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象读《先知书》|一个疾苦人,他认得病痛(上)

清华大学梅汝璈法学讲席教授 冯象
2020-07-31 10:35
来源:澎湃新闻

《先知书》,冯象译注,牛津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出版,672页,180.00港元

希伯来《圣经》的编排,是三分法,即圣法(torah,摩西五经)、先知(nebi'im)、圣录(kethubim)。先知又分前后:“前先知”接续摩西五经,铺陈圣史,从摩西辞世后约书亚挥师入侵迦南(古巴勒斯坦),以色列十二支族定居福地写起,到巴比伦灭犹大,毁圣城,子民入囚;习称“历史书”。“后先知”反思圣史,汇集先知言论和著述,载以赛亚、耶利米、以西结三大先知,各作一卷,并十二小先知,何西阿至玛拉基合抄一卷——所谓“大”“小”,指作品篇幅,并非地位高下的分野——共四卷,总名“先知书”。

《先知书》目录

基督教“旧约”则依循七十士本,即埃及亚历山大城犹太经师的希腊文译本的传统,顺序不同。摩西五经、历史书之后是智慧书(《约伯记》《诗篇》《箴言》等),而以先知书收尾;俾众先知关于受膏者(mashiah,弥赛亚/基督)的启示,跟《新约》的福音衔接,并以《马太福音》开头的施洗约翰(新以利亚)故事,照应先知书末尾上帝要遣以利亚再临福地的预言(玛3:23-24):从而引出耶稣的受洗与传道。

“旧约”先知书另有《哀歌》《但以理书》两篇。后者是亚历山大大帝征服近东以后希腊化时期的作品,部分章节用亚兰语创作(但2:4b-7:28),成书较晚(前167~164);前者古译本(希腊语、亚兰语和拉丁语)归于耶利米,题作“耶利米哀歌”。但《哀歌》五首诗的语言风格、宗教思想皆与《耶利米书》迥异,希伯来《圣经》把这两篇放在圣录,本书从之。

圣书记载,希伯来先知(nabi')的始祖,是亚伯拉罕。《创世记》二十章,圣祖客居基拉耳时,与夫人莎拉以兄妹相称。国王听说莎拉美貌,派人将她接进了后宫。当晚,上帝托梦警告国王:莎拉乃有夫之妇,若不送还亚伯拉罕,“你与后宫都死路一条”。并说,“亚伯拉罕是先知,可以替你求情,保你的性命”(创20:7)。自圣祖以降,以色列先知辈出,其集大成者为摩西。圣法有言,世上没有一个先知及得上摩西:“蒙耶和华选召,面对面承教”,率以色列出埃及,布法立约,建政教民,“在全以色列眼前,举手展示如此大力而可畏之极”(申34:10-11)

这些故事告诉我们,希伯来先知同周边各国的先知、术士、占星家一样,也是人神间的中介或中保,善预言、作法、观兆,能替人祷告并训诲子民;在经书中又名视者(ro'eh),获异象者(hozeh),上帝之人('ish 'elohim)。

先知预言,来自神的启示,而神谕的授受是不拘途径的,包括弹琴奏乐(王下3:15)、托梦跟“魂游象外”(徒10:10, 22:17;傅利门[Richard Elliott Friedman]:《上帝之消失》[The Disappearance of God: A Divine Mystery],Little, Brown & Co., 1995,17页);不论看见、听到或嗅得,均称异象。仪式可以一个人做,亦可数人乃至成百上千一起举行,集体陷于迷狂。这在古代近东,是标准的求征兆、施神迹的做法。

Richard Elliott Friedman, The Disappearance of God: A Divine Mystery, Little, Brown & Co., 1995.

