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提前退休转场纪实摄影,厅官阳红光:我做了明智的选择

澎湃新闻首席记者 谭君
2020-08-09 07:02
来源:澎湃新闻

7月25日,阳红光身着白衫黑裤、脚蹬布鞋,出现在湖南省文化馆。

《共和国不会忘记》摄影展现场。  澎湃新闻记者 谭君 图

由他拍摄的《共和国不会忘记——1949至2019年湖南省长沙市因公牺牲、伤残公安民警纪实摄影展》在这里续展40天。这日,公安部教育整顿第五驻点指导组全体成员过来参观,阳红光负责介绍。他一身“布衣”打扮,显得有些特别。

作为一名从警28年的“老公安”,曾任湖南省公安厅副厅长、湖南省委政法委副书记的阳红光,在退休之后,开辟了新的“战场”:用摄影记录他热爱的警察和他们的英勇事迹。

这些作品,与危险、搏斗、生命、顽强、回忆、感动等等词语紧密联系在一起,将那些被时间掩埋不为人知、亦不忍直视的警察故事,毫不保留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摄影界对此给予高度评价。

官至正厅级而提前卸职的“老公安”,为何要将精力倾注于纪实摄影上?他的作品背后又有哪些故事?

近日,阳红光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

阳红光在拍摄现场 受访者 供图

谈当官:不把“官”当回事,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什么

澎湃新闻:很多官员都会眷恋于自己的权力和余威,而您选择提前退休,花几年时间进行这样庞大工作量的拍摄。您怎么看自己的选择?

阳红光:在湖南省公安厅,我当了15年副厅长,为5届厅长当助手,分管过交通管理、刑事侦查、禁毒、治安、监所管理、人口管理、网络安全管理等,公安厅的大部分业务我都分管过。我调到省委政法委任副书记的时候,已经满了58岁了。到59岁的时候,我就决定回公安厅退休。其中原因有很多,但我确实有警察情结。

我自己对当官一直摆得比较正。我想在公安当官的职责就两条。第一,为老百姓多办点实事。官越大,事办得更大,也更能办事;第二,为干警服好务。我对下面的同志,工作方面要求很严,工作之外,我从不把自己当领导,我跟大家相处都很好,有人评价我是“平民厅长”。

当官不是为自己、为家属、为亲人捞好处,这是我为官的底线。

古话说,“政声人去后”,我退休这几年,从方方面面听到的呼声、反映,包括拍摄公安英模系列,全省跑,跟我一起去的团队同志都很有感触:市县公安机关的同志对我发自内心的尊重。我当官有自己的准则,不把“官”当回事,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什么。

失散老红军苏育生  阳红光 摄

另外,早点退休,我也能提前干自己想干的事。当年拍摄、展览完《共和国不会忘记——湖南平江失散老红军肖像摄影》,我想,接下来要拍公安英模。然而在任上,不可能拿着个相机对准下面的民警,人家不自在,我自己也有点尴尬。这成为了自己的心结。但退休了,我就是普通老百姓了,把相机聚焦他们也就自然了。所以,我感觉这种选择是明智的。

阳红光在摄影 受访者 供图

澎湃新闻:您对包括摄影在内文艺作品的功能的认识是什么?您怎么看到纪实摄影这种艺术表现形式?

阳红光:作为文艺形式的摄影,特别是纪实摄影,是对客观事物的一种记录。美国纪实摄影大师兰格说,真实是人文纪实摄影最高的价值准绳。所以,我拍的公安英模系列,真人上阵、真实地点、真实动作、真刀真枪,以真实的力量打动人。

法国大摄影家布列松说,所有表现手法中,摄影是唯一可以定格特定瞬间的,所谓“决定性瞬间”。我选择拍摄19位英模壮举发生的那一瞬间,来突显警察这个职业的伟大。

在拍摄长沙公安牺牲、伤残民警系列时,如何通过纪实摄影的方式实现,我想起了玛丽·艾伦·马克说的,“关于摄影,其实拍照只占了一部分,和被拍摄主体创造出一种连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通过大量深入走访因公牺牲民警的家人、战友,和他们微信聊天,电话采访等,与他们建立感情,来创造这种“连接”。摄影和其他艺术相比,生动、鲜明、直观、立体,对人的视觉冲击、吸引力、感染力更强烈。摄影这个传播媒介,对人和社会的宣传、推动,激励功能是独特的。

从我的三部曲问世及产生的效益看,比较有力地说明了摄影的独特作用。看了的人都有所触动,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都比较凝重、敬重、感动。我夫人的一个朋友,她去展馆看了影展,看完后给我夫人发短信,说她还有旁边几位观众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个都在流着泪。

谈犯罪:心结不能解开,心态产生激变

澎湃新闻:通过您的纪实摄影展,我们看到,安宁的生活背后是有人在付出和牺牲。作为老公安,您接触过无数犯罪分子,您认为这种对良善和崇高的宣扬,会有利于感化人心、减少犯罪吗?

