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佳︱生命的厚度——悼陈蕴茜教授

王晴佳
2020-07-30 10:12
来源:澎湃新闻

南京大学历史系和学衡研究院教授陈蕴茜英年早逝,在学术圈内引起了一片感叹唏嘘。她的不少同学、同事和老友写了悼念文章,回忆他们与蕴茜的交往,称赞她的为人和学术,读来十分感人,让人潸然泪下。与其他作者相比,我与蕴茜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有八年之久。她不幸离世之后,我浏览了我们之间的邮件通信,展读她题签、赠送的《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一书,让我回忆我们之间的来往和友情,感从中来,写了以下一点文字,表示我的追忆和悼念。

在微信朋友圈上看到蕴茜去世的消息之后,我立即表示了哀悼,并写下了这么几句:“我近年到南大讲学,一开始就是由蕴茜安排的,十分感念。”语句虽然简单、笨拙,但感情却是真实的,那就是我心里十分珍惜与南大老师和朋友的来往。我在南大逗留期间,应该与蕴茜和其他朋友说起我对南大的一种相对特殊的感情,不仅仅因为南大的历史系是国内历史研究和教学的重镇,人才济济,大师辈出,更因为我在华东师大攻读硕士阶段时的老师郭圣铭先生,便是中央大学历史系1938年的毕业生。1982年南大八十周年校庆的时候,郭先生应邀参加,回来后与我谈起南大的成绩,脸上欣喜自豪的表情,让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

在2012年我与蕴茜认识之前,我也曾有机会去南大开会,并由历史系西方史学史专家杨豫教授的邀请而在那里讲学,结识了那时还应该是学生的李恭忠教授。但我认识蕴茜之后,几乎每年夏天回国,都能有机会造访南大,与师生们交流、切磋,得益匪浅。那时南大尚未搬到郊外的仙林校区,我每次造访,均由蕴茜安排在市中心鼓楼旁边的新纪元大酒店下榻,有机会在旁边的校园徜徉,观赏金陵大学的几处旧址,也常常在旁边的大街小巷散步,回味南京作为六朝故都的繁华胜景。除了上面提到郭先生的缘故之外,南京与我还有另一层渊源。我尽管出生在上海,但籍贯是苏州。不过我家虽然自乾隆年间便移居姑苏城内,但家里保存的家谱上则写着是江宁人氏。父亲生前说过,他幼时还到南京王家的祖坟上过坟,所以南京对我而言还有一种别样的故乡之情。

蕴茜提倡、推广记忆研究,为国内这一领域的领军人物,而我与她的最初联系,也是因为我所主编的英文杂志《中国的历史学》(Chinese Studies in History),要编一期记忆研究的专辑,收入了她与高足王楠的文章。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见面之后,心细如发的蕴茜很快就看出我喜欢南京这一古城的历史和文化。作为自豪的南京人,她曾陪我去过南京的一些历史名胜:如在2013年曾一同去了栖霞山,不过那天大雨,没有好好爬山,倒有机会在茶馆坐坐,聊聊我们对记忆研究的共同兴趣。那次我在南大也做了记忆研究和历史研究关系的讲座。

南京的名胜景点之中,蕴茜最喜欢的应该是秦淮河一带,因为她在完成有关孙中山的记忆之后,有心从事南京古城文化的记忆研究,而秦淮河自然成了其中的一个重点。她带我品尝了南京的小吃,看了江南贡院、李香君故居等所在。我们一路走,她一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不少回忆蕴茜的文章都认为,蕴茜待人温润如玉,我深感同意。但我还想加一句,她待人接物的时候,脸上常绽开着自然的笑靥,让人有一种甘甜如怡的感觉。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她在2013年之后便查出了癌症,但治疗效果不错。我2016年再次造访南大的时候,她亲自到南京高铁站接我,我下车出站一眼就看到她那甜甜的笑容、细声的问候,倍感亲切。我在南京的几天,她不顾病体刚刚恢复,一直陪着我,除了讲座的时间之外,还陪我去了瞻园,并与她的挚友、《江海学刊》的编辑潘清一起,回到了她心爱的秦淮河,一同在夫子庙边坐游船,欣赏两岸的景致。蕴茜得的是乳腺癌,而在美国,这种癌症已经得到了较好的控制,存活几率很高,我身边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所以我也认为,蕴茜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未料数月之后她微信告诉我,说是癌症复发了。但她仍然在积极治疗,没有丧失信心。我也为她祈福,希望她能战胜病魔。可惜天不假年,她终于不治,南大由此失去了一位优秀的老师,中国史学界失去了一位出色的学者。