神谕除了口传,也有用动作演示的,属讽喻(mashal)的一种。例如,先知将身上的新衣撕成十二片,比拟以色列十二支族分裂(王上11:29)。先知书中,以赛亚“裸身赤足而行”,做埃及俘虏和古实流民的预兆,也算一例(赛20:2)。北国先知何西阿遵旨“娶一个卖淫的为妻”,则是象征子民对天父不忠,拜迦南大神巴力为主,为丈夫(ba`al,何1:2-3)——大神有圣女或女祭司侍奉,经师蔑称其为“庙妓”(qedeshoth)。在南国犹大,耶利米负轭,以西结画砖,皆预示圣城倾圮,即将被上帝抛弃(耶27:2,结4:1-3)

跟家族垄断的祭司职位不同,先知不论出身,可从任何阶层及女性中“擢立”:在人世给至高者的旨意做一个“征兆”,用蒙召者的言行,甚至生命,见证圣言。历史上,以色列不乏女先知:摩西的姐姐米莲,耶和华对法老大军在芦海的“全胜”由她领头歌颂(出15:20);海枣树下的“蜜蜂”黛波拉,号火炬/闪电女,又审案又领军,享“以色列的母亲”之美誉(士5:7,《圣诗撷英》,32、55页)

早期的上帝之人,类似别处的神汉巫婆,百姓可请他祈雨、医病、寻回走失的牛羊。也有游走四方,单干或结门派的。后来扫罗称王(前1030),建君主制,重大决策如兴兵、立嗣,往往请视者探求神意,先知便卷入了宫廷政治。遂有以利亚挑战大神巴力的四百五十先知,反对牙哈王(前874~853在位)同王后夷色贝纵容异教的斗争(王下18-21章,《圣诗撷英》,75页)

公元前八世纪起,有些先知的“工作方式”变了,经常上圣殿和街市布道,向百姓谈论国事,批评这个谴责那个,俨如“公共知识分子”。其言说经门人辑录整理、补充阐发,流传开去,便是先知书的文献来源。

恰逢亚述征伐,天下动荡,有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兵燹之世,先知领受神谕,既是传达天父旨意,也是分享圣者的悲哀。“确实,我主耶和华行事,没有一次不将其隐秘/先启示于他的仆人众先知”(摩3:7),无论反悔、赦罪,或诅咒、降罚。于是,当以色列朝野堕于安逸的常规,他们却被“来自高天的风暴”不停吹打,而企图唤醒世人。因为他们发现,诚然触罪的是少数,主要是王室贵族、祭司和“扮先知”的,承责的却是全体子民(何歇尔[Abraham Heschel]:《论先知》[The Prophets], Harper Perennial, 2001,19页)。“耶和华啊……答应我,不要传你的仆人受审。因为在你面前,活人无一/可以称义”(诗143:2)

Abraham Heschel, The Prophets, Harper Perennial, 2001.

直到巴比伦之囚结束(前538),子民回返家园,重修圣殿,这救主对忠仆的拷问与考验,仍无结束的迹象。渐渐地,以色列的先知传统到了尽头。上帝之人原本即没有门槛,做的人多了,良莠不齐,名声自然就坏了。最终,耶和华传谕,要从福地铲除“先知跟秽灵”,一如之前耶路撒冷的那堆异教偶像。“待到那一天,凡做先知的,无一例外,要由自己预言的异象而蒙羞;再不能披一件粗毛大袍就骗人”(亚13:2-4)

综上,先知书四卷所呈现的古以色列先知文学,从阿摩司、何西阿、三大先知到《约拿书》,持续了四个世纪,约公元前760~350年。这十五篇经书的历史顺序,按通说,大致可分六组:

其一,八世纪中叶起,阿摩司、何西阿先后预言北国以色列的覆亡(前722/721)。紧接着,其二,南国先知兴起,以赛亚、弥迦宣道警世,至“希士迦为犹大王”之时(前727/715~698/687在位)。而后,其三,自约西亚王宗教改革(前621)到巴比伦入侵,西番雅、耶利米、那鸿、哈巴谷唱响了犹大与耶京的挽歌。其四,以西结、俄巴底亚和“第二以赛亚”所见之异象,在圣城倾覆前后,并巴比伦之囚期间(前587~538)。其五,及至波斯大帝居鲁士释囚,子民返归福地,圣殿重起(前516),则有哈该、撒迦利亚、玛拉基同“第三以赛亚”传谕施教,启示新天新地。末了,其六,波斯统治晚期(前400年以后),约珥再一次确认“耶和华之日”,而《约拿书》的作者却藉一讽喻故事,质疑了上帝的信约义务与救恩。

以下,就按照希伯来《圣经》先知书各篇的次第,抉其大义,作一简要的介绍。导读举例则不求全面,重在启发。因经书术语、比喻象征、异文异读、文本片断的组织、历史背景和典故出处等,译注已有解释,这儿就不重复了。

