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胡铁球:王家范老师闲谈中的史观

胡铁球
2020-08-05 10:05
来源:澎湃新闻

博士期间,我负责老师的接送,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在我寝室午休。老师常开玩笑对我说,吃相难看,像下山的土匪,文章写得拖沓无趣,“的”字用得过多,可读性不强。他还不断教导我,学者成功的标志,是你的著作能否流传下来,其他的都是浮云。

博士毕业以后,我每年都会专程去上海看望老师,有时候一年三四次,每次都会天南地北聊,主要是聊历史如何研究。若一同参加学术会议,期间我会自觉担负照顾老师的角色,与老师整天地聊。老师特别强调理论修养的重要性,历史是人文社科最复杂的学科,其门槛要求特别高,需要诸多学科的理论支撑,否则很难写出高水平的历史论著。记得我在读博士期间,老师讲得最多的是西方社会学理论和易经,老师的课,各个级别的课我都听,听下来,一个最大感受就是要恶补先秦诸子百家的经典,从中理会中国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和出发点,再是经济学理论与西方社会学理论,这些都是社会历史学或者社会经济史研究必不可少的理论支撑点。不过,我觉得我受益于老师,多半不是在课堂上,而是在老师家里或饭店里的闲聊。

与王老师开聊,都是在烟雾缭绕中进行,我俩抽烟都很凶,老师会随身带着小铁盒,抽完了烟头往里面一丢,然后盖上,环保还是要讲究的。在闲聊中,老师会讲出很多出人意料的史观,这些史观,老师皆没有写成文章,应该还在思考中,不成熟,但对于我而言,则是收益匪浅,其中有四个史观对我的历史研究影响最大,现略述如下,以对老师的点滴追忆。

1.变与不变的历史把握。2009年,我的国家课题“歇家与明清社会变迁”立项,在与老师闲谈中,谈起了这事,老师说目前史学界言必变迁,似乎“变”才是历史,“不变”就不是研究历史,其实这是一个误区,你的研究中有“不变”的东西才重要,才真正触到了历史的基本问题,至少自秦始皇统一中国开始,郡县制是不变的,围绕皇族利益构建相应的国家体制是不变的,皇帝利益高于一切是不变的,等等,这些不变的东西才体现中国历史的本质特征,很多历史问题要围绕不变的东西来理解与解释,才能符合历史的实际。

老师怕我理解不了,他又举了当今社会,如邓小平同志讲“四项基本原则”,都是讲不可以变的东西,其中中国共产领导又是重中之重,是不能变的东西,不能变的东西,才能体现一个历史阶段最本质的特征。我们学历史的,一定要抓住一个朝代不变的东西,在其本质特征下来解读历史的变,才能更符合历史实际,在变中理解不变,在不变中理解变,这是历史学者必须明白的道理,而不变是核心。

你那个“歇家”鬼玩意,也是有不变的东西在里面,虽然在明代中期才出现这个名词,但你敢说宋代“停塌之家”等不是你所谈歇家的前世今生?再向宋代以前的历史追溯,你会发现这鬼东西也是存在的,作为大帝国,政府与乡村之间一定存在中间组织的,否则你无法理解帝国的运转,这就是不变,你老是谈变,格局视野就自我降低了,所以博士题目还是叫“明清歇家研究”,这就把不变与变都包含在里面。后来“歇家与明清社会变迁”国家项目结题以后,又入选了“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在出书的时候,老师让我将书名改回“明清歇家研究”,原因还是历史研究最核心的是不变的东西。

明代不变的东西有哪些?清代不变东西有哪些?自与老师闲聊后,一直萦绕在我心头,今年六月完成了“比限、票单与明清赋役体制演变研究”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五位匿名专家的评语超过了我当时歇家结题时的评价。在研究这个项目时,我一直在寻找不变的东西,最后发现,自粮里制度崩溃以后,明清政府的旨趣不是在建立一个的统一的基层组织制度,而是在统一赋役征收的工具与手段,其中比限、票单等,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一直在推行,没有变。我在研究中,踏踏实实实践老师闲聊中的史学理论。

2.记录与不记录的史料把握。2013年年末,有一次与王老师在饭店吃饭,天南地北的聊,结果三句不离本行,又聊起了解读史料问题。他说,现在兴起案例研究,这很好,能够还原一些历史细节,对整体史的理解有很大的帮助,但是问题也会出现在细节方面。案例这玩意,之所以能够留下来,基本上是与典章制度有冲突的问题,符合典章制度的社会或个人行为,一般不会记录下来,不符合典章制度的社会或个人行为会大规模记录下来,尤其是法律档案,体现得极为明显。违法了,打官司了,自然就有案底,甚至有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这对理解当时社会问题很有帮助,但是没有违法的社会或个人行为是占主流的,这些皆没有记录下来。研究历史的,应该要充分理解符合典章制度的社会或个人行为的前提下,来理解这些法律档案案例,否则容易犯以偏概全的毛病。

老师对记录与不记录史料把握谈得不多,仅是两言三语,但对我而言,如同雷击,因为当时正在修改明清歇家研究,老师对我说这段话,我私下认为是有针对性的。歇家行为其实很多是违反典章制度的,虽然记录很多,但是否是社会普遍存在行为,还得从典章制度中去寻找答案,不能根据记录多,便认定是当时的普遍现象,或者是制度性的存在,有时候,会典中一两句话,可能就是对当时社会性质的概括,很普遍。正因为这次闲聊,改变我对歇家研究重视方向,对会典以及明清实录、经世文编等歇家资料尤其重视,对官私文书的制度格式和规范极度敏感,最后发现了在司法领域,明代的法律诉讼的保状中皆有委保人一栏,委保人皆是歇家,清代的诉状中皆有歇家一栏,这说明歇家扮演了明清司法制度体系一个制度环节的角色。

