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茨城县水户市距离东京不过两个多小时的电车行程。读过鲁迅名文《藤野先生》的人都知道这一日本地名,这里知名的,还有埋骨于此的晚明学者朱舜水。
朱舜水(1600-1682),浙江绍兴府余姚人,算是鲁迅的前辈乡贤。原名朱之瑜,字楚璵(一作鲁璵),舜水是其家乡余姚一河流的名字。1659年,朱舜水第七次亡命日本,从此永住下来。第二代水户藩大名德川光圀礼聘他到江户讲学,执礼甚恭,不敢直呼其名即称之“舜水先生”。朱舜水在日本讲学二十余年,度过了安定充实的暮年。舜水并非客死水户,1682年,他在位于江户的别墅中(今东京大学农学部)去世,终年83岁。这座别墅是光圀为其建造的。去世后,光圀感念他启蒙教化传播学术的功德,将他安葬在水户藩历代藩主墓园里,遵照舜水的遗言,墓地是按明朝葬俗建造的龟甲墓。三百多年来,中日之间虽是恩怨不断,但朱舜水在日本一直备受崇仰,墓地至今保存完好。比起在中国,朱舜水的名号在日本更加广为人知。
朱舜水画像朱舜水何以寓居日本
朱舜水半生颠沛流离,历尽坎坷。他一直致力于反清复明的事业,利用宁波港往来商舶之便,奔波于安南和日本长崎,或乞师求援,或购买军事物资,或从事贸易,以此资助郑成功等抗清组织,前后长达十五年。据舜水在日本的得意门生安东守约的记载,舜水一生共往来日本七次、安南六次,一无例外都是为了反清复明的大业。
1659年,朱舜水赴思明州(今厦门)参加郑成功的北伐军,郑氏兵败南京后,他逃往了舟山。当时满清入主中原已成大势,为了保全名节,朱舜水乘坐日本商船逃往长崎,从此他就一直生活在日本直到去世。
日本居之不易。朱舜水流亡到日本时,日本锁国已经近半个世纪。为了应对西欧国家越来越频繁地进入东亚,同时防备东北亚 “鞑靼”来袭,日本实行锁国政策,本国人不得出国,已经出国的不得回归,更禁止外国人定居日本。长崎是唯一可以对荷兰、中国和朝鲜贸易的港口。明朝灭亡后,大量江南商人前往长崎想居留下来都没有成功,朱舜水也是进退两难。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1660年,朱舜水的寓所频频出现一个叫安东省庵的武士。安东省庵,号守约,是福冈柳河藩武士,虽出生武家,却志在圣贤学问,常常四处访师求学。朱舜水初来乍到,无人赏识,日子非常困顿。守约在一连几次的访谈之后对舜水的人格及学问钦佩备至,同情他的遭遇,因此请他留在日本讲学,并投其门下,成了舜水第一个日本弟子。后来,在守约的努力下,长崎镇巡终于破例为朱舜水签发了定居许可。
舜水孤悬海外,生计困难,守约不但帮他安家还拿出一半的俸禄供养老师。而守约家中也有老小,从柳河藩前来长崎跟舜水求学,路费也要靠食禄变现,生计颇为窘迫。守约经常因此受到同僚亲戚的嘲讽,但他并不以为意,孜孜为学安贫乐道。
1663年,长崎发生大火灾,朱舜水的寓所被烧毁,只得在寺庙屋檐下栖身。守约听说后不顾胞妹病重赶来长崎慰问,倾其所有为他另建居所。他说:“我供养老师四方俱知,老师饥寒交迫,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呢?” 朱舜水半生颠沛流离,饱尝世事炎凉,而这位小自己二十岁的日本弟子却待他“恩如父子”,舜水视其为知己,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守约的学问也长进很快,后来他成了卓有建树的知名学者。