以赛亚书

《以赛亚书》六十六章,如前文所述,处于历史书(或智慧书)之后,先知书之首。这一位置,正是《圣经》叙事的转捩点:福地沦陷,子民为奴,受膏的王被剜去双眼的惨剧讲完(王下25章),重拾或“追忆”之前各个时期大小先知的训诲。故对于解经及人神关系的维护,此书的启示至关紧要,既是圣史的自我批判和总结,又是救恩之“永约”的见证(赛55:3)

相传以赛亚(yesha`yahu,“耶和华拯救”)的父亲阿谟,是犹大王乌齐亚的叔叔。乌齐亚在位五十二年,强军拓疆,国力鼎盛。先知曾撰史著录君上的文治武功(代下26:22),可惜散逸了。以赛亚蒙召那年,乌齐亚晏驾(约前742/733);从此领受异象,历经犹大四朝(乌齐亚、约坦、琊哈、希士迦),传道四十余年,至公元前七世纪初(1:1, 6:1)。犹太传统(后圣经文献),称其殉道在希士迦之子玛纳西(前698/687~642在位)治下。史载玛纳西拜异教神,献童子祭,亵渎圣殿,是个无恶不作的暴君;终于招致圣怒,种下了国家毁亡的祸根(王下21:3, 24:3-4)

《以赛亚书》的文字,雄浑悠远,适于咏诵。细读,则语汇句式思想立场均前后不一,所涉人事一直延续到先知身后,如圣城倾圮、犹大蒙难、波斯灭巴比伦、居鲁士释囚等,长达两个多世纪。历史地看,许多片断不可能出自先知之口,当属后人编写,托名传世。因之现代译本一般分作三篇,即“预言集”(1-39章)“安慰书”(40-55章)与“万民的殿”(56-66章),而仅把上篇的一部分归于以赛亚。其余的章节,凡内容分歧风格迥异,可考证的人事年代较晚的,比如预言巴比伦并讽喻其君王的章节(13:1-14:23)和所谓“以赛亚启示录”(24-27章),就视为弟子或再传弟子的作品(《以赛亚之歌》,121-122页)

《以赛亚之歌》,冯象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4月出版,355页,48.00元

“预言集”以谴责子民背叛开始,终于希士迦王重病,奄奄一息,请以赛亚祈祷延寿。先知求得一个康复的征兆(日影倒走),不久,却道出了凶信:看哪,日子快到了,宫中的宝物,祖宗的库藏,都要掳往巴比伦,一样不留。而国君“亲生的儿子”“将来的后裔”,要抓去“收在巴比伦王宫当太监”(39:6-7)。基调是悲伤而愤恚的。因为以色列大面积腐败了,“既不为孤儿伸冤/也不替寡妇主持公道”,乃至蔑视至圣,“朝他背转了身子”(1:4, 23)

尽管如此,当那必来的屠杀和覆亡,即上帝的惩罚过后,雅各家的“残余”定会收复锡安,并“藉耶和华的光明”偕万民前行。这一“终了之日”异象的启示,便是第二章开头,脍炙人口的圣者之应许:“他将在族与族之间审判,替万民裁定是非。而人要把剑打成犁头/变长矛为修枝的钩。一族不必向另一族举剑/再不用学习争战。”(2:2-5,《圣诗撷英》,83页)

当然,普世皈依同登圣殿,这“新耶路撒冷”的降临,是有前提的;那就是,救主须实践他同耶西之子大卫的“永约”(撒下7:14-16,诗89:27-29)

由耶西的树桩,要发一嫩枝

从他的根子要抽出新芽。

他身上要憩息耶和华的灵……

审案他不是凭两眼所见

判决也不仅靠耳闻。

弱小的,他审之以公义

卑微于世的,必判以正直。

他口衔棍杖,痛击大地

启唇呼气,他专杀恶人——

公义,乃他的腰带

他胯上束的是忠信。(11:1-5)

此诗也是圣书名篇。对照上述第二章“锡安颂”大同世界的异象,则可发现,先知强调了两点。一是圣言承诺的普世拯救,将系于“耶西的树桩”生发“嫩枝”或“新芽”,即大卫王的一位子裔(11:1)。这是以色列先知传统中,受膏者/弥赛亚思想脱离君王、大祭司和先知的膏礼,转向末日救赎的重要一步。第二,那最后的解放,新人新兽与新天地的诞生,如圣者应允,取决于人们“对耶和华的认知”充盈大地(11:9)