对记录与不记录史料的把握,目前在我的教学中和研究中都放在重中之重地位。我常以“小三案例”与现今“婚姻制度”的关系为例,作一阐释。我们现行的婚姻制度是“一夫一妻制”,但在实际运行中,有许多违背现行婚姻制度的行为,其案例多如牛毛,如“养小三”,电视、报刊时有揭露,而在反腐运动中,“养小三”几乎成为腐败官员的伴生物,甚至在我们身边也能看到。但讲中国婚姻性质问题时,仅仅通过罗列案例来论述问题,常常与实际情形背道而驰,如罗列100万个“小三案例”后,随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中国的一夫一妻制已经名存实亡,实际上是一夫多妻制”,这便成了笑话。因为“养小三”现象,主要发生在特殊群体中,如腐败官僚、富商等等,这个群体占总人口比例是非常低的,且这个群体也有很多“不养小三”的,就算全国有100万个“小三案例”,也仅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不到,即99%以上的人还是遵守“一夫一妻制度”,中国现行婚姻制度依然在有效推行,因此“小三案例”仅能反映婚姻制度的一个变态现象,绝不是主流,达不到损害婚姻制度性质的地步。由于遵守“一夫一妻制”婚姻行为,不会被记录,没有案例留下,“小三案例”需要放在没有记录下来的符合“一夫一妻制”婚姻行为中去理解,方能看出我们真实的婚姻状态。

3.对生活的理解转化为历史的认知。自2016年以来,老师开始跟我谈一些个人私密的事,比如他的初恋情人某某,从相识到分离的故事,讲了很久,我当时莫名惊诧,到最后总结时说,任何时代,婚姻都是这个时代的社会预期的集中体现,军人有好前途,军人便是这个时代姑娘心仪的对象,工人过得好,工人便是这个时代姑娘心仪的对象,知识分子是个风险很高的群体,知识分子便是很多姑娘排除的选项。研究婚姻,最该反映是某个时代的社会预期,从当时的社会预期去理解婚姻,你就发现很多史料反映的问题并不是这个社会的主流,而是一种异变,是很特殊的案例,甚至是某些人的杜撰出来的故事,是他们希望社会应该的走向或预期,只有抓住了某个时代婚姻社会预期,你才能分辨出婚姻史料的真假以及其包含的真正含义。

除此之外,王老师还跟我谈了很多关于其两个女儿和两个外孙女的事,尤其谈到两个外孙女时,总是两眼放光,充满了慈爱与关怀,最后又扯到史学研究,老师说不要看低姓氏在生活中对人的成长影响力,在中国,姓氏包含及其复杂的含义,如家庭关系、社会关系等等,姓氏会影响不同血缘至亲的关注倾向和情感投入,宗法、家族、乡土在中国人观念里面占有极重的成分。

王老师时不时将生活感悟转化为对历史的认知,这一点对我启发很大,有一段时间我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除了看法家、儒家典籍以外,便是观察今人行为的选择,更多是回忆在乡村生活30年中农民的价值观,结果得出,中国文化四大核心,即工具文化、官本位文化、功利文化、暴力文化,这些都是从法家思想延伸出来的文化,我很难看到儒家文化对乡村实质性的影响,仁、义、礼、智、信,我几乎观察不到,而孝以及尊老文化几乎销声匿迹,现实体悟与儒家典籍所谈几乎如同云泥之别,这又反过来促使我对史料解读的重新思考与认知。

4. 注重理论,但不失去自我。老师特别注重理论,但是在闲聊中,他对理论这玩意,又有新的说法。他说历史的复杂性没有任何理论可以涵盖,历史是人的历史,人的选择与行为,是极为复杂的,毫无规律可寻,何况历史是由各种复杂的人共同构成的,各种人对历史走向影响大小不一,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掣肘又极为复杂,任何理论在历史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你看看部分西方学者研究中国历史,他们视角往往出人意外,给人以惊喜与启发,但总有隔靴搔痒的感觉,说不到实处,有的甚至错误连篇,感觉他们不是在说中国历史。故研究历史,首先要努力还原历史的真相,厘清历史的本来面目,这些不是理论所能支撑的,而需要考异、纠谬、辨伪、祛疑的功夫。

不过,反过来,真正的历史学者,应是胸怀天下的,具有悲天怜人的情怀,没有理论这玩意,你对历史思考深度就会不够。总之,在历史研究中,理论不是用来选题、定调的,更不能用于埋伏线索,将历史线索藏于理论之中,是极其危险的,会将历史弄得面目全非,理论在历史研究中仅仅是用来思考的。

王老师上课都在讲理论,但从不被理论裹挟,失去自我。老师这种对理论的态度,深深影响到我,目前,我上课,带学生,一方面强调理论修养重要性;但另一方面,不断告诫学生们,理论仅是用来思考的,决不能用理论去框架历史。

王家范老师走了,得到噩耗,一时心如缺空,浑身无力,手脚颤抖,脑袋浑噩,世界空白。老师常说,历史学是知几之学,为己之学,是明白世道之学,但于我而言,老师更像父亲一般。老师去世前一天,我见了老师的最后一面,当时老师意识还在,但不能说话,他知道是我,示意我握着他的手,很激动,想说话,但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老师想跟我说什么,叮嘱什么。目前我脑海里经常出现老师爽朗笑声与悲天怜人的深邃目光,真希望敲响丽娃大厦13楼那扇门(1308),一个笑容满面的王老师迎接出来。

    责任编辑:钟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