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桑俄×高煜芳:青藏高原的人和棕熊如何共存?

2020-08-05 16:25
上海

高煜芳、扎西桑俄/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

2020年5月,青海玉树和四川江油接连发生两起熊袭击人事件,分别造成1人和3人死亡。人熊冲突的话题突然跃入公众视野,获得广泛关注。

棕熊被认为是青藏高原上最危险的动物。近二十年来,从西藏羌塘到青海三江源,棕熊扒房子和伤害人畜的问题越来越凸显。

这些被统称为“人熊冲突”的事件,不但给当地牧民造成直接的人身财产损失,而且也带来担惊受怕的精神压力,还增加了生活中的各种隐性成本,在一定程度上挫伤了人们保护野生动物的积极性,甚至导致对肇事动物的报复性猎杀。

危险的棕熊;www.lzbs.com.cn

关于人熊冲突产生或增加的原因,野生动物保护研究者和实践者提出了各种假设。

有的人认为,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中华人民共和国枪支管理法》开始实施后,牧民的猎枪逐渐被收缴,棕熊发现人类无法对其构成威胁后便不再惧怕人类,而一系列生态保护工程的实施又使得棕熊数量回升,并向人类活动区域扩散。

也有人认为,由于气候变暖,棕熊冬眠时间缩短,过早苏醒的棕熊找不到足够的天然猎物,加上毒杀鼠兔导致一些地方棕熊的天然猎物减少,它们只得探寻新的食物来源,并最终将目标转向家畜和牧民在定居点储存的高热量食物。由于获取这些食物比起捕捉天然猎物来得容易,这可能导致个别棕熊的捕食行为发生改变。

潜入牧民家中觅食的棕熊;来源 k.sina.com.cn

还有人认为,随着人口和家畜数量的增长,居民点和人类活动范围扩大,侵占了原本属于棕熊的栖息地,导致棕熊与人接触的机会增加,因此造成冲突加剧。

然而,由于本地数据和监测的缺乏,加上这几种潜在因素大致发生在同一时间段,而且各个地方情况不一,我们很难断定究竟哪个是造成人熊冲突的主要原因。

全球经验表明,多数人兽冲突问题的出现或增加更有可能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实际上,任何的保护问题都是一个自然-社会-文化的综合议题。

保护工作者所说的人与野生动物冲突(human-wildlife conflict)通常是指在人与野生动物之间发生的、会对任何一方造成负面影响甚至危害的直接或间接的相互作用。

冲突既有客观的一面,也有主观的一面。

比起野生动物对人类的生产生活或人身安全构成的客观伤害,人类对于野生动物及其可能或已经给人带来的危害的主观感受,是决定冲突的严重程度以及当地人能否与野生动物持续健康共存的关键,而这种主观感受会受到来自社会和文化结构等诸多因素的影响。

当“冲突”涉及大型食肉猛兽时,部分研究者认为理想的状态是把人和猛兽在空间上分开,这是一种以分隔来达到共存的策略(separation)。

他们认为人和猛兽之间是竞争关系,对于空间和食物等资源的竞争势必导致猛兽和人类之间的相互伤害。因此,为了避免冲突就需要在地理空间上将人与猛兽分隔开,惯常的做法即建立有固定边界的保护地,并将人搬离出保护地,把“荒野”留给猛兽。

充满“野性”的棕熊;来源见水印

但是,越来越多的研究者认为人和大型食肉动物共享同一个空间是可能的,而且在世界上许多地方由于现实条件的制约,完全的分隔并不可行,共享(sharing)被视为更加实际的保护策略。

实现共享要求我们转变对冲突和共存的关系的认识:冲突并不是共存的对立面,冲突只是共同存在于同一时空的不同物种之间动态互动关系的一种表现形式。

通过文化、社会、经济、治理等各种手段,将客观和主观的冲突控制在人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持续而健康的人与猛兽和谐共存是可能的。

