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日剧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英美以及韩国的影视作品中,创作者多数时间里都在通过一种相对具有普适性的情感和价值观唤起观众的共鸣,进而获得观众的赞同、赞扬和赞誉,因而即便本着“拿来主义”的思想完全照搬,最后得到的结果和原有作品在精神主旨上仍然偏差不大。
但日本影视作品不是这样的。日本影视作品多数时间将日本独有的文化背景作为前置条件,故事的生成、发展乃至最后的结局都被牢牢地打上了和风的烙印。许多时候,日本影视作品的卖点不在于它的故事情节,而在于它的风格。这种风格是无法脱离文化语境独立存活的。
政策调整之前,国产剧大量买入韩国电视剧版权并进行翻拍,不仅仅是因为韩剧的受众面广,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日本影视作品的改编难度上,日本的剧本很难做到本土化,而改不好必然是一次灾难。
王姿允饰演陆依依,郭晓东饰演欧阳宇飞国产网络电视剧《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印证了这一核爆级别的灾难。“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水土异也。”日本富士电视台深度介入拍摄的这部国产网剧在本土化的过程中遭遇严重的水土不服。
大陆网络剧版《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沿用原版古泽良太的剧本,中方七人编剧团队负责细节本土化。网剧中,人名地名的本土化显而易见,中国风更加鲜明的植入商业广告不胜其烦。与其说翻拍的过程是一次本土化,不如说是一次“土化”的过程。
原作中对新环境下男女青年极端婚恋观的一次次碰撞,漂洋过海之后变成了两朵奇葩在人间绽放的大型舞台剧:话剧式的表演,尴尬的台词,整个过程与其说是看剧,不如说是一次对核辐射后遗症的浸入式体验。说中国话的欧阳宇飞永远无法成为吟诵“今夜月色宜人”的谷口巧,何况是郭晓东塑造的这种巨婴男。
华语区文化也容不下一个化名“陆依依”的薮下依子。或许是严酷的大环境使然,国产影视剧中习惯性仇视知识女性和事业性女性,长得好看有钱,只要身边没有男人,全都是徒劳。借用张爱玲的话说,一个女人如果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他人的尊重。
国产影视作品中近十年都没有出现过有说服力的知识女性形象,大小荧屏都不能接受看似平淡无趣的高级知识分子,陆依依只能以一种人间精品的姿态出现,机械性地连珠炮式喷射专业术语,拍桌子瞪眼出言不逊,冒犯所有人。同样是语出惊人,日剧将冒犯的对象控制在了合理的范围内,相对而言是具有很强的私密性。但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对个人和对事的界限被抹去了。
陆依依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背诵科普文章中的术语解释段落对他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处处展现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势,这种试图通过大段生僻词汇塑造“女博士”博闻强识形象的做法,最后将陆依依推向了为人不齿的民间科学爱好者。如果说有什么比没文化更加可怕,那答案大概只有一个:没教养。
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陆依依照搬了薮下依子一板一眼行事风格,却没有体现出“理科女”的理性和逻辑,顶多算是一个见缝插针自动播放小百科、卖起萌来无人买的鸭子嘴女青年。在毫无顾忌地冒犯他人诱发尴尬方面,男主角“小飞”倒是和陆小姐称得上是绝配。郭晓东演出过许多叫好不叫座的文艺电影,按理来说应该能够驾驭得了这种不得志的落魄知识分子形象,然而他没有。
谷口巧来华的水土不服到了郭晓东身上就变成了自我陶醉型诗人的“土”:一个自我禁锢在光线昏暗的二楼“草堂”的城市男青年为什么还是皮肤黝黑,肤色本身就将他排除于文艺青年之列了。
外来物种迁入新环境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外来物种本身无法适应环境走向死亡,二是外来物种适应环境进而入侵环境,引发生态灾害。这两个结果在《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这个外来物种身上同时发生了——人物死亡,观影灾难。无论是对于演员还是观众而言,这种以环境适应外来物种的行为都是违背常理、愚蠢可笑的。在郭晓东身上,这种悲剧性的场景体现得尤为明显。男主角在封闭的环境中朗读并表演的时刻,观众可以看到大银幕里熟悉的郭晓东形象一闪而过,但这样的时刻总是转瞬即逝的。多数时间里,欧阳宇飞的言行举止没有体现出任何受过文化熏陶的痕迹,他不过是国产家庭伦理剧中的“妈妈掌中宝”的终极进化版,头顶的鸭嘴帽和身上的呢子套装营造出的“老派”都没有半点文艺气息,反而让人觉得欧阳宇飞根本不需要接触陌生女性,他和他妈天生一对。至于播出前自吹自擂想踩着中岛裕翔博眼球的樊野,真的是不提也罢。他的所谓表演完美诠释了两个日语中批评演员表演时使用的词汇:“棒读”和“大根役者”。而他那前后鼻音不分的发音方式让机械性朗读(棒读)都变得让人耳朵遭罪。作为政策转向之后的一次试水,《约会恋爱究竟是什么》很难说是开了一个好头。日剧剧集相对较短,单集剧情密集,很难适应国产影视中对内容体量的要求,本土化的结果只是将原有的一集劈成两半,再注水扩充成两集,这种制作方式必将打乱原有的节奏,拖慢剧情。对于一部轻快的喜剧而言,节奏紊乱是灾难性的,角色做得越多、说得越多,问题暴露得就越多,错得也就越厉害。
比起其他产地的影视作品,日剧在国内有着相对固定的观众群体。日本影视作品的稳定收视群体,在观看的过程中逐渐生成了一种能力——他们能够从与本土语境相似的场景中发现价值观上的细微差异,并借由这种差异发现中日文化上的异同,有震惊、也有震惊之后的思考,乐趣往往就在于震惊及其之后思考的过程之中。而对于更加广阔的群体而言,并不天然地具备这种需要后天逐渐培养起来的能力,观看往往带有强烈的猎奇意味。而出发点的不同往往决定了最后的效果和口碑。为了迎合更加本土化、规模更加庞大的群体而制作的翻拍作品必然失去它原有的韵味,而本身气味强烈的日剧断掉了这口气,本身剩不下什么。外来作品沾染日本气息被日本本土化成功的实例屡见不鲜,但日本文化产品走出国门,尤其是走出国门的影视作品,并不具备实质意义上的竞争力。政策变动之后,才思枯竭亟需输血的国内影视制作公司看似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而这根稻草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急需赚钱续命的富士电视台,惺惺惜惺惺,真真是时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