这“充盈”二字(mal'ah),却是极高的理想。因为,仅有一位大卫之子身上“憩息”圣灵,无论他多么伟大,是谈不上充盈大地的。那化作圣言而启示的理想,便不应是某个英雄或拯救者的等待;相反,唯有如摩西所言,“耶和华的子民都变成先知,人人承接耶和华的灵”(民11:29),才有实现的可能。

理解了以上两层意思,我们就不难看到,这人人受膏而救世的“灵馨”,跟西方历史上的种种进步思潮、社会改造和革命运动,包括共产主义理想的渊源关系。

米开朗基罗于西斯廷教堂天顶所绘以赛亚

至于成诗的年代,学界众说纷纭。有归于先知本人的,也有主张晚一个世纪,如犹大王约西亚(前640~609在位)之时,还有推至圣城倾覆(前587/586)以后的——子民对大卫后裔称弥赛亚的强烈期盼,先知关于灵恩膏立“浇注子实”的论说(44:3, 61:1),都是巴比伦之囚后期开始兴盛的信念(耶23:5,结37:24-28)。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预言集”的这一片断,不是中篇“安慰书”作者的手笔。后者习称“第二以赛亚”(Deutero-Isaiah),传道于子民入囚之后。这位“后先知”寄望的不在大卫王室的复辟,而是“日出之地”波斯的“一个宏图之人”,消灭巴比伦并敕命释囚的居鲁士大帝——那耶和华亲选、“握住他的右手”的弥赛亚(45:1, 46:11,《圣诗撷英》,88页)

而后,野狼要与羊羔共处

豹子和小山羊同宿;

牛犊小狮要跟肥畜合群

由一个牧童带领……

在我的整座圣山之上

再无作恶,无伤亡;

因为大地要充盈对耶和华的认知

一如洪流覆盖海洋。(11:6-9)

《以赛亚书》中篇“安慰书”,背景是巴比伦之囚后期(前550~538),波斯业已兴兵;“一位胜者”即将来到,他要收取万族而“踏倒众王”(41:2)。有四首“忠仆之歌”,布局精巧,回旋照应,是理解、探讨“第二以赛亚”思想的关键。第一首在四十二章,写上帝对忠仆(指以色列或忠信者的“余数”或其先知)的褒扬:看,我这仆人——我扶持、拣选而心里悦纳之人!他虽有耶和华搀扶,是“抟来/给众人为约,做万族的光”的,行事却十分谨慎:“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灭的灯芯,他不吹熄/只是将公道忠实传布。”(42:1-9)

其二在四十九章,为忠仆自述:耶和华召我时,我尚在子宫/未出母腹,便取了名字。使命诚然艰巨,有时“拼尽全力,只换来一口嘘气”,但他从不灰心。因他的报酬在雅各的救主:不仅要把流散的“以色列保住了/领回”,更要将“耶和华的光明”带给万国,俾“救恩/囊括地极”(49:1-7)

其三在五十章,忠仆继续表白:主耶和华赐了我受教的舌头,教我用言语将困乏抚慰。但宣道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勇气,因为除了敬畏者,他还须劝导“走在黑地里,不见光明”的芸芸,甚至面对残酷的迫害。“只把背对准打我的人,脸颊给那拔胡须的/没有掩面,躲侮辱与啐唾”(50:4-11)

第四首最长,是天父同子民的一场对话(52:13-53:12)。起始,上帝预言,忠仆“必兴盛/必得高举,极受尊崇”。然而那胜利之日到来之前,他已经“形容枯槁,不成人样/残躯已不似人子”。接着,子民讲述“一个疾苦人”的牺牲,如何替众人承担咎责。而他最大的痛苦,还不是“因我们忤逆才被刺穿,因我们罹罪而被碾碎”,而是族人的误解、冷漠,“藏脸不理”,以为“他遭打击/是上帝出手,将他折磨”。

结尾,耶和华回应,再一次允诺救赎。“待劫难过后/他的灵必见光明而满足;凭此认知,众人要因我的义仆/而称义”(53:11)。可是那“囊括地极”的救恩,人们都晓得,已经无限延宕了。而且,关于疾苦人所认得的“病痛”,现实又那么无情(53:1, 3,详阅《以赛亚之歌》,136-139页)

我们说与人听的,有谁肯信?