事实上,“分隔”和“共享”并不是二元对立的非此即彼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务实的共存策略不是在分隔和共享之间取舍,而是要考虑具体情境下合适的共存尺度——在何种尺度上分隔,在何种尺度上共享。

生命总是在不断地在与其所处的环境发生交互作用,这其中也包括与出现在它们主体世界里的其他生命产生互动。这是一个相互成就、彼此塑造的“成为”(becoming)的过程。

如果没有棕熊和狼等大型猛兽,青藏高原的牧民和他们的家畜不会是今天的模样,如果没有了牧民和家畜,可能棕熊和狼也不会是今天的样子。

共存不是一个固定的状态,共存是一个协同演化的过程。而对于任何以变化为核心的存在,最关键是保持开放和灵活,保持动态调整和适应的可能性。

变化,是危险,也是机遇。(高煜芳;2020年8月2日)

以下内容根据居·扎西桑俄和高煜芳的对话内容整理。

居·扎西桑俄(以下“居”):青海省久治县白玉达唐寺僧人,藏传佛学堪布。2007年创办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带领当地老百姓监测野生动植物、湿地和气候变化,结合传统文化和现代科学,以影像、图画和文字等多种方式倡导年保玉则及其周边地区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

高煜芳(以下“高”):北京大学生物科学本科,耶鲁大学环境科学硕士,目前在耶鲁大学攻读保护生物学和文化人类学联合博士学位,多年在青藏高原参与野生动物研究和保护实践。

 

居·扎西桑俄(左)和高煜芳(右)

高:全世界有8种熊科动物,除了大熊猫相对温顺外,其他基本都会和人发生冲突,尤以棕熊和亚洲黑熊为甚。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主要是棕熊,棕熊有许多不同亚种,藏区常见的是西藏棕熊(Ursusarctos pruinosus),也叫藏马熊或蓝熊(Tibetan Blue Bear)。

 

全世界的八种熊科动物,包括棕熊

居:科学家认为黑熊和棕熊是亲缘关系很近的两种动物,但在藏语里,黑熊叫དོམ།(dom),棕熊叫做དྲེད་མོང་།(dré mong),藏族人大多认为这是两种非常不同的动物,它们的栖息地、形态、性格、食物和能力都有很大区别。

关于棕熊的分类,藏区不同地方有不同说法。比较一致的是将棕熊分为两类:一类叫ནགས་དྲེད།(nak dré 林地熊),指的是生活在海拔较低的灌木丛或林地中的棕熊;另一类叫སྟོད་དྲེད།(tö dré 上域熊),是指生活在海拔较高、地形较开阔的诸如羌塘或可可西里等地的棕熊。上域熊又可以分为岩石熊和沙地熊。

历史上人们不怕上域熊,因为它们出现在开阔的地方,隔着老远就能看到,所以人和熊都能躲开对方。林地熊不一样,如果人走在林中突然碰到熊的话,既没办法跑,又打不过熊,因此以前杀人最多的就是林地熊。奇怪的是,近年在玉树和其他地方伤人的都是上域熊。有人觉得上域熊体色偏棕白,林地熊偏黑,我想这可能是与年龄有关的个体差异,历史上甚至有人看到过通体白色的棕熊。

棕熊脚印

高:我在三江源各地访谈还听说过མི་དྲེད། (mi dré 人熊),这是什么?和传说中的喜马拉雅雪人有关吗?2017年发表的一项研究对声称来自喜马拉雅雪人的9个样本进行了DNA分析,发现有8个样本实际来自于喜马拉雅地区的不同种类的熊,甚至可能还有北极熊和棕熊的杂交种。

居:མི་དྲེད།(人熊)到底是什么,现在不好说。有人说它们其实就是比较特殊的棕熊。根据一些描述,人熊和人一样可以站立起来,还会朝人丢石头。至于喜马拉雅雪人,在藏语里我们说这是མི་རྒོད།(mi gö 野人),和棕熊不是一回事。

 

藏族人认为喜马拉雅大脚怪是他们传说中的野人;《青藏高原山水文化(年保玉则志)》

高:有科学家分析了83份来自可可西里的棕熊粪便,他们发现棕熊主要吃高原鼠兔,也会吃旱獭、野牦牛、高原兔、藏野驴、藏羚羊、某些昆虫和鸟类,还有植物。藏区很多地方的牧民长期与棕熊共存,他们对棕熊应该相当了解。在当地人的普遍认知里,棕熊的食物包括什么?

