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非洲到以色列:黑皮肤犹太人的返乡记

澎湃新闻 03-30 15:05

被遗忘的“贝塔以色列人”

        公元1790年,苏格兰探险家J·布鲁斯在爱丁堡出版了五卷本巨著——《发现尼罗河源头的旅行》。西方社会从这本书里第一次得知,在东非埃塞俄比亚高原上,生活着一支黑色皮肤的犹太人。他们自称“贝塔以色列人”(意为“以色列家园”),但当地其他人称其为“法拉沙人”(Falasha),意为“流亡者”或“陌生人”,这被看成是一个侮辱性的词汇。

        
图中的绿色区域为“贝塔以色列人”的居住区。

        在黑色犹太人是否真正的犹太民族,其迁入埃塞俄比亚的时间,以及干脆是不是皈依犹太教的埃塞俄比亚当地人等问题上,历史学家们莫衷一是,反而是宗教学者在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共同典籍《圣经·旧约》中找到了依据。

        据《旧约·列王记》记载,埃塞俄比亚的示巴女王来到耶路撒冷“用难解的话试问(以色列国王)所罗门”, 结果反而被所罗门王的博学“诧异得神不守舍”。传说女王归国途中产下一子,即后来的孟尼利克一世。他登基后曾到耶路撒冷拜见生父所罗门王,在他回国时,所罗门王派遣一些年轻的以色列人护送。这些以色列人后来定居示巴王国,并与当地人通婚繁衍。

        孟尼利克一世以来的埃塞皇室向以“不间断地传自所罗门王”的神圣血统自豪,其末代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就自称“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第255代嫡孙,犹太族的雄狮”——虽然早在公元3世纪,埃塞俄比亚已成为古代非洲唯一的基督教国家。而那些坚持犹太教信仰和传统的以色列人后裔则成为“贝塔以色列人”的祖先。

        可能是由于过早与其他犹太人分离,黑色犹太人不大懂犹太教律法,某些宗教仪式和民族习俗同主流犹太人社会颇有差异,这使得J·布鲁斯的“发现”在西方犹太人社会显得波澜不惊,使他们成为长期被遗忘的一个族群。在巴黎的J·海尔威教授于1864年被派往埃塞俄比亚之前,居然没有任何犹太人的代表前往与“贝塔以色列人”接触。更滑稽的是,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的首个西方组织居然是新教使团,他们的目的是争取使这些新发现的“犹太人”皈依基督教。

        
埃塞俄比亚的黑色犹太人村落

        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以色列国家独立宣言》中明确规定,“以色列国将向散居世界各国的犹太人敞开移居的大门”。这给了埃塞俄比亚的黑色犹太人回到“应许之地”生活的希望,但是他们投书以色列、欧洲和美洲的犹太人求救,却石沉大海——他们的犹太人身份,始终受到质疑。

        一直到1975年,以色列的犹太教大拉比终于宣布,经过对贝塔以色列人所信仰宗教的教义、礼仪和习俗的考察,确定他们属于犹太人。这就使黑色犹太人符合1950年颁布的以色列《回归法》的条件,可以像世界上所有其他犹太人一样,去以色列申请国籍。    

“摩西行动”:转移“黑色犹太人”

        以色列国家的接纳,对“贝塔以色列人”而言犹如久旱甘霖——当时,他们在已经生活了上千年的埃塞俄比亚的处境已经变得极为艰难。

        就在黑色犹太人身份获得承认的前一年(1974年),埃塞俄比亚发生了军事政变,海尔∙塞拉西皇帝被推翻,成立了门格斯图为首的军人政权。与皇帝时代与以色列的密切关系相反,新政府具有明显的亲苏倾向,因此在阿以问题上自然是站在了阿盟一方。政府宣布只有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为合法宗教,犹太教活动被禁止了,犹太教领袖也经常受到骚扰并遭政府监视。也不允许学习希伯来语,认为这是“犹太复国主义敌人”的语言,同样,也不允许他们前往以色列。随后门格斯图当局开始了大规模激进的集体化、村落化和国有化运动,但收效甚微,反而引发了灾难性的大饥荒。

        
埃塞俄比亚前独裁者门格斯图

        从1984年年中开始,埃塞发生严重干旱,最后导致全国三分之二的人口陷入饥荒的绝境(100万人死亡)。加拿大广播公司的记者偷偷拍下了成百卷录像带,将地狱一般的景象展示在毫无准备的世人面前:母亲干枯的乳房、骷髅般的婴儿,堆放在教堂外骨瘦如柴的干瘪尸体……

        全世界的良心被刺痛了,英美的音乐巨星为之创作了名曲《We are the world》,义演募集到1.4亿美元。作为无地的手艺人或佃农,贝塔以色列人在如此灾难面前,生活无以为继,只能与其他人一样踏上前往邻国苏丹的逃荒之路,到这年夏天,已经有多达1万贝塔以色列人涌入了设在苏丹边境的难民营。

