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之中③|垸上小民:离不开地,防不了洪,如何自处?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蔡琳 龙慧 王亦赟 江勇
2020-07-16 09:00
来源:澎湃新闻
垸上小民:离不开地,防不了洪,如何自处?(03:54)
当人们谈论着城市可能被淹没。

沉默的乡间,生活在蓄滞洪区的农民们正匆匆走出家门,上堤防汛。因为人手不足,71岁的张光全也到了堤上,连日雨水下的江边,水气氤氲,蚊虫凶猛,他身后的小镇,农田里的作物已在几天前的内涝中腐烂,好在房子姑且无恙。

这是2020年7月14日早上8点的簰洲湾镇,武汉上游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长江水位已经到了30.39米,眼见逼近98年溃堤那次。

小镇东头的那座行洪口门,今年会被炸开泄洪吗?

没人能回答。

1998年长江洪灾过后,国务院提出“平垸行洪,退田还湖”等政策措施,旨在提高长江调蓄洪水的能力。作为宏大规划中的一小部分,簰洲湾垸随后被规划为蓄洪垸,修建行洪口门。3年后,最大进洪秒流量1100立方米的行洪口门在小镇东面竣工。

规划中,当簰洲湾水位超过31米且呈继续上涨趋势,或出现重大溃口性险情时,行洪口门将被炸毁进行分洪。

小镇居民很容易将家乡的日益衰败,和这一规划联系在一起,似乎两者的联系是如此一目了然。毕竟不到10公里外的老官镇,现今有约80%的土地被征作工业用地,发展势头正猛,它位于更为坚固也更有保障的国堤之内。

张光全是土生土长的簰洲人,东岭村的老党员,当过村支书,今年71岁,往前一年年的防汛,他从未缺席。

今年同样如此,看着堤上众多的中老年妇女,张光全得意于自己手脚敏捷,眼力不输,很“顶用”。他的儿子退伍后去了三亚扎根,置业成家,今年没有回乡。这当然是好事,但眼见进城务工和移居的人越来越多,守堤的人越来越老,也越来越少,想起和村里那些老头们的讨论,他又有些沮丧。

簰洲是农业大镇,土地和防汛,曾是这里居民们永恒的话题,直到这些年里,情况开始有些变化。奄奄一息的簰洲乡镇企业,在98年水灾后加速倒闭,也几乎再没有企业敢来这里投资,镇上的年轻人,纷纷顺着时代的大潮外出打工。 16年汛期时,巡堤人手堪堪能够24小时分成三班,今年水情更为险峻,却变成了两班。

漫长年月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和阅历看到簰洲的种种变化。年轻人外出打工,常常一年难得回几次家,他们的后代大概更加不会回到簰洲。如果时间长了,老人们不在了,将来这个地方连个防汛的人都没有。

作为一名老党员,他常常为此忧心忡忡。

这些年来,簰洲不是没有过机会,98年之后一度规划过移民建镇,将98年受灾最重的中堡村划为蓄滞洪区,人口分散到簰洲各村,后因为各村不愿土地被分占,最后不了了之。

另一个可能的未来,是将簰洲变成一个农场,由政府或企业整体管理,再统一安置农民,但进展缓慢。即便在这样体量的小镇内部,人们的意见也很难统一:老农习惯了多年的耕作生活,故土难离;生意人手上的厂房和土地待价而沽,希望簰洲民堤升级为国堤;生育不久的父母将眼光投向更远的未来,希望通过移民建镇,改变后代命运。二十年来,簰洲流传着要划入武汉市的风声,或许是因为土地太少,价值不高,人口太多,难以安置,多年过去,至今没有动静。

曾在簰洲任村支书,已在武汉务工多年的李仕平认为,簰洲人口众多,老龄化严重,移民成本高;另一方面土地少,再生价值小。除非整体规划,否则不管是地方政府还是企业,恐怕都“动力不够”。地方发展和防汛的统一,百姓利益和防汛的统一,是个复杂的系统性问题,也是破题的关键。

盼了这么多年,张光全今年总算有些想通了,他觉悟到,国家这些年尽管有了一些经济基础,但新冠肺炎,洪涝灾害,接二连三的经济损失肯定很惨重,国家承受这些不简单的,“我估计政府不可能把我们移走。”另一方面,东岭村内500来户人,已有200来户靠自己移居城里,买了房子,“全国各地都有,最差也是嘉鱼县城。”一方面得益于三峡削峰,一方面得益于堤防加固,簰洲这些年数次有惊无险度过汛期,但该来的迟早会来,只要是有能力离开的人,都不愿意等到被迫炸堤分洪的那一天。

理解洪水中的人,理解他们真实的处境,关乎蓄洪库容的落实,也关乎空心化的农村如何防洪。

水是简单的,不论江河湖海,或是城镇良田,只要有处可去。

人同样如此。

    责任编辑:张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