耶和华的巨臂,曾向谁显露?

死海古卷中的《以赛亚书》

《以赛亚书》下篇,拙译题为“万民的殿”,内容风格跟中篇明显有别,多是居鲁士释囚(前538),子民回返福地以后的作品。作者旧称“第三以赛亚”(Trito-Isaiah),实际上不可能是一人;毋宁说,下篇是“以赛亚传统”后期多位先知(包括“第二以赛亚”的弟子)的思想文字的汇编。

但汇编并非没有统一的主题,那就是耶路撒冷的复兴,祈望中的受膏者/新王的统治。作者拥抱了宗教普世主义,憧憬着异族归附而朝拜圣山,并咏赞“灵中破碎”的卑微者与圣者同在(57:15)。为此,他谴责会众受异教统治者的“孽谋”蛊惑,偏离耶和华的正道。另一方面,能作此期盼,也反映了犹大作为波斯行省的现实:新主子远较巴比伦为宽容。

以末章为例。起首是上帝“废圣殿”的宣言(66:1-4),可看作圣者对子民重建耶京圣殿并为之祝圣(前516)的反思与批判。显然,作者担心,形式主义教条主义的祭礼,会催生贵族祭司集团的腐败,且愈演愈烈,让以色列重走“歧路”,招惹天怒。因此他主张回归祖宗的“穷人宗教”;务使贫苦人,或“灵受了打击”“因圣言而颤栗”的,全体蒙恩,迎来“耶和华之日”(2:12, 13:6,番2:3)

随即,切换至另一片断(66:5以下):圣殿未废,仍是圣居。而且很快,圣言宣告,“耶和华的雷霆”就要从那儿响起,“向仇敌施报应”。然后,救主将在烈火中降临,挥剑“审判一切肉身”(66:6, 16)。这是一篇翘盼末日、预言“新天新地”、洋溢着革命的天启主义(apocalypticism)理想的檄文。意象瑰丽,气势磅礴,后世犹太教同基督教的末日想象和教义学说(包括旁经、伪经与后圣经文献),无不受其影响(《圣诗撷英》,97页)

耶利米书

耶利米(yirmeyahu,“耶和华升扬”),出身于耶路撒冷附近牙娜城(`anathoth)的一个祭司家庭。他的蒙召,开始施教,是在约西亚王十三年(前627)。那一天,“耶和华之言”忽然降临:“母腹中尚未抟你,我就认了你/没出子宫,就祝圣了你,立你做万族的先知。”他想推脱,说年少口拙,不能胜任。可是天父已经伸出手,点了他的口:好了,我把我的话放进你嘴里了。看,今天我立你于列族列国之上,乃是要你去拔除,去拆毁/去兴建,去种植!(耶1:4-10,参赛6:6)

从此,世界大变。人们习以为常的一些主流观点、偏见和“陋习”,一些百姓每天抱怨,但依旧忍受着的社会不公,包括王公贵族和圣城祭司的腐败无能——原先耶利米自己也不太关心,熟视无睹的种种,现在一下都成了他揭露、谴责的对象。不啻耶和华将“一杯圣怒之酒”交到他手里,要他拿给列族去喝,直喝到烂醉,呕吐,在那上帝召遣、砍向各国的利剑下仆倒,再也爬不起来。而福地将沦为废墟,子民要给巴比伦王为奴,整整七十年,直至上帝转过脸来,追究迦勒底人的咎责(25:8以下)

然而最让先知感困惑的,还是他“开眼”所见,子民外族不论,到处一样的好人受苦、恶棍享福。国王的宗教改革轰轰烈烈,圣殿的祭坛淌下鲜血,青烟弥漫,飘向天庭。可是“为什么,恶人不死/反而颐养天年,势力嚣张”(伯21:7)?虽说圣法教导,一人负罪必牵连会众,因而子民须承担一定的团体责任,但上帝降罚,动辄死伤无辜:这世界真是如造主所言,一切皆按神的意愿实现,“非常之好”么?(创1:31)

韦尔内(Horace Vernet)绘《耶利米在耶路撒冷的废墟》(1844)

终于,耶利米站到万军之主面前,宛如圣祖当年在所多玛的山上,向同行的救主提问、恳求、替人子申辩(创18:22以下)——尽管他已有圣言应许,若是城里能找出一个“行公道、求忠信”的,耶和华愿意宽恕耶京(5:1, 12:1-2,《圣诗撷英》,103页)

公义在你,耶和华,我如何与你争讼?