阳红光:人之初、性本善,我认为绝大多数人是欣赏良善、敬佩崇高的。包括犯罪分子,除了极少的以外,绝大部分是可以教育、可以转变的。

民警吉湘林将湿被子抛给点火者

举个例子,我拍摄的19个英模中,有一个叫吉湘林的衡阳民警,他舍身扑火救人。他救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正在犯罪的人。2014年11月13日,衡阳县一位姓刘的男子,因在广东迷上六合彩,输光了好多年的积蓄,回家被父母骂,加上还没有堂客(老婆),年龄也不小了。很沮丧,不想活了。那天,他跑到衡阳市内,喝了很多酒后,买了汽油,准备自焚。他窜至一栋住有200多户500多人的旧居民楼3楼302室,把住户赶走,用汽油淋满房间,准备点火。接到报警,辖区民警吉湘林出警了。到现场后,他一边给男子做工作,一边叫派出所同事准备了一床打湿了的被子。做了一会工作,突然,该男子用打火机点火了,还对着吉湘林抛洒汽油。男子和吉湘林身上都着火了。这时候,你根本没想到,吉湘林把那湿被子对着男子抛去……。最后男子烧伤不到10%;而吉湘林烧伤30%多,头部烧伤三级、四肢四级,经过三天三晚才抢救脱险。我们的民警真不简单,当时去救他时,他告诉救援的人,那边还有个人(刘姓男子)要救。

这个事情发生后,刘姓男子后悔不已,非常懊恼,他被吉湘林的伟大举动感化了。

烧伤民警吉湘林全家福  阳红光 摄

澎湃新闻:所以,在您看来,公安英模摄影展,不仅仅是感化人心、激励队伍,而且对减少犯罪也有一种微妙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阳红光:老百姓看了影展后,会更加理解和支持公安的工作。公安干警看了影展,则是一种激励,怎么向英模学习、提升自己。而对犯罪分子以及减少犯罪而言,这是一种很好的教育手段。

根据犯罪成因调查,很多犯罪是由于矛盾纠纷不能及时解决,心结不能解开,心态产生激变后酿成的。现在犯罪分子的结构里,50岁以下占70%以上,40岁以下的为主导。特别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这些犯罪中,“激情杀人”占的比例相当高。

我记得2008年我分管刑事侦查,全省全年的杀人案在1000宗左右。由于各级各部门加强了民事调解、纠纷排查的工作,到2015年我调整分工时,全年的杀人案降到600宗左右,现在听说数量更少了。这说明及时化解矛盾、心理疏导的重要性。

而艺术,尤其是摄影这种直观、立体、生动的艺术,能够荡涤心灵,改变或者修正原来不正确的观念、情绪、理念。公安英烈为制止犯罪、保护他人生命安全,不惜自身受到伤害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的行为是伟大的。但从犯罪的后果来看是严重的,犯罪分子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我想很多人观展后,都会有这种思索。有犯罪心理的人或者对自己的行为不能自控的人应当会有触动。

谈三观:人生苦短,要活得有意义

澎湃新闻:您个人的人生经历,或者说你们那个时代的人的共同经历,对您进行这些摄影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阳红光:我出生于1956年,那是一个红色年代。我的父母都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工作的土改干部。我的父亲当过县里的团县委书记、农工部部长、区委书记。母亲则是妇联主任。他们从小给我的都是红色教育。故乡平江是块红色的土地,我是听着红色的故事长大的。从小开始就喜欢看书,我读《林海雪原》《红岩》《雷锋日记》《欧阳海之歌》《山乡巨变》等红色书籍长大。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名言我至今都能背。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些文艺作品深深的影响我的三观,包括爱情观。我的座右铭是:人生苦短,要活得有意义,要做有价值的事。我喜欢宋朝大词人辛弃疾那句名言,“赢得生前身后名”。我认为自己也应该这样。我的观点是,有价值的事,不仅是工作上要为老百姓办事、为民警服务,业余爱好也要有价值。摄影是我的主要爱好,这不是一种消遣,应该要对社会对他人也有帮助。所以,我拍了《共和国不会忘记》系列。

此外,我还拍过不少其他题材的图片。如,以平江敬老院老人的生活为主题的《晚福图》,获湖南省第17届摄影艺术展艺术类金奖。我对家乡父老有一种天然的感情,因为我长期在农村生活,大学毕业后,还在生产队当过办队干部,看到无儿无女的老人们在敬老院每天还有四菜一汤,过得开心,我也很高兴。

我还以长沙岳麓山下一堵红墙为背景拍了长沙市民多姿多彩的市井生活,名《古墙今影》,获了2016年中国古建筑摄影大赛湖南赛区一等奖。我自己对摄影有标准,就是宣传真善美,传播正能量。

澎湃新闻: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革命亦没有对战争的记忆和感触。责任、正义、英雄,这些词汇,谈论起来可能会比较沉重。您怎么看您通过作品想让年轻人接受的这种价值观?