        然而,对于这些难民而言,苏丹并不是想象中的沙漠绿洲。从埃塞逃到苏丹,充其量不过是从十八层地狱来到十七层地狱而已。此时的苏丹处于尼迈里政府的长期统治(1971-1985)的末期,各种亡国败象已露。尼迈里本人沉迷伊斯兰宗教活动,他谴责罢工工人“不利于为真主的事业做的努力”,自比先知穆罕默德,而且“仅仅一个月,紧急法庭累积审判徒刑333年,罚款557141苏丹镑,鞭笞19351人次”,苏丹政局垂危。

        同埃塞俄比亚一样,此时的苏丹自然灾害频发,严重影响了经济民生。随着苏丹边境难民营埃塞俄比亚难民数量的增多,难民营内的环境也是变得极其糟糕,饥饿、疾病、脏乱等。而且在难民营里还发生了其他埃塞俄比亚难民迫害和攻击“法拉沙人”的事情,认为是他们带来了饥荒和传染病。不言而喻,如果不采取紧急救援行动,数千名黑色犹太人就会在难民营中死去。

        
埃塞俄比亚大饥荒中的难民

        此时以色列政府、犹太人机构和美国政府正在同苏丹就放行和空运这些犹太人返回以色列进行一系列的秘密谈判。可想而知,谈判的进程是非常困难的。关键在于苏丹是阿拉伯联盟的成员,而阿盟不允许任何成员国同以色列有任何形式的联系。但是此时的苏丹政府迫切需要美国的援助维持摇摇欲坠的政权。美国在谈判中以经济援助为筹码劝说苏丹政府允许将在其边境上的埃塞俄比亚犹太人空运至以色列,并答应这次运送任务中所用到的一切交通工具也将被无条件地送与苏丹政府。苏丹政府担心如果行动泄露所招致的国内极端伊斯兰主义势力和阿盟的指责,但是随着美国不断增加的援助和保密措施的保证,很快双方达成协议。

        1984年11月一家犹太人经营的比利时航空公司承担起了此项任务,他们将把这些埃塞俄比亚犹太人从苏丹首都喀土穆经由比利时送往特拉维夫。以色列政府将这一计划赋予“摩西行动”的代号。希望一如《圣经》中的先知摩西把犹太人带出埃及,来到“流着奶和蜜”的土地巴勒斯坦一样,也把这些黑色犹太人救出苦难的深渊。

        “摩西行动”一开始就一片混乱。1984年11月20日日落时刻,4辆租用的卡车穿过旷野,停在难民营门口。由以色列政府派来的一名埃塞俄比亚犹太人,在夜色中进入难民营,协助贝塔以色列人撤走。但是等了好几分钟,没有一个人出来。原来他的任务是要动员老、弱、病、残先走,但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人性,每个人都抢着要走。难民们包围了他,争吵不休,苦苦哀求。到了后来,他们简直像一群暴民一般,男女老幼蜂拥向汽车奔去。

        挤满了难民的车队终于开上通往喀土穆的大路。原本卡车运送的人数预定在100人,但是实际情况却远远超过了这个数量,达到200多人,长期的难民营生活在饥饿和疾病的折磨下使乘客的体质非常的衰弱,甚至有可能死去。最后车队进入机场跑道,停在一架波音707飞机边上。难民们争先恐后爬上去,体弱的还得用担架往上抬,孩子们三个人占一个位子。11月21日凌晨,第一架飞机终于起飞了。

        当满载黑色犹太人的飞机终于抵达特拉维夫的时候,以色列政要纷纷前往机场,迎接这些与犹太主流社会隔绝了2000多年的同胞“回家”。当时的以色列总理沙米尔说“这对我们人民、我们国家、世界所有犹太人来说,都是一个重要时刻。”从1984年11月底到1985年1月初,大中型飞机一共从苏丹喀土穆国际机场起飞了35架次,把7000多名黑色犹太人运送到以色列。但是,当新闻界披露了这一消息后,对国内大饥荒一筹莫展的门格斯图当局开始愤怒谴责以色列干涉埃塞内政的“罪恶行径”,迫使苏丹政府立即下令停止空运,使得“摩西行动”戛然而止。     

“所罗门行动”:以色列政府的持续救援

        在“摩西行动”终止之后,爆发内战的埃塞俄比亚仍然生活着数以万计的犹太人。大批贝塔以色列人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得斯亚贝巴的以色列使馆附近聚集起来,希望能够被带回以色列——他们日夜期盼的“应许之地”。

        此时的门格斯图政权已经濒临垮台,反对派“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的军队已经逼近亚得斯亚贝巴,政府命运危在旦夕。贝塔以色列人成为了门格斯图政府的谈判筹码,希望能够利用放行这些人来换取急需的援助。1989年,以色列与埃塞俄比亚恢复外交关系,以色列向门格斯图政府提供了一批包括100辆T-55坦克及埃塞俄比亚空军所急需的零配件在内的军事援助,还为门格斯图本人训练了总统卫队,以换取“法拉沙人”以每月500人的规模移居以色列。

