八般兵器，可见旧时威仪。
府衙外的浔里街，遍布大大小小的屋舍，其中不乏明清时代的大型民居。它们多半是四合院，二进一天井，也有三进二天井的厅堂，再大一些的更是五开间三天井。内部都沿轴线对称布局，以砖木梁架结构为主，多半是二层木结构小楼。
无论外观还是内部门扇、窗户上的图案，都各不相同。当地人最重视的当属门楼，因为民宅均为内向式的空间布局，因此临街都是高大墙面，无论是建筑景观还是自家特色，都无法从街边看到。
因此，门楼成了凸显各自宅第特色的唯一渠道，自然有了许多“发挥”空间。
当地门楼
大块条石砌成的门楼上罕有江南其他地区更常用的砖雕，多是精致的木雕构建，以梁、枋、檐、望板和垂帘虚柱构成四柱三楼式。一路走来，木雕多为福禄寿与和合二仙等，寓意吉祥。门楼上覆黛瓦，两侧檐角飞翘。
街上最气派的民宅大院，多属于曹、姜、杨、金四家，这古镇“四大家族”在晚清民初均富甲一方。
据记载，曹家以经营田地为主，兼开南货店与布店。戴笠的姐姐戴春凤就嫁入曹家，丈夫名叫曹世明。
杨家拥有竹山和草场，专业从事造纸，全盛时年产土纸约4万担，销往周边各省乃至全国。后转为南北货贸易，生意仍然兴旺。
姜家先是经营油料，后来开设布行，因为资金雄厚，还开了钱庄。姜家的“三籽”（桕籽、桐籽、茶籽）可谓“冠盖闽北”。因为与英国亚细亚煤油公司有生意往来，所以廿八都里的西式风格建筑多半都是姜家的。
金家则先是经商，后转为收租耕读，虽比不上另外三家富裕，但也实力雄厚。旧时枫溪街又叫“金半街”，便是因为半条街都是金姓。
不过，时过境迁，如今，曹氏和姜氏都已退出廿八都的十大姓氏行列。在廿八都的140多个姓氏中，即使人口数量最大的陈、戴、王、李四姓也不过是各超五百人而已，在全镇的万余人口中比例不算高，其他姓氏所占比例则更低。
而且，140多个姓氏的存在，与婚嫁关系不大。廿八都地处偏僻山区，远嫁进来的情况极少出现，因此，这个惊人的姓氏数量，主要是来自于历史上的驻军与商贸迁移。
当然，战乱迁徙也是很关键的因素。据记载，清初是廿八都的一次移民高峰。之所以如此，显然与战乱有关。被群山和关隘围绕的廿八都，多少给人一丝安全感。
走在街上，时常可见当地人开设的小店，售卖当地小吃。他们招徕客人时，都是一口带着江南气息的普通话，让你很难想象廿八都居然是一个“方言王国”。
据说，除了通行的方言，也就是“廿八都官话”，廿八都经常使用的方言还有“江山腔”“浦城腔”“广丰腔”“灰山腔”“岭头腔”“溪下腔”“河源腔”“下浦腔”“洋田腔”等。一个小镇居然有这么多南腔北调，也见证了当地人口的源头。
比如“灰山腔”，其实就是江西宜黄口音。明朝时期，江西抚州府宜黄县有不少人来廿八都开石灰窑，从此定居并繁衍生息。
“岭头腔”则是福建汀州方言，“溪下腔”则是福建泉州、莆田一带方言。
有趣的是，“廿八都官话”跟这些方言又大不相同，它主要是浙闽枫岭营所驻清军的通用语，其实就是关外口音，但又因为驻军历史，与云贵川语系有相同之处，据说是因为当年率军与黄巢交战的朝廷高骈军，多以云贵川人为主的缘故。
枫溪街：旧时商贸集散地
相比以民宅为主的洵里街，南面的枫溪街则以商号为主。如今商铺仍然营业，只是多半出售旅游纪念品之类，不似旧时模样。
枫溪街的商号多是前店后宅，店堂既供营业，也是店家自家的客厅和起居室。直至今日，这种居家生活的延伸仍然存在。商铺前的街道边，店家一边洗菜一边聊天，也是寻常可见。
当年廿八都的这些商铺，都得益于明代的海禁政策。当时，苏杭一带的布匹与日用百货溯钱塘江而上，至江山青湖码头靠岸，再经仙霞古道运往福建和赣州。此外，闽赣一带的物资也由此运往苏浙乃至京城。