但我还是要同你论理:

为什么,恶人的路条条顺达

越是欺诈的越安逸?

你栽的他们,他们就生根

蔓延,是呀,还结了果子!

人蒙召当了先知,照理说,是大好事。耶利米对此也有感人的回忆:当初你的话一来,我就吃了/你每一言都是我的喜悦,心中的欢愉:是呀,被唤归你的名下——耶和华/万军之上帝(15:16)!聆受圣言而承恩,先知比作女子订婚,归在丈夫/主的名下——称耶和华为主('adon),为丈夫('ish,14:9,申28:10,赛4:1,何2:18)

但是,圣言不全是喜讯。耶利米传道之初,亚述衰落,幼发拉底河下游巴比伦崛起,不久即北上攻破亚述的王城尼尼微(前612);接着向西,击溃埃及联军,占领亚兰(叙利亚),大军直逼迦南。犹大一片惶恐,到了倾覆的前夜。所以,当先知开始批评朝廷的摇摆不定、投机主义外交政策,劝诫圣城居民,要他们放弃享乐,回归圣法,要“迷路的亵渎的”赶快悔改:他的日子就难过了。贵族百姓都不肯听他的;甚而,因为他道出了令人难堪而残酷的真相,就排斥他,陷害他,朝他投以“嘘声”和诅咒。

于是耶利米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人民公敌”。他远离追逐财富与安逸的人们,悲哀地独行,为会众所唾弃。依然,他被上帝的巨手抓住,“全身注满了怨愤”(15:17)。先知简直痛不欲生了,再也按捺不住,他一腔怒火,向擢立他、“以圣名下聘礼的那一位”喷发——给我们留下了这首千古传唱的“义怒之歌”(20:7以下,《圣诗撷英》,107页)

耶和华啊,你勾引了我。我竟然

“乖乖”上钩!你抓住我强迫我

我反抗不了:如今我一天到晚

受人耻笑!

我只要开口,就忍不住呼喊:

强暴!毁灭!

因为耶和华的话

于我,是终日的辱骂和讥嘲。

我说了我不要想他

再也不奉他的名说话。

可是心里就像禁闭着一团烈火

烧干我的骨髓——我忍不住

我受不了!……

《圣诗撷英》,冯象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7月出版,313页,48.00元

据传统教义,天父同人子立约,可视为创世宏图的展开;信约所宣示的,无非预定之救恩。然而考之于圣史,还原圣言的语境,上帝立约,却更像是一系列处理危机的宪政安排:灾殃过后,至高者检讨并决意重建人神关系,扶持忠信者,摆脱困境。

比如挪亚出方舟,耶和华挂战弓立彩虹之约,允诺息洪,不灭苍生;准许人以动物为食,但禁止吃血,血仇必报(创9:1-17)。那是大水淹了一世界的“邪恶”与无辜生灵,仅存挪亚一家八口,“取洁净的牲畜并鸟儿”献祭之日,上帝负疚,修正神恩:俾人类尽快“生儿育女、遍布四方”。

再如亚伯拉罕听从召唤,携家人迁迦南,拜受肉块之约及割礼之约;蒙耶和华应许福地,子孙繁衍,多如天星海沙(创15, 17)。那是亚当子孙在巴别塔下被造主扭了舌头,人语分蘖,不通圣言,致使上帝失联,不得不“绝地反击”:立圣祖为先知,由他开始,重新拣选子民(参《以赛亚之歌/考验》)

又如摩西承命,率以色列出埃及,登西奈山聆受圣法;上帝更新福地之约,认以色列为特选产业,成祭司之国、圣洁之邦。摩西领会众筑坛献祭,洒血立约,誓遵圣言(出19, 24)。那是以色列寄居埃及,“奴隶之狱”四百三十年,淡忘了圣名之后,救主至慈,入居荒野,“白天云柱,夜晚火柱,须臾不离子民的前路”的伟大长征(出40,《圣诗撷英》,37页)