随着前来求学的门生越来越多,朱舜水的影响声传日远,甚至进入江户幕府高层的视界。定居长崎的第六年,朱舜水的生活迎来了新的局面。
舜水学何以在日本开花结果
其时在江户城辅政的德川光圀对朱舜水的事迹和学问已有耳闻,心生感佩。慎重起见,他先遣家臣小宅生顺到长崎打听虚实。1665年5月,小宅生顺遍访九州儒者,并与流寓日本的中国学人笔谈,发现朱舜水果然有学问,便向光圀举荐。8月光圀迎舜水到水户,“奏请公廷”,礼聘舜水为宾师,在江户和水户之间讲学传道。
德川光圀(1629-1690),字子龙,号梅里,是德川家康嫡孙、水户藩二代藩主。德川光圀是江户时代的一代明君,生涯充满传奇色彩:少年轻狂,弱冠之年读《史记•伯夷传》振聋发聩,发誓以中国圣贤为楷模,像司马迁一样为日本修史,从此痛改前非发奋为学,卓然成一大家。光圀的事迹功业在日本广为传颂,至今是历史小说、影视的热门题材。
朱舜水在日本传道授业,不仅为江户学术带来新风,他的学说还在日本开花结果。作为朱舜水头号门生,位高权重的德川光圀将老师的理念学说付诸政策方针,无论是在中央辅佐朝政还是后来回到领地治理地方事务,他都讲究仁恕之道,严禁铺张奢侈,关注民间疾苦;提倡实学,奖励农工,广兴教育,鼓励学术,在他励精图治之下水户藩成了经济繁荣、社会安定、学问发达的富庶礼义之乡,名冠诸侯。
朱舜水在日本的际遇并非偶然。江户幕府立国之初就将朱子学奉为国家意识形态,儒学受到推崇,舜水作为代表中国学术最前沿的大儒,又兼具忠贞爱国的人格而被奉为“胜国宾师”,深受日本朝野的礼遇和敬仰,从者如云,就像梁启超赞叹的那样,“舜水以极光明俊伟的人格,极平实渊博的学问,极诚挚和蔼的感情,给日本全国人以莫大感化”。他致力于传播中国经世致用之学,培养出许多卓有成就的大学者,不仅促成日本学术史上影响深远的“水户学”的发育、成熟,也使儒家文化在海外焕发出别样生机。
水户学是近世日本一大学术流派,是在17世纪中期以德川光圀为核心的一批水户学人在编撰《大日本史》过程中形成的学术流派。水户学的发生、发展乃至后来卓有建树,实离不开“舜水学”的滋养和点化。其发端前期,从光圀、安积澹泊到小宅生顺等学者都是舜水的门生,长于修史;后期以第九代藩主德川齐昭(1800-1860)在水户设立藩校“弘道馆”为再出发点,重振史学,倡导学习西方科技文化是这一学派的主要特色。德川齐昭是幕末颇有作为的政治家,师从水户藩儒学者会泽正志斋,从学脉上看也是舜水衣钵传人。
水户市内伫立的朱舜水铜像(图片来源人民中国日文版2014年6月吴亦为摄)所谓舜水学,就是以朱舜水“实理实学”为核心内容的中国学术,即以倡导实践、讲究实际、注重实行、追求事功为导向的学风,这是中国明清之际经世致用之学的重要一环,源自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朱舜水等一批与时俱进的思想家。受舜水学的影响,水户学派治学侧重经世济民之学,一个多世纪后这成了各地基层武士的基本共识。幕末日本遭到西方坚船利炮的威胁被迫开国,这一思想则转化为水户、长州、萨摩等藩国的维新志士积极进取的革命精神,促进了日本快速向近代化国家转型。研究朱舜水与日本文化精神渊源的学者石原道博说,幕末时期日本奇迹般地涌现出佐久间象山、渡边华山、吉田松阴等思想高迈、执行力强悍的革命家不是偶然的,古代日本历史上并不存在这类精神资源,这都源自舜水的垂范。