商贸往来频密，必然带动金融业发展。镇上最大的隆兴钱庄，如今便被辟为博物馆。
隆兴钱庄属于姜氏家族，晚清时期显赫一时。其总部设在廿八都，在浙江、福建、江西等都设有分号。隆兴钱庄开具的银票，在所有分号均可兑现。
钱庄门墙异常繁复，“隆兴钱庄”四字匾额上还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钱庄内部摆设着旧时钱箱和自鸣钟等器物，有趣的是，帐房上的牌匾前三个字是“和气为”，直觉以为是“和气为财”，毕竟是钱庄嘛。
结果是“和气为瑞”，而且这也是许多旧时钱庄的“标配”，看来钱庄的人可比我有文化多了。
隆兴钱庄的门楼
姜氏家族还曾运营隆兴过载行，是廿八都最早的过载行。
所谓过载行，是专门办理储存和承运兼收购批发、远途贩销等多种职能的物流集团，这个运营项目是不是很“新潮”？
廿八都姜氏的大宅，在镇里有好几处，最出名的是姜守全旧居，因为这里曾是军统老大戴笠训练女特工的地方。
姜守全旧居，军统老大戴笠训练女特工的地方。
姜守全旧居内，天井开阔，一根根木柱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沿着弧形楼梯走上二楼，便可见到当年的戴笠卧室、学员卧室和中美合作所美军头目梅乐斯的卧室。
同样属于姜家的还有旧时的德春堂药房，为姜秉怡所经营。前店后宅，坐西朝东三开间，二进一天井，木雕门楼十分气派。与他同辈的姜秉书，则开设了秉书洋货商行。当年，洋货行里有打字机、座钟、电话机、唱片机、罐头、洋酒、洋火、打火机、汽油灯和香水等，可想而知对于小镇人来说有多么震撼。
商业并非廿八都的全部。镇里公共建筑繁多，除了府衙之外，还有大王庙、孔庙、文昌宫、万寿宫、真武庙、忠义祠、观音阁和新兴社等。
所谓文昌宫，既是供奉文昌帝和魁星之所，也是地方学子读书之地，有书院之用。廿八都的文昌阁建于1909年，坐北朝南，占地面积约为1570平方米。平面布局为三进二天井，左右为厢房，沿轴线依次为照壁、庭院、前殿、天井、正殿、后殿等。主体建筑文昌殿共三层，阁作重檐飞角，梁、枋和藻井均有彩绘人物、花、山水、鸟兽。全部雀替、牛腿、樘门、窗扇均以浮雕或透雕装饰。从正面看去，12个飞檐翘角如同怪兽，气势极大。
文昌殿极具气势
万寿宫则是一座祠堂式宅院，围墙极高，是旧时的江西会馆。它的历史相当悠久，始建于明末崇祯年间。当时在廿八都烧制石灰的宜黄人也极多，加之来往客商也有不少江西人，因此集资修建会馆，供江西老乡歇脚和守望相助。
廿八都的庙宇，并非仅是镇民祈福之用，也承载着旧日廿八都的各种娱乐活动。镇子南端的关帝庙，逢年过节便是廿八都最热闹的所在，附近的戏台更是欢乐来源。
枫溪桥头的水星庙又名真武庙，建于1868年，前后两进。前进山门内便是戏台，大殿和两厢都可观看戏台上的表演，因此有“真武庙中真舞妙，水星楼外水声流”之说。
枫溪桥仅是廿八都古镇众多桥梁中的一座，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单孔石拱的水安桥。它始建于1864年，由隆兴钱庄等六家商号合资建造。
站在桥上，眼前的廿八都被青山环绕，马头墙与飞檐林立，层层叠叠。让人忍不住想象，马头墙之间的狭窄巷道，曾经留下多少足迹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