蕴茜的治学路径,跨越了不少领域。她逝世之后,被学界誉为新文化史的倡导者和践行者。她生前也与澳门大学的王笛教授有密切的交往,而王笛无疑是国内新文化史领域的重量级的人物。我想蕴茜对秦淮河历史文化的研究,应该是她落实新文化史理念的一个实践。她在生前也写作、发表了有关李香君的会议论文。李号称“秦淮八艳”之一,是一位青楼女子。蕴茜以李香君作为研究的对象,显示了新文化史注重小人物、边缘人物的研究兴趣。但我觉得蕴茜对史学界的贡献,还见于她在记忆研究方面的开拓性成就。她的巨著《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她与师兄孙江教授共同培养的学生王楠,也在记忆研究方面写作了多篇论文。2012年我们初次认识的时候,蕴茜在5月12日给我的邮件中说:“您对史学理论的研究给我很多启发。最近又读了您在人大的演讲录《新史学讲演录》,真的非常喜欢,您对记忆的研究与解读给我很多启发。”上面已经提到,次年蕴茜安排我在南大开的讲座,也以记忆研究对历史学的挑战和改造为主题。

《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一书,以中国近代史上的巨人孙中山为题。但与已有的论著截然不同的是,蕴茜没有采取传统政治史的取径,描述孙中山的丰功伟绩。她借鉴了语言学、人类学等学科的方法,研究的是近现代中国人对孙中山的记忆。从书的架构和写作来看,蕴茜花了不少心思,体现了她在方法论上不断摸索,有心突破、创新的过程。拓路者的道路相对艰难,蕴茜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改写成这本专著,展现了她探索、创新的心路历程。我个人以为,《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一书体现了蕴茜治史的最高成就。蕴茜在该书的后记中说道,她感谢导师崔之清教授对她“运用跨学科理论方法的尝试”,“给予了宽容和支持”。而此书的最大价值,就是从多个方法论的角度,全面展现了孙中山在近现代中国的地位和影响。蕴茜的论点十分明确,孙中山作为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在他过世之后,逐渐成了一个政治符号和象征。她整本书的内容,便是呈现这一“符号化”、“象征化”的转化、形成过程。具体言之,蕴茜描述和考察的方面,包括了空间、仪式、节日、日常生活和社会记忆等诸方面,由此来详论孙中山形象的转化。为了上述这些可谓包罗万象的方面,蕴茜在史料方面下了苦功。她不但运用了中国第二档案馆所藏丰富的官方资料,而且还广泛收集了“报刊、文集、课本、地方志、文史资料、回忆录、研究著作、图片、漫画、实物资料”。她承认,地方资料的征集,十分困难,所以她“采取的是地毯式搜索方式,全面阅读,以确保资料的全面性和完整性”。同时她还充分利用了网络时代的便利,进一个补充相关的各种史料。蕴茜《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一书所以既有高度的理论关怀,又有扎实丰富的史料,若依我这位史学史行内人的说法,这是一本现在和今后国内外孙中山研究无法绕开的杰作。

蕴茜的师兄孙江教授在他的回忆文章中提到,他在蕴茜完成《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这本厚达600多页的大作之后,曾对她开玩笑说,你完成了一部与你瘦小的身材不符的著作。受此启发,我想进一步说,《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一书之厚,不但展现了蕴茜深厚的学识,而且体现了她学术生命的厚度。的确,人的生命既有长度,又有厚度;有的人可以活得很长,但一辈子碌碌无为,但也有人虽然生命如骤然消逝的彗星,但却闪耀了灿烂的光彩,活出了生命的厚度。毫无疑问,陈蕴茜教授属于后者!

2020年7月28日写于美国费城东南郊霁光阁

    责任编辑:于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