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新冠肺炎”家庭的爱与痛

澎湃新闻记者 明鹊 朱莹 钟笑玫 实习生 陈媛媛 刘昱秀
2020-02-23 12:52
来源:澎湃新闻

2月16日,在武汉市蔡甸区张湾街黄土坡村,村民志愿者在路口执勤,黄土坡村这个路口也是进出新民村的必经之路,两个村子相邻。  新华社 图

69岁的李华说,只要挺住了,这一切都将成为历史。

1月23日,武汉“封城”。早期轻视疫情,防护不力,让这座城市错失了阻击病毒的先机。之后病人一度或难以确诊,或一床难求,一些人因此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机。

据湖北省卫健委通报,截至2月22日24时,武汉市累计报告新冠肺炎确诊病例46201例,死亡1856例;累计治愈出院8171例。

这座新冠肺炎的始发地,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千万居民同呼吸共命运。

护士杨柳每天都很害怕,但依旧坚持在一线,直至自己被感染;菜贩刘娟二十多天没有洗澡,终于治愈卸下一身的焦虑;失独家庭李华夫妇给彼此打气,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挺过去……

他们无论什么身份,都是“新冠肺炎”的患者,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个月来,他们用倔强与坚持在跟病毒抗争,付出了爱和痛,甚至生命。

“封城”后的医护保障车队。

发病与“封城”

56岁的刘娟和丈夫陈彪在武汉市江岸区西马路菜市场摆摊卖菜30余年,每天从早上6点到晚上7点,主要卖些菌子、蘑菇、青菜。

1月12日下午,摊铺来了一位老客户买菜,蒙着头,裹得严严实实,像得了重感冒一样。此后,刘娟开始头痛、全身酸痛。

此时,武汉已出现多起“不明肺炎”,但多数人觉得离自己很远。据《长江日报》报道,武汉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主任、主任医师李刚1月19日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新冠病毒传染力不强,不排除有限人传人的可能,但持续人传人的风险较低……疫情是可防可控的。”截至1月20日,武汉卫健委的通报中显示,“密切接触者中,没有发现相关病例”。

时间回拨到2019年12月8日,一位来自武汉市华南海鲜市场的病人,因持续7天发热、咳嗽和呼吸困难入院,后来他成为武汉市卫健委1月11日通报的首例“不明肺炎”患者。五天后,这位病人的妻子也因同样的症状入院。

一直到1月1日,这个位于武汉闹市区,离汉口火车仅一公里的华南海鲜市场才关闭。

西马路菜市场离华南海鲜市场有四五公里,市场有三百多个摊位,是武汉市江岸区最大的菜场。那时候,菜场里已有不少人生病了,但没有人想到是“传染病”,而且都不愿意说自己的病情。刘彪也一样,别人问起他妻子,他就含糊说道,“不怎么样,过几天就好了。”

刘娟去诊所吊了4天水,病情却一天比一天严重。1月17日,她烧到了37.9度,出现拉肚子、呼吸困难等症状。陈彪看到妻子很难受,把摊铺一关,带着她去了武汉市第六医院。

一进医院,护士叫他们戴口罩,并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只。陈彪不理解,觉得戴着口罩不舒服,一直不愿意戴。那时,医院挤满了病人,医生都穿着刘娟从没见过的白色防护服,她跟丈夫说,“穿这个衣服像大熊猫一样”。

他们挂号、查血,做完CT后,医生说她感染了一种新病毒,让他们去武汉市第五医院隔离。到了五医院,刘娟被诊断为社区获得性重症肺炎以及脓毒血症。

当天晚上,她整晚都在留观室打点滴。晚上,刘娟去上厕所时,突然昏倒在地上,被护士抬上了担架。那时,五医院只剩重症监护室有病床,一天的费用要五千到一万元。陈彪对医生说,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妻子治好。

刘娟记得,迷迷糊糊之中,她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用无创呼吸机给她吸氧,打点滴来抗病毒、抗感染、抗炎和营养支持。其间,她还做了核酸检测为阳性,被确诊为“新冠肺炎”。

1月20日晚上,医生打电话给陈彪,说准备把刘娟转到金银潭医院集中治疗。陈彪问“她不是好一些了吗?为什么要转院?”医生说接到上面的指示,让转过去统一治疗,而且治病也不收钱了。刘娟成为了收治免费后金银潭医院接收的第一批“新冠肺炎”患者。

