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作江湖 | 我的“再造”娃娃，古灵精怪，独一无二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昱
【编者按】在工业化兴起时，“手工制作”一度成为生产率低下、质量参差不齐的代名词。然而，到了工业生产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又开始厌倦由工厂流水线生产出的毫无差别和特色的产品，手工制品又恢复了活力。
“手作人”的使命是制作真正的手工制品。他们以贩售手工制品为生，以拥有卓越的手工技术为荣。
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推出“手作江湖”系列，挖掘隐秘在“手作”世界里的各色达人的故事，他们将智慧融入生活，也让手艺更加鲜活。
与曹曹对话，无意间勾起了我童年的一件往事。大概7、8岁时，有次和家人逛夜市，走到一家卖儿童玩具的摊位前，我看上一只漂亮的陶瓷娃娃，死活不肯走。纠缠了半天，焦头烂额的我妈说了那句大人们最常用的“借口”：“今天没带钱，明天，明天我再给你买。”结果自然，明天也没有娃娃。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我以为年幼的心是容易遗忘的。然而，在和曹曹的谈话中，我发现自己至今都没有忘记那个陶瓷娃娃，它在我的记忆里还是那么崭新，那么美丽。
由“玩物丧志集”举办的线下娃娃市集展，已经成为上海首屈一指的娃娃爱好者们的集会。不管是来猎奇的，还是来分享交流的，每年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的娃娃制作者们、收藏者们，都能带来令人大开眼界的作品。
与曹曹的相识就发生在集会上。她娇小的身材裹在一件黑色洛丽塔洋裙下，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头上随意地绑着几个俏皮的发髻，就像漫画里走出来的二次元少女。放在平日的大街上，这样的打扮一定会被人投来“复杂”的目光，但在充斥着梦幻、神秘、少女、独角兽和白日梦的会场里，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和谐的音符”。
不过，曹曹制作的娃娃并不像她看上去的那么“甜美可爱”。在一堆精致的古董娃娃摊位里，她的娃娃看上去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外星宝宝”，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一个星期后，我幸运地走进了她的“娃娃工作室”。
曹曹创立了自己的独立品牌LEVYCAOCAO，图为曹曹和她的“再造”娃娃们。（本文图片除特别注明外，均为曹曹 图）
我的“再造”娃娃们
“房间很小，你就坐在床上吧！”。
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曹曹在上海临时的“家”。不足十平米的卧室里，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个衣柜……还有两个摆满了娃娃的简易置物架。不光如此，从床到窗台、再到墙壁上，可置物的空间里都填满了娃娃。这些娃娃大多是针织的，夸张的五官、奇形怪状的躯干和四肢，五颜六色的拼接下充满着野性、另类的美感。
“你看这只娃娃像什么？我叫它文森特猪猪。因为我在微博上关注了一个漫画家，他笔下的一个卡通人物就叫这个名字，我非常喜欢。于是我就做了这样一个猪猪的系列，丑萌丑萌，金属扣的眼睛带着一点蒸汽朋克的味道。”
文森特猪猪、大辫子娃娃和慢半拍娃娃。
“你有没有看过《机器管家》这部电影？拍得特别好。主角是一个机器人，他从无到有，不停地学习、探索生命和死亡，只为做一个真正意义上完整的人。看完特别让我感动，所以这只‘我的机器管家ET’的灵感就来自这部电影。”
《我的机器管家ET》娃娃，灵感来自1991年的电影《机器管家》。
“我还很喜欢《小王子》、喜欢外星人。这些有着大眼睛的娃娃，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为生活在B612星球上的居民们，这是彩虹ET、新娘ET、那是牛仔ET、还有戴着老花眼镜的ET……”
由上至下为彩虹ET、红辫子ET、数据线小王子ET、绿豆ET