        1990年底双方又达成一笔大买卖,以色列答应通过纽约的银行账户向埃政府支付3500万美元,“买断”滞留在亚的斯亚贝巴的黑色犹太人移民以色列的权力。谁知,门格斯图政府的瓦解比外界预想的还要迅速,1991年5月,“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对亚的斯亚贝巴发起总攻,政府军的防线一触即溃,门格斯图宣布辞去总统职务,带着50多名亲信逃离即将陷落的首都,前往津巴布韦过起了奢侈的流亡生活(有理由怀疑,黑色犹太人的3500万美元买路费落入了他的个人腰包)。

        形势千钧一发之际,以色列政府担心同门格斯图达成的协议无法执行,决心单独采取行动救助黑色犹太人,随即开展“所罗门行动”。由官方直接拨款1亿美元,向以色列航空公司租用34架大型客机,5月24日起,在短短36小时之内马不停蹄地把14324名贝塔以色列人接运到以色列。空运过程中,为了尽可能增加每架飞机的载人数量,他们仅仅被允许带极少量的随身物品。飞机内部的座位和全部的隔墙均被拆除,挤满衣着褴褛的黑色犹太人,许多人眼中还闪现着惊恐(这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有一架额定载客400人的波音747客机竟载了1087人,连厕所里都挤满了人。吸取1984年“摩西行动”的教训,这次空运行动完全在保密的状态中进行,直到行动结束后才把消息向新闻界公布。

        
“所罗门行动”中抵达以色列的黑色犹太人

        这也是以色列历史上单日运送移民最多的一次行动。这些黑色犹太人到达特拉维夫的本一古里安国际机场后,以色列总理沙米尔率军政要员在机场迎接,并发表了掷地有声的讲话:“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你们,以色列也决不放弃我们每一个兄弟和姐妹!”许多黑色犹太人一下飞机就跪在地上,亲吻这块2000多年前他们祖先曾生活过的土地。美国《纽约时报》在评论这一消息时说,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如此众多的非洲黑人不是作为奴隶,而是作为自由人被从一个国家运送到另一个国家。

        
以色列总理沙米尔欢迎黑色犹太人的到来。

        仅仅在“所罗门行动”结束数十小时后,1991年5月28日,埃塞反对派的坦克开进了总统府,亚的斯亚贝巴宣告易主。不禁令人感叹:如果不是这一大胆行动,黑色犹太人恐怕难免兵燹之灾。

连续居住时间最长的犹太人社区的消亡

        2008年,以色列政府曾表示埃塞俄比亚犹太人的移民已经结束,但是最高法院却宣布如果政府不自愿地完成移民,将对政府发出命令(迫使其完成)。于是,2011年7月,以政府决定实施“鸽之翼行动”,旨在将留在埃塞俄比亚的最后一批7500名黑色犹太人空运回以色列。

        根据这项计划,以政府每月运送约200人来以色列,将他们安置在以南部的社区开始新生活。最后一批450名黑色犹太人在2013年8月28日分乘两架飞机抵达以色列特拉维夫本-古里安机场,标志着以政府将黑色犹太人空运回以色列的行动正式结束,20年内先后有近13万“贝塔以色列人”移民以色列。同时也宣告埃塞俄比亚这一“世界上连续居住时间最长的犹太人社区的消亡”。

        
加入以色列国防军的黑色犹太人

        《旧约全书》里曾多处提到,流散各地的犹太人将会重新回归以色列。如同《旧约·申命记》所说,“那时,耶和华你的神必怜恤你,救回你这被掳的子民,耶和华你的神要回转过来,从分散你到的万民中将你招聚回来。”或许,对于宿命论者而言,拯救黑色犹太人意味神的预言的最终实现。

        

        参考文献:

        1、理查德·格林菲尔德:《埃塞俄比亚新政治史》,钟槐译,商务印书馆,1974年。

        2、葛瑞姆·汉卡克:《失落的约柜》,肖聿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

        3、钟伟云编著《列国志: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

        4、但文:《犹太黑人——法拉沙人》,《世界知识》1985年第8期。

        5、D·凯斯勒:《埃塞俄比亚的法拉沙人》,曾强译,《民族译丛》1987年第4期。

        6、李伯重:《黑犹太人来到以色列》,《世界知识》1989年第9期。

        7、肖宪:《黑犹太人——“法拉沙人”的故事》,《世界博览》1996年第10期。

        8、黄陵渝:《非洲的犹太人与犹太教》,《西亚非洲》2003年第2期。

        9、黄培昭:《以色列开怀接纳非洲犹太人》,《人民日报》2003年2月20日。

        10、欧连维:《“贝塔以色列人”研究》,《外交学院》硕士论文,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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