陈彪给妻子送衣服过去时,已经快到凌晨了,几十台救护车都在马路上跑。

他后来才知道,就在1月20日的晚上,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称:“新冠肺炎”肯定存在人传人,有14名医务人员已经感染了。他建议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去武汉,有感冒要到发热门诊就诊,要戴口罩。

第二天,从外地的部队刚回武汉不久,李阳阳去药店买到了几只口罩,之后他又去超市买了一些年货。

两天前,30岁的李阳阳因为有事,刚从异地的部队回到武汉。他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疫情,成为了一场历史性的教训。

1月21日,一家人提前在家里吃了年夜饭。第二天,武汉传出要“封城”,但很快又说是谣言。那时候,李阳阳发现武汉人变得谨慎又慌张,一方面认为疫情不严重,另一方面又敏感多疑。

事实上,“封城”的消息传出来后,一些人当晚就“逃离”了武汉,一些人到处询问、核实,犹豫要不要提早离开,还有一些人决定留下来。

李阳阳回部队的火车票,很早就已经买好了。1月22日当天,他送妻子和小孩回了在黄冈武穴市的娘家。晚上回到武汉后,他又去药店买口罩,抢到了店里最后一盒N95口罩,50个,19块8毛钱一个。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N95口罩,只觉得它很贵。

1月23日凌晨2点,武汉市政府宣布:23日10时开始“封城”。此后的1月26日,武汉市市长周先旺表示:武汉市有1100多万常住人口,户籍人口990多万,流动人口将近500万。因春节和疫情因素,已经有500多万人离开了这座城市。

那天一早,下着小雨,车站机场人山人海,李阳阳跟着最后一批出城者离开了。到上午10点,武汉正式“封城”,公交、地铁、轮渡戛然而止;长途客运、机场、火车站全部暂时关闭。

截至当日24时,湖北省549例累计报告的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中有495例来自武汉。

急诊护士的伤痛

武汉,别称“江城”,历史上被称为“九省通衢”,是中国内陆最大的水陆空交通枢纽中心。因为错过了最好的防疫时期,病毒以悄然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很快攻破了整个武汉市的防御。

在武汉一家医院急诊上班的护士杨柳记得,1月10日,他们医院接诊了第一个发热病例,之后每天人数疯长,10个、30个、60个……

不久,他们医院开设了发热门诊,但病人不愿意去发热门诊,害怕过去会交叉感染。所以,一般患者过来后,会先到急诊科检查,病情严重的,再由急诊转到发热门诊。

杨柳回忆,以前患者来打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今每个人带着口罩,低着头,一片鸦雀无声。

白天黑夜,急诊室都黑压压的,全是病人。医生、护士连吃饭、上厕所都得挤时间;而马路上空空荡荡,进出医院的人要么开车,要么打车,要么走路回家。

武汉“封城”第一天,做市场推广的黄晓民6点钟下班,开车途经武汉协和、武汉同济等四家医院,发现路上车子很少,路边很多人打不到车。到了晚上,他跟朋友商量,决定组队当志愿者司机,免费接送医护人员。

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新建了一个微信群,群里人数很快达到400多,其中有300多名医护人员,86名志愿者司机。

1月24日,除夕夜,一名护士在群里发了一条出行信息。黄晓民打电话过去确定时间、地点,最后在武汉中心医院后湖院区接上了对方。这是黄晓民接的第一单,那时候,他戴着泳帽、泳镜,口罩,“有点像蜘蛛侠”。

因为是第一次,他有些紧张,把车窗户全部都打开了,风“哗啦哗啦”地吹进来,车里的噪声很大,听不见对方说了什么。到目的地时,护士要给他钱,黄晓民不要,说自己是志愿者。护士很感激,第二次带了几个一次性帽子、手套、口罩和一个防喷溅的面罩给他。

有天晚上,他送完人,上车准备要走时,看到一辆殡仪馆的车经过,一个姑娘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哭喊妈妈,他感觉心都碎了。

1月25日早上,黄晓民起床后有点咳,呼吸不顺。他不想去医院检查,觉得医院病毒多、风险大,而且轻症患者只会让回家隔离。所幸他吃完药后病情渐渐好转。

三天后,武汉市新增了800例确诊病例。黄晓民知道后,在车里哭了两回。他觉得压力很大,担心没法保障志愿者的生命安全。当天晚上,他写一份倡议书,建议从1月29号开始,志愿者暂停接单,直到获取专业的防护服和N95口罩。但第二天,依旧有车队队员私底下运送物资上一线。