那么,第三十一章,耶利米传谕,耶和华要子民悔改,另承“新约”(berith hadasha),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公元前609年巴比伦剿灭了亚述残部,继而西进,称霸近东;犹大虽是巴比伦的藩属,也未免惶惑不安。埃及趁机鼓动结盟御敌。周边五国遂派使节到耶路撒冷,商讨停止纳贡,一起举兵事宜。大臣也都力主加盟。国王正举棋不定,忽报先知求见——他颈脖套了绳索木轭,特来宫中向君臣使节宣布:万军耶和华,以色列的上帝有言:这几国我已交在“我的仆人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的手里,连野兽也一并赐下,给他为奴!凡不肯引颈就轭、服事巴比伦王的,我必挥剑降饥荒闹瘟疫,严惩!(27:2-8)

不难想见,正当耶京上下积极备战,决心抵抗侵略,捍卫民族独立之际,那木轭先知却倡言投降,还把胆怯的失败情绪归于上帝的旨意,会是什么结果。他成了众人羞辱的民族败类、叛国贼、“假先知”, 一次又一次鞭打、上枷,被投进地牢,差点处死(20:2, 32:2, 37:11-16)。而尼布甲尼撒,一如圣者预言,做了耶和华的仆人和“刑鞭”,蹂躏福地,屠戮子民,一把火焚了那天庭之主在人世的圣居。

犹大王耶义(zidqiyahu,前597~587在位)没能逃脱,被追兵捉住扔到尼帝脚下。巴比伦王判决,将耶义的儿子推来父亲面前,一个个斩了,连同犹大所有的公卿大臣。然后剜掉耶义的眼珠,套上铁镣,跟被俘军民一起,光着脚走上了囚徒之路(39:5-10)

就这样,大卫王室断了根子,上帝恩赐大卫“王权永存,宝座永固”的圣约不存(《圣诗撷英》,73页注)。取而代之,亡国为奴之后,便是耶利米事先奉旨,要子民迷途知返,重新承约——那不用王权宝座来担保,但必须“写在他们心上”的新的永约(32:38-40,同上, 112页)

以西结书

公元前七世纪末,犹大已由埃及的附庸转为巴比伦的藩国。国王耶举(yehoyaqim,前609~598在位)却误判形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重新投靠埃及。结果,耶路撒冷被迦勒底大军围困,耶举病卒(王下24:1-6)

继位的新君耶立(yehoyakin),年仅十八,率王后大臣投降(前597)。宫室库藏连同圣殿被敌军抢劫一空,贵族工匠壮丁等一万人,掳去巴比伦。征服者尼布甲尼撒另立废王的叔叔耶礼为犹大王,改名耶义(zidqiyahu)。耶义做了几年傀儡,不听先知劝阻,复又结盟埃及,起事反叛。尼帝随即兴师讨伐。这一次,“巴别子孙”摧毁了圣城,烧了圣殿;犹大覆灭,大批子民入囚(前587/586)。

跟随废王耶立入囚巴比伦的俘虏里有一位祭司,名叫以西结(yehezqe'l,“神赐力量”)。某日,在客坝河畔,忽有耶和华的荣耀降临,一个声音向他说:人子啊,你站起来,去给那“抗命之家”(beth hammeri),即以色列,传我的圣言!以西结抬眼望去,天上伸下一只手来,给他一轴书卷,正反两面写满了哀歌、呻吟与悲泣。人子呀,那声音道,把你受赐的吃了!他便张开嘴,那书卷入口,竟是蜜一般的甜(结2:9-3:3)

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绘以西结

就这样,以西结当了耶和华的先知——子民中间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人。幸福,是因为他虽然在敌国为奴,饱经凌辱,却时时聆受圣言;甚而于异象中得见四位天尊(hayyoth),人狮牛鹰四脸四翼,牵引着天庭御辇,托起穹隆上一架蓝宝石样的宝座,光芒万丈,全能者的荣耀高踞其上(1:4-28)。痛苦,则是由于每逢异象,所承使命,都是要他警告族人灾殃已近,而他们无论君臣百姓都注定了不会迷途知返(赛6:10)。然后,他就不得不发出圣者的诅咒,预言祖国的覆亡。

