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陈蕴茜师——那片春光里,我是陈老师的旁听生!

周孜正
2020-07-26 14:43
来源:澎湃新闻

蕴藉厚深,滋蕙滋兰堪作范;

茜葱温润,为人为学最清朗!

陈蕴茜教授

2020年7月22日,早上醒来刚打开微信,突然看到“陈门立雪”微信群里有一张截图,是蕴茜老师丈夫任先生发的微信,“天堂没有病痛,一路走好,我的爱人!”刹那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赶快又翻了一下其他人发来的微信,江西南昌的曾师弟、同在广州的晓崇师妹,还有南大历史系的同学群,都明白地告知我蕴茜老师是日凌晨溘然长逝的消息。

证实了这个噩耗,我怔怔地打开电脑,呆呆地坐在屏幕前面,看着微信群里不断更新的陈老师的照片和文章,感慨真是人到中年百事哀,痛彻心扉的悲伤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欲哭无泪,很久都缓不过劲儿来。南国的大暑时节,窗外日头火辣火辣,自己心头却无限悲凉,唯有求学陈门的美好往事一件件在眼前飘过。

1999年的初春,我心里产生了试着报考南京大学中国近现代史硕士研究生的小小念头,为了考试,就很想去听一下本科班的《中国近现代史》这门课程。开学后,我先到文科楼四楼历史系查了课表,了解到上课时间和教室,买了新笔记本准备去蹭课。第一次去旁听,大概已经是开学数周后,当时南京依然是春寒料峭,我早早起来,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先到在南园教学楼一楼上课的教室装作看书,心里嘀咕着,不知道等会儿老师、同学们来了之后,我应不应该主动离开。

《中国近现代史》课程,是历史系大三下的课程,那年我插班的1996级大概有30名本科生,教室里的靠背椅子有五排,每排有左、中、右三组座位,大概十一二个座位,我坐在教室靠走廊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上课前五分钟,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把前面几排椅子都坐满了。大概以为我是跑错了教室上自习,也没有人主动问我怎么还不离开此教室,我就忐忑不安地赖在座位上没有动。

上课铃响之前,一位风华正茂,走路轻如燕、着装很得体、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女老师走了进来。她打开备课笔记,说这一课继续讲“祺祥政变”,我一下子就懵了,躲在最后一排一动不动,脑子里在想,怎么从来没有听过“祺祥”二字,后来才知道就是1861年的“辛酉政变”(或称北京政变)。女老师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写下非常秀丽、有点飘逸的板书,政变的主要过程,以及肃顺、奕䜣等这些历史人物的名字,渐渐写上了黑板。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年轻女老师,不仅把那段风雨飘摇历史中复杂的政变缘由讲得清清楚楚、条分缕析,而且将历史人物的性格特点、做事风格及历史功过,描绘得栩栩如生、剖析得入情入理,如叶赫那拉氏慈禧的心机毕露、恭亲王奕䜣的圆滑多变等。原来晚清史这么有吸引力啊!那一刻,沉醉其中的我,真是有点忘了自己是未曾向老师打招呼、闯进来旁听的学生。而教室内聚精会神听讲的本科生们,不仅忘却了早春的寒意,可能也忽视了我这个“外来者”,让我安心地听完了课程。2018年秋,我在香港中大访学,宿舍里TVB翡翠台热播着《延禧攻略》,剧中的宫斗我并无兴趣,但演员们的晚清装扮,却将我的思绪带回到19年前那精彩的近代史课堂里,那时课堂外斜射进来、撒在陈老师脸上的春光,比宿舍外吐露港上泛起的滟滟波光要明媚多了。

上了数次课之后,我从最后一排靠近走廊的角落,渐渐移到中间的最后一排。但是,胆怯的我从来不敢主动和96本科班的同学打招呼、介绍自己。有一次,坐在我隔壁的一位眼睛亮亮、牙齿雪白的男同学,突然问我怎么会来听课的,我只能讪讪地老实交待,是对近代史有兴趣来旁听的,但完全不敢妄言自己的小念头:想考硕士。这位男同学是杨长年,他小我2岁,日后他早我一年读了南大近现代史的硕士,接着又读了博士。认识长年兄之后,他没有大呼小叫说我是外来旁听的,反而好像挺接受我去蹭课,也慢慢把我的情况介绍给他们班的其他同学,并告诉我授课老师有个好听的名字:陈蕴茜。热心的同学们先接受了我的存在,再后来,善良的陈老师也注意到了我,她欢迎我旁听她的课程。可惜时光漫漫,往事难追,蕴茜老师怎么了解到我的名字,等等,这些细节已经在记忆中搜索不到了。当时我和长年常坐在最后一排,日后也成了朋友。长年一直和陈老师关系不错,我2004年从陈门毕业后,每年去拜访陈老师,还听她提起长年去了高校工作。