除夕的前两天,杨柳急诊的同事确诊被感染了,当天中午就被送去了隔离区。几天前,他们医院另外一个院区,一个高度疑似的病人死亡后,当天抢救的医生很快就发烧被隔离。

截至此后的2月12日24时,全国共报告医务人员确诊感染1716名,其中有6名不幸辞世。

杨柳很害怕,妈妈打电话给她说“你回来,不要去了。”但哥哥告诉她,“你不要回来,老人都年纪大了,你回来会把病毒带回家里……”杨柳呆坐在凳子上想,自己确实是病毒携带者,不能回去。

2月3日,杨柳做了CT,检查结果是双肺磨玻璃状,她被感染了,至今未见好转。

摄像头下隔离的父亲

同样是2月3日,刘静的父亲入院医治不久便去世了,遗体接受表上写着“疑似肺炎”。

11年前,刘静的母亲遭遇车祸,撞伤了大脑,之后没有再出去工作过。

父亲今年54岁,是一名普通的工人,每个月工资四千多块钱,却省吃节用地攒下一些钱。自那次母亲生病后,父亲就想如果再生病,不要再去找别人借钱。

1月17日,刘静和父亲突然咳嗽,以为是感冒了。此时,武汉新冠肺炎的确诊病例很少。刘静当时还想,武汉一千多万人,他们也没有去过华南海鲜市场,病毒不可能会落到他们头上。

五天过后,刘静的体温一直在36度多,但她父亲发烧接近39度。当天,父亲在家吃了退烧药,体温很快就降下去了。但到了第二天,他又开始发烧了。

当时武汉已经“封城”,汉口属于“重灾区”,刘静怕去医院交叉感染,只能让父亲先在家里隔离。她每天不停地刷手机信息,看到网上说空调开到30度可以杀死病菌,她就把空调调到30度。但她一开空调,父亲就说他要热死了。刘静听到这话,跑回房间哭了。

那两天,父亲每两个小时量一次体温,“看到37度,他就很开心;一量到39度,他又发慌”。

1月26日,父亲一个人去了社区医院查血。回来后,刘静把父亲的检查结果发给了学医的朋友,对方看了说CRP的指标(C反应蛋白)小于5 mg/L,而新冠肺炎患者这个数值都非常高。

但刘静不放心,当天下午又让父亲再去武汉普爱医院做CT。他们家离医院有点远,家里又没有车。刘静联系社区,社区说没有车,她又打了120,对方答应调度车辆过来。

刘静记得,那天去医院前,父亲在家哭了很久,边哭边说放不下她们母女俩。

“结果不太好,基本上确定是这个病毒。”父亲在医院打电话来,母亲听到后,像个小孩一样哭得很厉害,说他很可怜,没享到什么福。

父亲的CT显示肺部有磨玻璃阴影,确诊为双肺病毒性肺炎。医生说是新冠肺炎,但因为没有试剂盒,也没办法确诊。第二天早上,他整个人烧得不行,刘静又给他吃了退烧药。

事实上,自武汉“封城”后,母亲就一个人睡在客厅。家里的菜炒出来就会装成三份,三人在各自的区域吃。大家交流基本都靠微信和电话。刘静只有在擦酒精、送饭的时候,才会进父亲的房间,父亲总是让她快点出去。

家里家客厅原来有个摄像头,刘静把它拆下来装到了父亲的房间,时不时地在手机里看看他——他经常卷在被子里,露出一只脚,大喘气地呼吸,有时重重地咳嗽。刘静越看越沉重。

1月30日凌晨近两点,刘静无法入睡,盯着监控视频里父亲的脚发呆。父亲脚板上贴着的是“去湿气的足贴”,父女俩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会有效,总归还是试一下。 受访者供图

1月27日晚上,刘静听朋友说武汉协和西院第二天会增加600个床位。她一整晚没睡着,早上6点就开始拨打了120,一直到8点多,120回复说没有床位。于是他们又没去成。

那天中午,叔叔带着父亲又去了武汉普爱医院,抽了一大管血,说要等四个半小时才能出结果。刘静以为是给父亲做了核酸检验,后来去拿报告,才发现是血常规报告,她非常失望。

刘静希望父亲住院治疗,这样一天来回奔波,精神会越加得不好。她打120、社区、市长热线……能打的都打了,基本都回复说让上报社区,但她早就上报了。刘静知道武汉的床位确实不够,但她还是得想各种办法,“我怕爸爸跟新闻里的人一样,还没开始医治就去世了”。