居:我们一般认为棕熊最主要的食物是旱獭,有句著名的谚语叫དྲེད་མོང་ཕྱོ་རྐོ།,说的是棕熊抓旱獭,抓了一只夹到自己的腋下,然后又伸手去抓下一只,结果原本夹在腋下的那只旱獭就逃跑了……如此反复。尽管棕熊很努力,但最终得到的仅是一只旱獭,甚至连一只都得不到。和棕熊一样,旱獭也需要冬眠。旱獭醒来以后,狼等食肉动物就有比较多的天然猎物吃了,这时候它们杀家畜的现象就会少很多。

憨态可掬的旱獭在高原生态系统中有重要作用

除了旱獭,刚刚冬眠苏醒过来的棕熊也会专门去找蚂蚁窝,吃蚂蚁和蚂蚁蛋,吃了太多蚂蚁的棕熊感觉就像喝醉了一样,可能是因为蚂蚁有毒。有不少人也看到过棕熊抢夺狼和雪豹等食肉动物的猎物。至于棕熊吃鼠兔的说法则很少。

棕熊也会吃植物,它们特别爱吃蕨麻,而蕨麻在冬季草场的房子周围最多。以前大人给小孩子讲的故事里经常有棕熊到冬窝子挖蕨麻的情节。老人们会告诫年轻人夏天前往冬季草场要特别小心,得先远远地观察看有没有熊在房子附近找蕨麻。除了蕨麻,棕熊也吃类似像陇蜀杜鹃这种可以长到几米高的大型杜鹃的叶子和树皮,它们喜欢在茂密的杜鹃丛中睡觉,所以到这种地方去也要特别小心。

 

蕨麻,蔷薇科委陵菜属,其块根又称“人参果”,是棕熊喜欢的食物

高:棕熊有什么天敌吗?我听一些地方的人说,豺和熊会打架,有豺的地方就没有熊,是这样子吗?

居:在年保玉则确实有人看到过豺杀棕熊,但我不是很清楚豺和熊的关系。传统上我们经常说的是棕熊怕人。有句话叫做དྲེད་སྐྲག་ནགས་ཀྱིས་མི་འཚོགས།,意思是害怕的棕熊逃跑起来,连森林都阻挡不住。还有句话སྤྱང་ཀི་བྲོས་ན་ལ་རྒྱབ། དྲེད་མོང་བྲོས་ན་ལ་དགུ།,意思是狼逃跑会跑到一座山后面,而熊逃跑要接连翻过九座山头。棕熊原本是非常害怕人的。

高:我还知道这么一句话,དྲེད་མོང་མིར་སྐྲག་བདག་སྐྲག།,即棕熊怕人,人也怕棕熊,二者相互害怕。毫无疑问,在青藏高原的所有动物里,人们最害怕的当属棕熊。以前人们要是在山上遇到了棕熊会怎么办?传统上有什么办法来防止人被熊袭击?

居:首先,人最好不要到有很多熊的地方去。在年保玉则现在还有不少叫做དྲེད་ལུང་།(drélung熊谷)的山谷,这些就是过去熊特别多的地方。以前人们一般不会去熊谷,更不用说在熊谷里放牧,如果必须去也会几个人一起,但到底是骑马去还是骑牛去比较好,有不同说法,我现在还没有搞清楚。