舜水学对水户学的另一影响就是重史、尚史的研究特色,这也是传承中国浙东学派的学术传统。浙东学术主要以浙江省钱塘江以东的余姚、绍兴、萧山等县为中心,黄宗羲、朱舜水、全祖望、章学诚等辈属之,在研究经学的基础上,他们注重研究史料和以通经致用为治学宗旨,在史学上取得了很大成就。在舜水的教导下,水户学派成了江户史学的一大重镇。
1657年德川光圀就在江户的公馆开设史局编修《大日本史》,起初只有四名儒生参与,研发力量不足又遭遇火灾,工作一直处于停滞状态。后来,舜水参与其中,编撰骨干又增加到二十名,修史工作得以全面展开。1668年史局正式命名为“彰考馆”,朱舜水任首席顾问,其中骨干也大多出自其门下,主编安积澹泊就是舜水的得意弟子。这部规模宏富的国史最终于1906年完成,采取儒家“尊王贱霸”的价值观对日本史进行了重新的讲述。
古代日本是中央集权国家,平安时代后期王纲解纽,武士豪强势力抬头,政权先后落入镰仓、室町和江户幕府将军之手,天皇朝廷靠边站了六七百年。水户学派倡导尊王思想,正如安积澹泊所说:“春秋之义,尊王为大”。按照这个标准,一些历史事件和人物得到了重新评价,最典型事例就是对日本南北朝时期的武将楠木正成的平反。
楠木正成是14世纪初期日本著名武将,是推翻镰仓幕府,中兴皇权的中流砥柱。1331年楠木参加后醍醐天皇发动的倒幕运动,曾为皇权复兴立下汗马功劳。1336年2月原勤王武将足利尊氏叛乱,楠木率勤王联军抗击,因寡不敌众兵败自尽。足利尊氏拥戴光明天皇即位,被废的后醍醐天皇带着象征皇权的神器逃亡京都南部的吉野另立中央,与京都朝廷同时并存,是为日本史上的南北朝时代。1392年南朝天皇交出神器,南北朝统一。成者王败者寇,楠木正成因为效忠失败的南朝,在史书中常常以“逆贼”、“ 叛臣”的面目出现。而舜水认为,依照“春秋大义”的标准,南朝拥有象征皇权正统的神器,它才是合法的王统,北朝则是叛军拥戴的非法政权。于是,在这部《大日本史》中楠木正成被当作“忠臣”赞颂,甚至一路升格,被当作“护国军神”进行祭祀,至今在皇居广场还立有他的雕像。《大日本史》中体现的舜水史观,后来成了近代日本国家变革维新中的先驱理论。
东京都皇居广场前的楠木正成铜像十九世纪初期,随着西方势力全方位进入东亚海域,水户学倡导的“攘夷论”成为后期学派一大思潮,进而在全国各地广为传播。1853年夏美国海军提督佩里率四艘铁甲船撞开日本国门,引爆了国内各种危机。在大动荡的时代漩涡中,水户学成了国家意识形态的中流砥柱,它所倡导的“尊王攘夷”成为一面旗帜,凝聚起日本国内各种力量,不仅颠覆了幕府统治,也使日本社会从封建割据走向国家统一。梁启超钩沉清代三百年学术史,这样评价舜水对日本国家再造之功:“德川光圀著一部《大日本史》,专标‘尊王一统’之义。五十年前,德川庆喜归政,废藩置县,成明治维新之大业,光圀这部书功劳最多。而光圀之学全受自舜水。所以舜水不特是德川朝的恩人,也对日本维新致强有着直接和根本的影响。”
朱舜水在水户播撒的“读书种子”,两百年后开花结果,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这也许是他始料不及的吧。
参考书目:
1、松野一郎《安东省庵 西日本人物志之6》 西日本新闻社 1999年
2、石原道博《朱舜水》吉川弘文馆 196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