几天后,父亲终于住院了,他一度好转,还跟女儿讨论退休养老的事。2月3日,父亲在医院突然呼吸衰竭死亡。

大多的时候,母亲坐在客厅重复看老电视剧,《还珠格格》、《情深深雨蒙蒙》……她好像停在以前的状态,不太关注新发生的事情,也不太会看疫情的新闻。刘静说,她一说起爸爸,妈妈就不停地哭。

坚持与希望

李阳阳离开武汉不久,父母接连着发烧了。

很快,57岁的父亲病情恶化,他吃不下东西,一天只吃一个饺子,有时候是半瓣橘子。李阳阳知道后,心里很难受,他担心父母没有人照顾,后悔自己离开了武汉,无数次想偷偷地回去。

2日初,武汉市开始“四类人员”的集中收治与隔离。2月10日,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湖北和武汉是疫情防控的重中之重,是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的决胜之地,要做到“应收尽收”。

为了帮父亲找接收的医院,李阳阳不停地打120、市长热线……2月9日,社区的胡书记告诉他,其父亲已经成功申请入院,等街道办好对接手续就可以住院了。

两天后,李阳阳的母亲也搬进了正规隔离点,他才终于安下心来。

在这场战疫中,留守老人,失独老人,除了自救外,更多的依靠社区的帮助。

在更早的1月中旬,69岁的失独老人李华与妻子,去武汉长航总医院接96岁的母亲回家过年。老太太96岁,有心脏病,住院十几年了。

第三天,老太太突然呼吸困难,一二十分钟后就过世了,没有人知道她是不是感染了新冠肺炎。

几天后,李华的老伴开始感觉不舒服,没力气,喘不过气来。李华带她去阳逻中心医院看病,医生给她量体温,37.1度,开了盐酸左氧氟沙星、肺力咳胶囊、莲花清瘟胶囊三种药后,让他们回家观察。

从医院回来后,老伴要他离开家,担心会传染给他。李华不想离开,老伴就生气,于是他就到几公里外的老房子住了两天。

李华跟妻子18岁开始谈恋爱,24岁结婚,一起走过了四五十年。那些天,他们每天聊天、视频,李华看到老伴一个人在家时,每天空调、暖气都开着,她就躺床上,勉强喝点鸡汤,吃点剩饭。他不放心,又跑回家看她。老伴让他回去,他说:“你一个人怎么办呢?要死死一块,我们都70岁了,管它哟。”

打了三天针,还是不见好转。李华又带妻子去医院复查,做了CT,查了血。医生说她病情比较严重,让回家吃药再观察几天,不行就直接去住院。

1月30日上午,李华的妻子住院了。事实上,回家照顾老伴后,李华也开始发烧。他CT显示双肺均有感染,CRP(C反应蛋白)数值达70.09mg/L。医生让他回家吃药观察。

李华回去后,每天在家睡觉,看电视,自己做饭,除了扔垃圾、看病,基本都不出门。家里一天喷三次84消毒液,开窗通风。

1月31日晚上,他烧到了38度多。第二天,社区工作人员送他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轻症,他又回了家。之后几天体温正常,血氧95以上,感觉有点力气。

他每天给妻子打电话、发微信。妻子天天念叨,叫他要吃药、吃好点,多休息。他叮嘱妻子安心治疗,保持良好的心情,有什么情况跟他说。

李华觉得,在大疫面前,人其实很渺小,“要来的终归要来,只要自己心态好,挺过去就行了”。

刘娟转到金银潭医院后,依旧迷迷糊糊,浑身上下没有劲,也吃不下东西。医生很着急,打电话给陈彪说:“你老婆不吃不喝怎么行,你跟她说一声,让她一定要吃,这个病就是要有营养,要有抵抗力才能战胜病魔。”

每天中午,陈彪骑电动车给妻子送稀饭、汤、牛奶、草莓……他只能送到医院门口,再让保安送到里面。他妻子觉得东西太苦,陈彪就在稀饭里加一点糖。

这样过了三四天,刘娟慢慢开始吃东西,病情一天天的好转,甚至可以偶尔看下手机。

刘娟不看手机不知道害怕,看到手机新闻里死了很多人,她害怕得整晚都睡不着。这个时候,护士安慰她,耐心地给她插尿管、倒尿,督促她吃药、喝水,告诉她病情在一天天的好转。

2月3日,刘娟出院了,她感觉像重生了一样。

2月6日至11日:武汉连续6天治愈人数破百,此后治愈的人数越来越多。

李华妻子的病情也渐渐好转。她两次核酸检测为阴性,医生说肺部恢复得很好,2月21日,她出院了。

(文中大部分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