聊起自己制作的娃娃，曹曹显然很兴奋，说也说不完，有时候会让人失神在她天马行空的想象里。但她神采飞扬的脸庞凝聚着的骄傲和自信，又不时在提醒我，倘若跟不上她的节奏，我就会错过一个精彩的故事。
“这只我叫它‘长鼻子比诺曹’，原材料是我捡来的一个针织鞋套。我用钩针把四肢、头部、包括这个长长的鼻子做出来。这里的嘴巴是立体的，像弹簧一样，可以伸缩。“
《长鼻子比诺曹》，是用捡来的一个针织鞋套改造的。
“这只娃娃是用我在小区回收废品处捡来的鞋子结合羊毛毡再造而成的，是目前为止唯一一款以鞋子改造而成的娃娃。”
《鞋子精灵》，是用小区回收废品处捡来的鞋子结合羊毛毡再造而成的。
“我娃娃的风格总体来说是小众的，喜欢的它的人会很喜欢，不喜欢它的人会觉得很可怕。但是在我心中，它们都是孩子，我发自内心地喜欢它们。”
娃娃的特别之处不仅仅在于古灵精怪的造型上，还有它们的原材料，都是来自被人们闲置或废弃的旧衣物，比如毛衣、毛裤、袜子等等。曹曹把它们回收过来，清洗干净、消毒后，再对它们进行改造。由于工艺上主要以针织为主，她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全手工针织再造系列”。
“这些东西是废旧的，通过重新组合，环保的同时又赋予了它们新的生命。”
2020年4月，曹曹开创了自己的个人品牌LEVYCAOCAO，建立了淘宝店铺，开启了网上定制娃娃的业务。为了收集物料，她在朋友圈发起了“回收废旧衣物再造手作娃娃”的活动。很快，许多朋友把自己的闲置衣物寄给了她。
“我喜欢把自己关在堆满衣物的房间里，通过不同材质的来回对比、随意地重新组合、裁剪、拼贴，进行创作。所以不存在‘设计稿’，因为我不希望它是被设计出来的，安排好的，我觉得真正的设计是自然而然产生的。”
《玫瑰仙子3号》
《昂首阔步向前进的22号机器人》
每一款手工制作的娃娃都是不可复制的，甚至每一款娃娃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曹曹在娃娃的身体里藏了一些字条，写上了娃娃的名字、性格、特征、身高体重，还有出生日期等信息。用她的话说，这些字条就像一封不能被打开的信，是隐形的，是她作为创造者寄予的一份爱，在娃娃诞生的那一天，跟随它一生。
“我跟我的客户说，你们购买了我的娃娃，我会对它终身负责，我活多久就可以对它修复多久。前提是这些破坏不是人为的。”
《去公园晒太阳的ET》
我那姗姗来迟的叛逆期
似乎许多女孩对娃娃的爱恋都是与生俱来，曹曹也不例外。只不过当大多数女孩子喜欢粉粉嫩嫩的芭比娃娃时，让曹曹着迷的却是那些有着神秘大脑袋的外星人和形态各异的恐龙。
“小时候，别人家的孩子在美术课上都会画一些小动物啊，阳光美好的东西，而我就画各种各样的小怪兽，在大众眼里甚至还有点古怪、阴暗。当然，在我眼里它们很可爱。”
从小就展露了绘画的天赋，曹曹拿过很多奖，在亲戚朋友的眼里，她是一个性格内向，乖巧又懂事的孩子。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大人们的“褒奖”下隐藏着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怪娃娃》，曹曹说这款红色嘴唇的娃娃原型就是自己，材料是自己不穿的旧衣服，看上去有种古灵精怪，坏坏的感觉。
“其实我很讨厌‘懂事’这个词。对我来说，‘懂事’意味着没想法，更多的是妥协。家人希望你懂事一点，虽然不是说要摆布你，但这里面包含着一种渴望，希望我能用他们的方式来成长。”
曹曹出生在江苏一个普通的家庭，父亲在学业上管教很严厉，加上自己的性格使然，青春期的她似乎没有经历过同龄人所谓的叛逆。回忆起高中时期，自己做过最叛逆的一件事情，就是面对布置下来的美术作业，她鼓起勇气对美术老师说——“这种画画的方式，我不想学了，但是你布置的作业我一定会按时按量做完，并且会高效完成，用我自己的方式去画。”
“其实那时候已经有了一种自我的认识，脑袋也会去思考了，我觉得不是非要家长、老师教你怎么走就该怎么走。”
“美术老师回复我说，‘可以啊，只要你能做出来’。当下他不太相信我，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些嘲讽，但直到我真正做出来后，他也就不管我了。后来去艺考，可能他也发现我的确有自己的琢磨，还鼓励我考试的时候，就用自己的方式画吧。”
有时候，一个人的成长不需要太多傲人的飞跃或突破，只要一个小小的出口，能量就会像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曹曹觉得，那一次小小的叛逆让她找回了许多自信。