其次,在有熊的地方活动,最好是走在视野开阔的地方,不要去很密的林子或岩石堆里,而且边走要边大声唱歌或念经,这样熊听到了自然会避开人类。

第三,如果远远地看到了棕熊,不能大喊大叫,不要吓唬它,要面对着熊,装作不害怕它,然后慢慢后退,等它看不见了再迅速离开。也可以举起双手或者把身上背的东西高高举起,让自己显得高大些。千万不能跑。

 

扎西桑俄手绘的棕熊

第四,假如棕熊真的追过来了,你要逃跑的话,如果有帽子或背包,可以把这些东西丢下,这样熊会先去咬这些东西,给人争取些逃跑的时间。跑的话,要往下跑。因为熊身上的皮子厚得很,往下跑它的皮子就会把眼睛遮住。

第五,最糟糕的是突然碰到熊,没有办法逃跑。老人们说熊一般会先站立起来,然后试图去抓你的脸,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人们就会用随身携带的棍子去攻击熊的爪子、鼻子或两眼中间的脆弱部位,这样熊就会感到很痛,你可能就有逃脱的机会。最后,当看到母熊和公熊在一起时要特别小心,尤其是当看到小熊的时候。不光棕熊,其他动物,包括牦牛和马也是,都会为了保护它们的孩子而变得很有攻击性。

阿拉斯加的棕熊;来源:NPS

高:有种说法广为流传——遇到熊要装死,但是也有研究者说,熊也会吃尸体腐肉,所以某些情况下装死可能反而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做法。而且,不同熊的习性不一样,发起攻击的方式可能不同,正确的应对方式可能也不一样。

居:我们传统上也有装死的说法。这是在实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比如突然碰到了熊,逃不了也打不过它,那只能是面朝地下趴下来装死,历史上有人是这样活下来的。这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就像不同国家的人有不同的做事方式,有可能不同地方的熊也有不同的文化,有各自独特的行为特征。青藏高原上的棕熊和藏族牧民长期生活在一起,他们彼此互相影响,而藏族牧民和美国人是不一样的,所以可能我们这里的棕熊和美国的棕熊也不一样。一个地方的经验不能直接照搬过来,一种做法也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正确有效,都需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在北美防熊的经验并不能直接照搬到藏区;来源@hikeandcycle

高:不少人反映现在的棕熊数量比以前多了,然而,不同人进行比较的基线可能不一样。大家所说的“以前”指的可能是“20年以前”“解放以前”或“历史上”。不同人的经历、记忆和时空格局不一样,因此他们感知到的变化可能也不同。因为没有长期的监测数据,科学家亦很难对棕熊数量的整体变化趋势做出准确的判断。

居:我现在五十岁了,在我十四五岁时在年保玉则看到过很多次棕熊,但我二十岁以后就没有再见过棕熊。我也在三江源各地采访了不少六七十岁甚至年纪更大的老人,包括一些以前的猎人,大家一致的看法是现在的棕熊数量远远没有他们小时候多,也就是和六七十年代及更早以前相比,现在的棕熊少多了。老人们说,以前人们在放牧的时候经常可以远远看到棕熊,现在不常见,偶尔才听到有人看到熊的脚印或粪便,很少有人亲眼看到熊。不知道是因为打猎太严重,还是棕熊自己的原因,有一段时间棕熊在年保玉则消失了。所以前几年我们在编写年保玉则百科全书的时候,我在书里写年保玉则的棕熊已经绝迹了。直到最近棕熊才又在年保玉则出现。一些地方棕熊的数量在恢复,但我想肯定还没有达到以前那么多。

时隔三十多年,2020年棕熊再次出现在年保玉则

高:最近几年,棕熊破坏房屋、伤害家畜甚至伤人致死的现象获得了很多关注。这些现象是新近这十多年才出现的吗?