最伤心的一次,他被那只巨手抓住头发提在空中,灵风吹拂,送回了锡安(8:3)。由王宫北门走进圣殿,啊,那儿怎么又竖起一尊女神,圣怒不容!墙上,何时雕刻的一条条爬虫跟秽物,那么恶心?而以色列家的七十长老正手提香炉,青烟缭绕,朝它们膜拜……先知看得痛切,救主如何摒弃了他的子民;连自己的圣居,所罗门王造的圣殿,也没顾惜,一总交在尼帝手里,任他践踏亵渎、夷为平地(9-10,《圣诗撷英》,117页)

当然,这一幕幕惨剧只是以西结自己的“灵中所见”,旁人是看不到的。如何理解,信服与否,便不是他能够保证的了。但是先知心里明白,圣言决不会落空。所以,他将历年所得的启示一一记下,托人带回残破的圣城,为时人,也给后世做一卷见证。其阐发的义理,归罪与报应原则,以及对救恩之日的憧憬:万军耶和华终将再临福地,宽赦子民,赐“以色列全家”重生——这些因虔敬而大胆而奇异的明喻和教导,无不是圣书之瑰宝。例如(37:1-6)

耶和华以手覆我,以耶和华的灵将我携出,放在那山谷中央——啊,遍地是骸骨!他引我四处走了一遭,看哪,层层叠叠堆满了山谷,全是枯骨!于是他说:人子呀,这些骨头能复活么?我说:我主耶和华啊,只有你知道。他说:你向这些骨头预言吧,说:

枯骨啊,请听耶和华之言——

如是,主耶和华训谕这一具具骸骨:

看,待我亲自将元气存入你们

你们就复活了。

待我给你们贴上筋,敷上肉

裹上皮,再注入元气

你们就重生了——就认识到

我,乃耶和华。

先知书三大先知,以赛亚、耶利米和以西结,既是耶和华的传道者,也是敏锐而深邃的哲人。以西结蒙召在入囚的第五年(前593),对于罪罚救恩、生命与苦难,其感受之痛楚,非常人可比。而他的思想学说,就其巨大的历史影响而言,几乎重构了人神关系。上帝降罚,依传统观念,是子民陷于罪愆的报应。但以西结强调,圣怒一忍再忍,实际是受约束的,为向列族昭示圣名之尊严(20:9-44)。同理,耶和华重续永约或“平安之约”,亦非奖励耶路撒冷悔改,回归天父,而是出于救主无尽的慈爱hesed,出20:6, 34:7)。之后,泽被大爱,才有罪人自觉的悔改(16:62-63)

据此,以西结明确提出并全面阐述了个体责任的罪罚原则——父罪不必子承,谁违法谁负咎责(18:4, 19-20)。易言之,罪罚一如恩典,也源于上帝之爱;耶和华为王,即大爱为王。落实到每一个个体,唯有罪责自负,才能促成人人悔改,让子民换一颗“新的心”,以领受“新的灵”,获重生——何必要死呢,以色列家?囚民的先知如此发问(11:19, 18:31-32)

原先,按照摩西传统罪责连带的团体责任,神恩一如罪罚皆可祖孙转承,报应只在今世:耶和华不容不忠(qanna'),“凡恨我、被我定罪的,我必降罚于其子孙,直到三代四代;凡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以仁爱待之,泽被千代”(出20:5-6, 34:7)。因而“恶人的路条条顺达”(耶12:1),意味着报应将落在儿孙头上,并非公义受阻。相应地,人死后,亡灵不论善恶,一律堕入阴间(she'ol),与阳世隔绝。“子裔享尊荣,他无从知晓;遭人轻贱,他也不会察觉——他只能感受肉身的痛苦/亡灵,只为自己哀哭”(伯14:21-22)

若是罪责自负,今世报应就成了问题。因为显然,好人受苦、恶棍享福乃是现实生活(即私有制下)的常态。而阴间善恶兼收,则成了人世不公的镜像,这是创世圣言回避不了而必须回应的。以西结的启示,或“耶和华的手”再一次把他“覆盖”,便是第三十七章“枯骨逢元气”的故事。

马西斯(Quentin Metsys the Younger)绘“枯骨逢元气”

是的,如果有朝一日死者会复起,义灵将由以色列的圣者指引,重返锡安,那现时子民所忍受的抢掠屠杀和奴役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救恩的稍稍延宕罢了。而苦难中会众对“报应之日”的无条件的接受与翘望,就系于这复活的信仰了。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