曹曹的三套毕设《拾蚀》的作品在北京时装周走秀，并获得了新锐设计师奖。
从那时起可见她对手工针织的热情。
针织细节图
大学服装设计系毕业后，曹曹来到上海，在服装公司工作了两年。慢慢地，她发现自己对手工制作更感兴趣。2019年，她决定辞职，寻找新的方向。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一年充满了磨难和曲折。
“我经历了一场手术。当时病房里有8个人，我正对面有一个胃癌晚期的中年阿姨，50多岁的样子。每天，她的身上都插满了各种管子，生活不能自理，只能躺在床上等待别人的帮助。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生命是多么脆弱。”
“不仅是自己要承受痛苦，还会给亲人带来那么多心理负担和压力。那次手术后，我觉得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同时在健康的基础上，不留遗憾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觉得开心的事。”
曹曹说，她发生了很多改变。之前做娃娃，喜欢选择色调灰暗的面料，现在会大幅度地使用一些明亮的颜色。以前在陌生人面前，胆子特别小容易害羞，现在知道要勇敢表达自我，接触更多的人，不然会错失很多机会。
疫情期间，由于时间充足，曹曹制作了大量的娃娃，开始筹备自己的个人品牌，创业的想法也得到了家人支持。
“2019年是我非常低谷的一年，但回过头去看，我甚至还有一点点感谢这场经历，因为它让我明确了未来努力的方向。我现在二十六岁，但我的‘叛逆期’才刚刚开始。”
走过低谷，曹曹觉得自己的‘叛逆期’才刚刚开始。
每个人都有和娃娃的故事
从事娃娃定制工作后，曹曹碰到了形形色色的客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人是想给女朋友做一个独一无二的娃娃，当作惊喜，有的人是为了找回童年的回忆。
“有个女生想给自己的好朋友定制一个娃娃。她说朋友小时候有一个布娃娃，被外婆洗衣服的时候弄丢了。那是朋友儿时最好的玩伴，小时候还会和它说话。”
女生给曹曹发来了朋友和娃娃的照片，希望曹曹能用自己的风格，做一个新的娃娃。订单完成后没过多久，女生回复说，朋友收到了礼物，特别感动，觉得自己好像又就回到了小时候。
《溜溜蛇小王子》
《全手作钩针泰迪熊》
曹曹相信手作的方式本身就是有情感的，能为别人带来一些快乐和治愈。而每一个娃娃找到喜欢它的主人，也是一种缘分。
“周六集市快收摊的时候，有一个女生走进来，第一眼就看上了我摊位上的一款娃娃，问完多少钱后，二话没说就买走了。后来她在微信上跟我说，大老远就看到了它，一下就喜欢上了。我心想，这只娃娃是注定属于她的。”
曹曹在“玩物丧志集”举办的线下娃娃市集展上摆摊。
在坚持自己梦想的路上，曹曹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粉丝。“有一个小妹妹很早关注了我的微博。当时她刚刚高考结束，看到我在上海办展，说一定要来看看。于是，那天我在整理娃娃的时候，突然有个小妹妹跑了过来。她说，‘姐姐我终于看到你了，我就是特地为你的娃娃来的。你的娃娃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看到它们，我童年所有的破碎的梦想，好像一下子都重建起来了。’”
曹曹后来才知道，女孩也是学画画的艺术生，也很喜欢手作，只是因为学业的压力，压抑了自己的梦想。曹曹说她能理解女孩的迷茫，在这个年龄的她需要更多表达内心的勇气，需要更多鼓励和肯定，而经历过同样道路的人似乎更能够惺惺相惜。
女孩对曹曹说，姐姐你做的娃娃充满了热情。那一刻，曹曹突然很想流泪。
“我终于觉得，其实你不需要很多人理解，只要有一小部分人真正懂你的作品，你就已经很成功了。”
“做娃娃对我来说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情，但我没有想到，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还能给人带来童年的回忆或者弥补小时候的遗憾，能够帮助到一些人走过迷茫，给予一丝追寻梦想的力量，这件事让我超级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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