居:根据藏文文献和老人们的回忆,棕熊吃家畜的现象在过去偶尔会发生,但不是特别多。棕熊伤人也是有的,大多发生在人们去拉萨朝拜的路上,或者晚上人到山上寻找丢失的家畜的时候。棕熊进房屋是比较新鲜的事情。以前一般人都是住帐篷,寺院是有房子的,在个别寺院的历史上确实有熊扒房子的记载,因为熊经常闯入寺院导致寺院不得不搬迁。棕熊闯入黑帐篷的,以前从来没听说过。冬季定居房差不多是到了90年代以后才出现的。过去没有房子,牧民从冬季草场转移到夏季草场,人走了就不留下任何东西。自从有了房子以后,人们会在房子里储存面、油等粮食,这样就把熊吸引过来了。

红外相机拍摄到棕熊进入牧民的冬窝子寻找食物;来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高:一些学者认为近年来人熊冲突越来越多且愈演愈烈,你怎么看?

居:我一直都不是很理解“人兽冲突”究竟指什么,这个话题咱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参考“从冲突到共存:人与野生动物关系的文化分析”)。“生态环境”、“冲突”、“共存”这些外来语老百姓很多都听不懂,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对它们的理解可能是不一样的。

最近大家在说棕熊伤人的现象很严重,我觉得可能是因为现在微信等通讯工具发达了,使得偏远地区发生的事情各地的人马上就知道了,因此给人以冲突加剧的错觉。其实棕熊杀人是很个别的事件,我不觉得是特别严重的问题。过去可能一年有几十个人被棕熊杀死,但那时候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很偏僻的地方,所以外面的人不知道,也不觉得是个大问题。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都说这是个问题,于是就真的变成了一个问题。

 

理解人兽共存的术语 ;来源:《从冲突到共存:人与野生动物关系的文化分析》

高:除了信息传播的速度和范围扩大,也可能是因为现在人们对棕熊的容忍程度降低了,所以导致对棕熊肇事产生越来越多的抱怨。世界其他地方的研究发现,三种因素会强烈影响人们与可能给其生产生活甚至人身安全造成危害的野生动物共存的意愿:第一,对与这种野生动物共存带来的风险和收益的主观判断;第二,知觉行为控制,也就是,人们是否认为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源去应对各种潜在冲突;第三,社会信任,尤其是对野生动物保护管理机构会尽力保护他们的权益是否有足够信心。尽管如此,当前在一些地方棕熊和牧民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不争的事实。我碰到的很多牧民都非常担心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不是他们不愿意留在世代生活的草原上,而是为了保命,他们将不得不搬离草原。

用铁皮围起来的防熊屋

居:害怕是真的,但以我的观察来看,当老百姓面对像你这样从外面过来的专家时,他们说的不完全是真话。其实老百姓特别聪明,他们不是没有办法去对付棕熊。我也知道在一些地方确实发生过报复性猎杀棕熊的事情。我觉得现在所谓的“人熊冲突”真的是个小问题,不是大问题。偶尔我们也会听说有人被蛇咬死了,我们要把蛇都打死吗?每年被马摔死的牧民也特别多,我们都要把马杀了吗?骑摩托车摔死的人也很多,那牧民就都不骑摩托车了吗?肯定还是要骑摩托车,只是要小心地骑。棕熊也是这样,小心就行了。对于亲人被棕熊杀害的家庭来说,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确是非常大的问题,但这些是个别现象,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好事,否则大家就不会小心,不会考虑如何和熊好好相处。这几年三江源游客越来越多,如果没有任何与野生动物相处经验的游客碰到熊了,又会是一个大问题。

 

牧民的防熊措施

高:一直以来外界对于藏区的想象是很浪漫的,保护工作者常说藏区的神山圣湖和佛教的理念使得这个地方的人与野生动物和谐共存。用人类学家的话来说,某种程度上当地人被塑造成了“生态高贵的野蛮人”(ecological noble savage)。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历史上藏区既有不杀生的传统,也有丰富的狩猎文化,二者相互制衡,使得野生动物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

