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城市|下扬州①:何以为城,何处是城?

王峰
2020-08-14 19:51
来源:澎湃新闻

因河而生,因盐而盛

扬州是一座因河而生的城市,而孕育扬州城的是大运河最早开凿的河道——邗沟。《左传》记载鲁哀公九年(即公元前486年):“秋,吴城邗,沟通江、淮。”大运河与扬州城同龄,距今已有2400多年历史。1982年,国务院公布的首批24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扬州是其中之一。而在1986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34集纪录片《话说运河》,在沿岸众多的城市中,只有扬州被称为“运河城”。

视频片段节选自1986年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出版发行的纪录片《话说运河》。(00:37)
邗沟的“邗”字读作“hán”。左边的部首“干”是水边的意思,既是声旁,也表义。而“邗”字的形旁则与耳朵没有实质性的关系,是城邑的邑字楷书的形变,如首都的都、城郭的郭。“邗”就是水边之城的意思。这个字只有扬州的地名常用到,例如邗江、邗上,而大多数外地人不认识。

古邗沟变迁示意图。  图片来源于网络

扬州又是一座因盐而盛的城市。但扬州城不产盐,怎么会因盐而兴盛呢?西汉初年,刘邦的侄子刘濞分封在吴国,定都广陵,就是现在的扬州。《史记》里说,刘濞不仅在沿海地区发展煮盐业,还对境内百姓不征税,因此吴国变得很富裕。不久后,刘濞又从邗沟向东开了条运河,经泰州到南通的如皋,抵达海边,这条新的运河被称作“运盐河”。由此一来,海盐便能顺利地运抵扬州,再运往各地,扬州城也就逐渐成为了东南海盐运销的集散中心,开启了史上的第一次繁荣。

清代画家王素的作品《运河揽胜图》记载了清代扬州运河两岸的市井风情,该画作反映了彼时当地的繁华。  图片为《大运河》纪录片视频截图

由于运河的贯通,为盐运提供了便利,食盐运销又带来了税收的增长。康乾时代,两淮盐业达到鼎盛,有“两淮盐课甲天下”之说。

经济的发展使得地方财政实力雄厚,催生了城市的繁荣,进而官宦富商云集,文人墨客争相前来,扬州的各种地方文化就在这样的历史脉络下逐渐形成,园林、美食等等,仅仅是它的一个个缩影,但这些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是一种盐商文化。清代的两淮盐运使在任内为扬州地方经济、财税、城建、交通、文化、教育等诸多方面都做出过贡献,代表性人物有乾隆时期的卢见曾、嘉庆时期的曾燠、同治时期的方浚颐等。两淮盐吏们注重结交文士、修禊雅集、恢复旧迹、兴办学院、刊刻书籍等,引导了盐商的风雅效应,推动了地方的文化繁荣。

但到晚清,尤其是太平天国运动之后,由于战祸连年、海运兴起,两淮盐务积弊越发突出,盐业遂由盛转衰,扬州的盐税收入更远不如前。在紧接着的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扬州都停滞在了“从前慢”的时代,没有铁路,没有通连江南的行车大桥,城市经济也一直没能遇到恢复鼎盛的契机,于是从曾经的一线城市迅速沦落为了三线小城。

“苏北”变“苏中”

地域标签往往显现着人们对一座城市的基本认同,而历史上的行政区划则自然而然成为了一座城市的标签。唐代,扬州属淮南道,北宋分置为淮南东路,清朝隶属江南省,自此扬州有了“淮南”“淮东”或“淮左”“江南”之古称。扬州虽处江淮之间,但城市紧邻长江。现代扬州人没有“淮地”的认同感,至于“江南”,也只有文化上的象征意义。

航拍扬州老城区。  孟德龙 图

扬州老城区并不大,只有5.09平方公里。古运河沿着东折向南流淌,起到了护城河的作用。城中以小秦淮河为界,东西又分新城和旧城。我出生在新城的丁家湾,长在旧城的仁丰里。旧城是元末明初修建,距今已有660多年历史,新城则是在明朝中期为抵御倭寇而建,这样的城市规模一直保持到现在。