阳红光:摄影是一种很独特的艺术形式。它的吸睛作用特别强,可以直击人心。同时,纪实摄影具有客观性,也就是真实性,我自己感觉,这对年轻人进行宣传特别有用,因为年轻人讲究真实。从展览现场不少年轻观众留下的大量留言可以证实,年轻人是接受的。

我儿子,1981年生人,湘潭大学毕业,我曾和他探讨过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时下年轻人获取信息渠道比较多,各类信息下游也会对信息进行加工后传播。看似海量信息,其实信息接受者的感知比较麻木。因为信息同质化严重,很难被各类信息所打动,无法产生共鸣。但观看了公安英模系列展,脱离了平时的信息平台,身置展厅之内,通过一幕幕再现的情景,仿佛自己身处当时当地,经历了当事。这种信息接受方式,让人深深震撼,印象深刻,触及人心。所以,年轻人不是接受不了主旋律教育,关键是看何种形式。这些年,从非典到新冠肺炎,从香港暴乱到中美贸易摩擦,这一代年轻人也经历了不少事。加上这些年主旋律教育得到加强。年轻一代对共产党,对我们国家感情深多了。

谈英雄:应建立长效机制,让付出者有回报

澎湃新闻:您拍摄这些作品,对被拍摄对象是不是也产生了影响?

阳红光:应该说是产生了影响。这一方面是作品的直接宣传效果。另一方面是我做了很多摄影之外的工作。平江失散老红军肖像展在北京展览时,北京有个老板亲自去平江,给每人送了1万块钱。这是平江的同志告诉我的。湖南有位姓陶的老总,每年都会给每个老红军5000元,直到给他们送终。已经做了2年。他还把我拍的老红军的肖像拿去,印成企业挂历下发、赠送。今年八一前夕,我和我的团队去平江看望慰问尚存世的5位失散老红军,长沙平江商会组织企业家一同前往。

为了进一步改善失散老红军的生活条件,我将每位老人的情况及须重视解决的问题专门向平江县委县政府,递交了建议函,向省民政厅作了汇报,并专门到民政部优抚司反映情况。均受到高度重视。平江县为失散老红军建立了定期体检看病制度。根据需要解决了住房、轮椅、助听器。2014年春节湖南省民政厅慰问老红军每人平均2万元。民政部派专人到平江调研,之后,这一群体年度补助逐年提标。由2012年的1万元,到2019年达3万元。 

拍摄公安英雄的两部作品时,我根据所见所闻所思,就公安机关在重视公安英模、伤残民警方面值得总结、改进的地方,形成专题报告,送交湖南省公安厅和长沙市公安局两级党委,均引起了特别重视。分别成立了工作专班。被拍摄对象存在的实际问题,有的已解决。如相当多的同志解决了政治待遇,有的英烈家属解决了就业。有的在协调解决中。两级公安机关拟出台加强这方面工作的决议,从制度层面加强公安英模、伤残民警的工作,建立敬重、崇尚、关爱英模,争当英模的良好氛围。这些工作和效果有力地彰显了摄影的价值和影响力,对社会的推动力。

澎湃新闻:您影展里的英雄,为了公共利益壮烈牺牲,然后留给自己的家庭无尽的痛苦和思念。这些英雄家属,尤其是他们的孩子,您认为他们身上会有跟其他同龄人不一样的气质吗?

阳红光:那种耳濡目染的来自父辈的精神教育、荣誉感,和父母战友的特殊对待,会让他们呈现不同的个性和气质。他们在单亲家庭长大,缺乏父爱,生活中肯定存在不少困难。我不认为环境决定人生,但肯定影响人生。总的来说,这种环境中成长的孩子,他们还是比较积极向上,自强自立、顽强刻苦的。我拍摄的牺牲警察中,一个男孩,他爸爸在他8岁时骤然离世,但他没有怨天尤人,兴趣广泛,全面发展,钢琴过了10级,现在正在学指挥,是个学霸。还有个女孩,她爸爸是在她1岁时去世,但她妈妈说,孩子非常懂事,爸爸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3岁时就会洗自己的袜子,经常帮妈妈做家务。现在孩子阳光开朗,从不因为爸爸的离开而自卑内向,她画画还得过国家级的荣誉奖。

我感觉,“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这样家庭的孩子,有出息的还是比较多,但母亲的作用非常大,组织的关心和厚爱也很必要。

澎湃新闻:您的作品里呈现了好几个警嫂忠贞爱情的故事。比如,就像是《亮剑》中李云龙和女护士田雨的翻版的刑警彭念波与其妻子尚艺的故事。您是刻意想突出“美人爱英雄”这种美好的结局吗?

阳红光:不是,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我感到很有戏剧性。我很欣慰这种现象。这是采访中无意中发现的。

警嫂们对爱情的执着、坚守,对家庭、后代的强烈责任心、自我奉献和牺牲精神,不得不使人敬佩。

智商受损民警王志军和妻子  阳红光 摄

同时,我还希望关注到这个现象背后的隐忧。比如,有一位警嫂,她是四级伤残警察王志军的妻子。王志军在出警途中被违章货车撞倒,做了6次开颅手术,事后智商仅有7岁。一直照顾他十多年的妻子,最担心的是:如果她走了,谁照顾他?

    责任编辑:崔烜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