居:确实是这样。尽管受到熊的威胁,现在大部分牧民还是很支持保护熊和其他野生动物,认为保护生命是好的。但是偶尔发生严重冲突的时候,很多人也会支持去杀这些动物。历史上就是这样。虽然佛教倡导不杀生,但是藏族人是会杀棕熊的。民间文化里有关于如何杀熊的许多说法。以前还有叫做དྲེད་བདའ།(dréda)的有组织的专门杀熊的人。过去打猎野牦牛、马鹿或赤狐等动物是为了获得肉、皮毛或它们身上值钱的部分,但棕熊除了皮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用途。人们杀棕熊的主要原因是为了不让它们到人的居住地来。我小的时候熊皮很常见。所以过去棕熊很害怕人类,但现在的棕熊变了。

高:为什么现在的棕熊变得不害怕人了?我经常听到说法是枪支被没收了以后,人无法对棕熊构成威胁,所以慢慢棕熊就不怕人了。

居:是的,以前的棕熊即使是人的东西、火的味道、人喊的声音,它们都会害怕,根本不会到人的地方攻击人,但现在的熊不一样了。如今牧民没有枪,国家法律也不允许猎杀熊,棕熊好像发现了这点。它们爱吃甜的东西,而很多牧民家里都有各种糖和饮料,棕熊偶尔进到房子里时,一旦找到它们最喜欢吃的东西了,那就像人一样,好吃的饭馆下一次还想再去吃。有人说熊通常是单独行动的,过去枪杀了一只熊,其它熊怎么会怕人呢?但确实会怕,可能熊之间也有语言吧。

另外一个原因和流浪狗有关系。棕熊怕狗不是因为狗能打得过它,而是因为狗叫声让熊很烦,所以狗能起到保护人畜安全的作用。为了要防治包虫病,很多地方把流浪狗都处理了。流浪狗没了以后,棕熊就更加肆无忌惮地来到人类住的地方,甚至连旱獭都越来越靠近人了。包括流浪狗在内的很多动物,它们有的时候我们觉得它们不好,等到它们没有了,我们才发现它们的好处。任何生物,即便是小小的一朵花,在这个世界都有它的价值。

青藏高原的流浪狗;来源:雪境视频资料

高:许多人倾向于将人兽冲突归咎于外部因素,例如栖息地受到人类干扰、天然猎物数量减少或者气候变化。当棕熊肇事发生在当地人身上时,当地人一般是怎么想的?

居:包括棕熊、狼和老虎在内的各种食肉动物经常被认为是山神的སྒོ་ཁྱི།(go khyi 看门狗)。传统上,很多人会认为可能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得罪山神的不好的事情,所以山神才派熊来搞破坏,这是不吉祥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上辈子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那只熊的事情,所以这辈子受到它的报复。

高:所以人们倾向于认为这是个人问题,倾向于从自己这辈子或上辈子的行为上寻找原因,这种归因模式和外界的想法很不一样。遗憾的是,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习惯从外部环境或他者身上寻找问题产生的原因,然后试图通过改变环境或改变他者来解决问题。纵观全球,在任何有熊和人共存的地方,几乎都演变到人类把熊消灭或把熊控制在极少数量的地步。你理想中的青藏高原人与棕熊的关系是怎样的?

居:我想人和棕熊可以在同一地方生存,但它们之间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相互需要有点害怕。若是棕熊来到人的地方,太过分了,人可以伤害棕熊;人若去了棕熊的地盘,比如我们所说的དྲེད་ལུང་།(熊谷),那也要自己准备好承担被熊伤害的风险。这些现象都是正常的,都应该被允许存在。要让熊害怕人,而人也需要留出དྲེད་ལུང་།(熊谷)给熊。一般棕熊喜欢住的地方本身就是不适合人类生活的地方。

 

年保玉则山神;来源:《青藏高原山水文化(年保玉则志)》

大家都知道藏区有神山,过去的神山是真正的神山,那时人们尊重神山,在这些神山上连一片叶子都不会随便摘,更不用说打猎野生动物。所以神山上人是不会随便去的,逐渐这些地方就变成了棕熊等大型动物活动的区域。但是现在人们不尊重神山了,几乎到处都去挖虫草,什么事情都干,这是人的问题。过去人和野生动物各有各的地方,但是现在到处人都想占领,那让棕熊去哪里?很多环境问题之所以产生就在于人太自大,太以自我为中心,总觉得人最厉害,以为地球上的每个角落都应该是由人来管控的地方,这才造成许多问题。