民国初年,新旧两城间的城墙拆除。1951年,扬州成为苏北行政公署驻地。同年,周围的城墙全部拆除,建了环城马路。因下辖泰州、南通、盐城、淮阴四个专区,东南西北四条环城路便因此命名为泰州路、南通路、淮海路、盐阜路。淮海、盐阜与当时的淮阴和盐城的名字并不完全一致,原因或许是它们曾是苏北行政区最早的两个区。事实上,这样的命名同明清两淮盐运司所辖分司恰能对应。

苏北电影院的观影海报。  图片来源于网络

苏北机米厂生产的麦精露曾是扬州夏日街头最受欢迎的饮料之一。  图片来源于网络

苏北农学院大队部旧照。  图片来源于扬州大学实验农牧场官网

在苏北行署驻扬州城的短暂几年中,许多机关、企事业单位以苏北冠名,到七八十年代还在沿用的已是寥寥无几。苏北电影院曾陪我度过了一段青少年时光,后在新世纪初停业;苏北机米厂的散装麦精露,在扬州夏日的大街小巷曾一度流行,它的啤酒车间是扬州啤酒厂的前身,现已被青岛啤酒收购;苏北农学院,后改为江苏农学院,现属扬州大学,学院门口的路叫苏农路,九十年代末更名为文汇路,而学院教职工住宅区则以苏农一村到五村命名,苏农的苏是苏北的简称;苏北招牌打得最久、最响的,现在只剩下苏北人民医院了。

近代以来,大批苏北人到富庶的江南地区谋生,有的甚至是举家逃难,因此产生了地域歧视,苏北一度成为贫困、落后的代名词,这一现象现在正在逐步走向消解。而近年来,官方把扬州、泰州和南通表述为苏中城市,我听起来倒有点不习惯。

1916年扬州城市简要图。  图片来源于网络

记忆中的城市版图

在苏北医院与苏农一村之间,是向西呈半弧形的淮海路。四条环城路中,只有淮海路不是新建的,它是扬州城内第一条通汽车的马路,建于1937年。这段不足400米的弧形路,当年是为避开美国人设立的浸会医院,现今那座小洋楼还保留在原址。淮海路的行道树也很特别,是清一色的法国梧桐,树龄都在80岁上下,有近两公里长。夏天,太阳透过浓密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那里便成了扬州城里最阴凉的马路。

扬州老城区的马路主要呈两纵两横格局,与环城路同时拓宽修建了一纵一横。城中,纵向是国庆路与渡江路,渡江路是为纪念解放军1949年南下渡江而命名的;横向是甘泉路和广陵路,都取自于扬州的古称。

纵横交叉处是辕门桥,辕门桥(街)位于国庆路最南段,北至得胜桥。1970年前后,辕门桥改造成十字路口,西北角建起了三层楼高的人民商场,随后西南角、东北角又陆续建起了五交化大楼、群艺馆。从那时起,人民商场成为了扬州城市中心的代名词。人民商场的岔路口有红绿灯,店门口设置了交通岗亭,我唯一爬上去的那次,是因为在路边捡到了二分钱的硬币,要交给警察叔叔。当时,只有1路公交的路线是绕环城马路一圈,在城里通行的其余六七条公交线路全都要经过人民商场。后来,城里的公交线路越来越多,经过人民商场的却越来越少。不知哪年,岗亭撤了,红绿灯也没了。

老扬州城里的人民商场。  图片来源于网络

甘泉路西起淮海路,东至人民商场与广陵路分界,广陵路东端止于泰州路,这一线全长两公里多,是扬州新城与旧城间最重要的通道。另一条纵向的通道是汶河路。20世纪五十年代,扬州用拆城墙的砖石填平汶河,陆续建成了一条南北向的马路。而另一条横向的通道则是到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逐歩形成的文昌路。后来,新的市中心也就慢慢向文昌路与汶河路交叉处迁移,这个地方便是文昌阁。

20世纪80年代,扬州市中心的文昌阁。  图片来源于网络

20世纪70年代,扬州城的文昌阁附近常有集会。  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昌阁是一座明代建筑,俗称文昌楼,四周开阔,在特殊的年代经常用来集会,扬州当地的老人们都叫它“造反楼”。正如广陵路与江都路叫东方红路,路上的苏北电影院习惯被称作东方红电影院;皇宫(扬州本地人习惯将广陵区皇宫巷一带称作“皇宫”,原新华中学的旧址就在附近)叫新华巷;石塔路桥叫备战桥等等,当时的巷牌是红色的,这些都是一个时代的印记。