在我记忆中最高兴的事情,在暮春天气的时候,陈老为了让学生课程更为丰富,进一步体会历史场景,宣布要带全班去南京总统府去参观一下。出乎意料的是,陈老师热情地邀我这个“旁听生”同去,而对学生来说价格不菲的门票,则由她去联系解决。我当然喜出望外,参观那天,兴高采烈地跟着大家一起进了春花烂漫的总统府,游览了上课讲到的清两江总督署、太平天国天王府等旧迹。漫天春光里,已对晚清历史很有研究的陈老师,成了我们的导游,府里面的种种历史,对她来说完全是信手拈来,而且喜欢对历史细节进行完美的考证。我依稀记得,她提及西花园中石子路上镶嵌蝙蝠,代表福气;雕花门下有万年青花瓶,表示太平、平等之意;但又解释说这些种种装饰,很多是与太平天国、民国的政治、文化理念相呼应的。另外,蕴茜老师还带我们去参观一幅描写天京城破场景的壁画,并特地念了上面的两句诗:十年一觉金陵梦,化作荒庄野鸽飞!自然而然,学生们就联系到上课时候讲的当时南京易手之惨烈。最后,大家还参观了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府及南京国民政府建筑遗存。多年之后,看到陈老师那部影响深远、中国新文化史的代表作《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我想也许那时的参观中,关于“国父”崇拜的思考,老师就已有意无意地进行了吧。

对于旁听生的我,最难以忘怀的事情,是陈老师课堂上一个“关于曾国藩是什么样的历史人物”的讨论。我因之前看过唐浩明的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所以在陈老师鼓励大家积极发表意见的时候,忘记自己是旁听生的身份,站起来似乎煞有其事地结合课堂所论,讲了好几分钟,把自己的一些浅薄思考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讲完之后,环顾教室,发现同学们都在看着我,我顿时想起来自己反客为主,怎么冲动地站起来乱发言呢?抬头一看陈老师,那天虽将秀发盘成发髻在脑后,想显得老成一点,但是鼓励的微笑却还是从她的娃娃脸上漾了出来,我激动之下,当时就忘了她怎么肯定我的发言了。接着,其他同学开始积极发表和我不同的观点,大家讨论挺热烈,陈老师也很满意。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清清朗朗的陈老师那年是34岁。

讨论课的那片春光里,陈老师宽容和鼓励我的娃娃脸笑容,我一直铭刻于心,以至于渐渐自以为是地认为,可以去试着报考南大的硕士,改变一下人生。1999年秋天我真的报了名,结果第一次失败了,陈老师又鼓励我再考一次。2001年夏天,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小心蹭课的“旁听生”了。是年9月,我到南园报到,陈老师因受杜维明教授的邀请,去哈佛燕京学社访学一年半,并把我托付给她的课程搭档高华老师先代为指导,然后放心的去了美国——当时两位老师给文科强化班合开中国近现代史(陈老师讲近代史部分、高老师讲现代史部分)。

时光荏苒,笑靥如花的陈老师,慢慢成了温润如玉的蕴茜教授。天妒英才,陈老师后来病了,但她以瘦弱身材,与病魔搏斗多年,且不停止学术研究和指导学生。2015年春,我南下岭南工作后,见到老师的机会少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去探望,每次见面她都是关心我的大小事情,我却嘴笨,除去劝她要少做一点工作之外,内心对她的所为无穷感佩之外,就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和鼓励老师,唯有默默祈祷苍天怜悯吾师。

可恨天不假年,蕴茜师英年早逝,翩然驾鹤西去了。在弟子心中,二十一年前,做“旁听生”的美好春光、温暖时光,值得我永生怀念!

2020年7月25日于广州海珠

本文写作部分细节的回忆,得到南京大学黄骏博士(96级历史本科班学生)、刘握宇博士(96级强化部本科班学生)的支持,特致谢意!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