高:对,人和猛兽之间的健康共存需要有一个富于韧性(resilience)的调节系统来缓冲二者之间的矛盾,关键是关系中处于强势的人需要去理解动物的需求,并反思自我,愿意主动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调整。但有时个别棕熊可能习惯了从人类的定居点获取食物,变成经常肇事的所谓“问题动物”。对于这种动物个体,一些国家会采取将它们捕获后转移甚至处死的做法,但不少人从动物伦理的角度对这种做法提出质疑。作为一位藏传佛教堪布,你怎么看?

居:在其他办法都不管用的情况下,把经常威胁到人身安全的棕熊杀死,从佛教角度来说并非不可理解和接受。佛经里有这样的故事,释迦摩尼成佛之前杀了一个人,原因是那人要杀500个人,这种情况下,为了救那500个人,也为了避免此人犯下严重杀生的罪业,把他杀了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看发心。但这都是极端情况,我们应该尽量在不伤害棕熊性命的前提下,让棕熊保持对人的恐惧。

高:现在不少生态学家和保护生物学家在谈论的一个概念是“恐惧的景观”(landscape of fear),他们强调恐惧这种情感在协调物种间关系和生态系统的健康方面的作用。实际上,流浪狗、棕熊、人、家畜和狼都是生态系统中的元素,彼此之间相互联系,既有正向的爱和喜欢的情感,也有负向的厌恶和恐惧的情感。看似矛盾的情感可能共存在一起,情感也不是固定的,而是会随着情境的变化而富于流动的。或许对于人和野生动物的持续健康的共存来说,核心是物种之间的情感景观(landscape of emotion),而不仅仅是恐惧。

居:对,物种之间包括人和动物之间,是有很复杂的情感的。如果你问任何一个藏族人,青藏高原所有的动物里面你最喜欢的是什么?我相信大部分人会说野牦牛。如果你再问他,所有动物里面你最害怕的是什么?很可能排在第一位的是棕熊,第二位是野牦牛。藏族人对野牦牛就是这样又爱又怕。对狼也是如此,牧民很不喜欢狼,因为狼吃家畜,但是他们又很喜欢看到狼,因为出去办事的路上碰到了狼,意味着会一切顺利如意。不仅仅人对待动物是如此,动物对待人也是这样。在修行者的山洞周围会经常看到很多动物,这些动物喜欢修行者,所以晚上到修行者的旁边睡觉,但是它们对修行者又保持有一种害怕,所以当修行者想要靠得更近,它们就会躲的。人和人之间也是如此,你最爱的有可能也正是你最怕的人。

修行者和雪豹共同生活在一个山洞里;来源:年措和合作伙伴制作的绘本封面

高:自2005年以来,全世界的保护生物学家已经发表了数千篇关于人兽冲突的文章。这些研究大多专注于揭示人兽冲突在各地的趋势、特征和动因,也有一些研究会评估旨在缓解人兽冲突的各种手段的有效性。但是,保护工作的开展往往等不到获取充足的科学证据之后才开始,决策和行动通常不得不在各种不确定的情况下进行。你觉得为了促进青藏高原的人和棕熊之间持续健康的共存,我们现在最需要做的是什么?

居:有时候太过着急的决策和行动反而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我想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去收集和整理以前藏区的老百姓和棕熊打交道的传统文化。过去几千年积累下来的知识和经验——比如关于棕熊的性格和行为,如何防熊,碰到熊怎么办——都需要好好整理和普及,否则过几年懂这些文化的老人们去世了,就都来不及了。其实,现在的人们为什么那么害怕棕熊?原因在于我们已经丢失了棕熊的文化。现在棕熊的数量在恢复,棕熊的文化也需要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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