我想用四个汉字总结明代至今扬州城的区划变更。明朝扬州府驻地在江都县,府城与县城合一,第一个字是“口”字;到了清朝雍正年间,江都县城分设出甘泉县,一府两县共一城,第二个字是“日”;民国初年,或许是“反清复明”吧,甘泉县又归并回江都县,还原成“口”字;1949年,政府设立扬州市区,江都县城搬了出去,到1956年,市区外围新设邗江县,有点“农村包围城市”的意味,第三个字是“回”;20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政府又兴起设这个区,改那个区,总之是小“口”变大“囗”,第四个字是“田”。想必中国很多城市都有类似经历。

随城市变迁而遗失的

因城市版图的变迁带来的改变有些甚至让人意想不到。我小的时候,听大人们说过一句歇后语:“江都县到邗江县——现刮现”,“现刮现”是“县搭县”的谐音,意思是当场兑现。原本这个歇后语说的是“甘泉县到江都县”,后来甘泉县没了,有了邗江县就有了新说法,现在县都撤了,也就很少再能听到有人说这句歇后语了。

一些寄予了人们对未来生活美好愿望的民间风俗,也随城市版图的变迁而改变。旧时,在扬州城里接新娘,花轿到男方家前,要经过或特意绕道多子街和三元巷,讨个多子多福、三元及第的吉利。1950年后,多子街改为甘泉路的一部分,再加上移风易俗、破除迷信,接新娘就没这么麻烦了。到了20世纪末,接新娘的婚俗又开始时兴,但两个街巷都没了。于是当地的新婚俗便是,接新娘的婚车要围着文昌阁绕三圈。

1992年,院大街在汶河北路拓宽时,改成非机动车道,街早已不复存在,但有趣的是,现在当地派出所的名字一直还沿用着“院大街”。辕门桥在20世纪七十年代逐步被人民商场替代,但就在前几年,我路过此地,还见过某个银行储蓄所的名字里仍沿用着“辕门桥”。院大街和辕门桥都由来已久,可追溯到清朝初年,或许更早,它们与其它许多扬州城的地名一起见证过这座城市的辉煌与繁华,而如今却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我的母亲住在城里,抗战后念的江都县中,也就是今天文昌路上的扬州市一中。我的父亲出生在江都农村,读了十年私塾,1950年参加工作,分配在市郊,单位属江都县,后划给了邗江县,1958年至1963年期间,邗江县一度并进市区,成立了若干公社,父亲与母亲正是这个时期相识并相爱的。我曾见过他们当年的结婚证,红章盖的是扬州市人民委员会,签署人是扬州市城南公社社长。当时的城南公社是城区的四个公社之一,正是我母亲的工作单位。

《话说运河》在扬州拍摄时,正值文昌路的建设期。文昌路是由1978年至1986年间陆续建成的石塔路、三元路和琼花路连通而成,在扬州民间有一句这样的顺口溜:“一条大马路,两棵白果树,三个大衙门,四个招待所”。当时,扬州市政府、广陵区政府、邗江县政府及下属招待所萃园、紫藤园、珍园、石塔宾馆都集中在“782工程”建的那两条路上。市政府是以前的运司衙门、紫藤园是扬州府衙、区政府是江都县衙、石塔宾馆是石塔寺,石塔、文昌阁、两颗银杏则成为了钢筋水泥丛林里的孤岛。

然而,随着扬州城大刀阔斧地改建,新的市中心文昌阁周边商业价值陡增,以其为中心的十字沿线,各种商业体、宿舍区不断兴建,沿汶河路两旁及以西地区,古城风貌荡然无存。记得在《话说运河》扬州篇的片尾,一位城建负责人说了句后来流传很广的话:“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直至三年前,迟到的《扬州古城保护条例》正式批准施行,终究没有缺席。

视频片段节选自1986年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出版发行的纪录片《话说运河》。(02:05)
我目睹了这座古城四十年来的城市建设、版图扩张,许多承载我们记忆的街巷、墙瓦、地名、声音、颜色、味道已随之湮灭。城市的道路越来越长,城市的历史却越来越短。忽然想到林徽因先生曾写过的一段话:“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

(本文作者王峰系扬州本地民俗和文史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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