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明察局㉔|谁是民主党艾奥瓦初选最大赢家?也许是特朗普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刁大明
2020-02-05 12:50
来源:澎湃新闻

经过超过13个月的暗战以及七轮高强度电视辩论的长跑,2020年民主党总统初选终于在艾奥瓦州正式打响。2月3日,这个拥有300多万人口的中部小州再一次提醒全美选民大选季节的悄然而至。当然,与颇有悬念的民主党初选同步的是,毫无悬念的共和党初选也在同一时间走过场式地进行。

正是由于传说中“揭幕战”的特殊“风向标”,艾奥瓦州党团会议(caucus)或者新罕布什尔初选投票(primary)的胜利也被认为将具有“顺风车”效应,颇有此两战胜出则未来各战“一顺百顺”之意味。

不过,从结果看,艾奥瓦或许正在失去以往的那种“神奇”:一方面,就程序而言,由于技术原因导致的所谓“质量复核”的需要,民主党的初选结果竟然拖延了将近一天时间,直到2月4日晚间才勉强公布了62%的结果。与当天晚上就以97%的压倒性比例获胜的特朗普及共和党相比,历史罕见的“难产”给民众以民主党“溃不成军”之感。另一方面,就2月4日公布出的部分结果而言,印第安纳州南班德市前市长彼得·布蒂吉格成为最大黑马,以26.9%领先,但佛蒙特州国会参议员桑德斯也以25.1%紧随其后,此前被看好的前副总统拜登却落后于沃伦而屈居第四。布蒂吉格与桑德斯的差距,虽然比2016年民主党艾奥瓦初选时希拉里(49.8%)与桑德斯(49.6%)的差距略大,但基本仍旧难分伯仲,同样很难说谁能独揽“顺风车”。

为什么是艾奥瓦?

以2020年民主党初选为例,艾奥瓦和新罕布什尔两州初选所决定普通代表数分别为41个和24个,加总之后也仅仅占参加全国代表大会代表总数的1.6%,难以决定大局。但艾、新两州初选的“超值”重来都不是因为两州的重要性,而是源自优先性。不同于联邦宪法中对各州选民和选举人团投票时间作出的统一安排,初选提名程序是两党各自“内规”在各州法律和政治镜面上的多样折射,在时间和方式上自然各有特色,而恰恰艾、新两州就排在了最前面。

艾奥瓦成为公认的“揭幕战”州的时间并不长,与初选制成为决定两党提名人的主导制度的历史重叠。但在这个农业州中,人们以结社集会等自治方式来解决公共问题的历史传统可追溯到1846年艾奥瓦成为联邦州之前。而这种层层集会的自治方式很快就在分别于1832年和1856年开启的民主、共和两党全国代表大会上被用来产生党代表,也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党团会议。民主党人威尔逊连任总统的1916年,艾奥瓦也曾尝试过更加常见的初选投票方式,但因为投票率更低且成本更高而未能存续。

直到1969年,一个更新委员会的组建给艾奥瓦带来了获得“超值”影响力的良机。针对1968年大选提名之争以及最终的惨败,民主党痛定思痛地组建了政党结构与代表遴选委员会,即“麦考文-弗雷瑟委员会”(McGovern-Fraser Commission),最终推动确定了沿用至今的各州各自举行初选、共同决定本党总统提名人的初选制度。

既然大方向确定,历史悠久的艾奥瓦党团会议也就很快被纳入其中。但由于存在夏末秋初召开两党全国代表大会的硬时间限制,艾奥瓦要完成集会点(precinct)、县、地区、全州四个层次、每个层次间隔30天左右的系列党团会议,就必须比较早起步。比如,在民主党首次实施初选制度的1972年,7月9日要召开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艾奥瓦则只能在提前5个月的1月24日开启了集会点层次的初选,早于当年3月7日举行的新罕布什尔州投票初选。

与艾奥瓦类似,新罕布什尔也由于新英格兰地区的自治传统而具有很长时间的投票初选传统,而且至少自1920年起就是全美首个举行初选的州。当然,在1972年民主党改革初选制度之前,由于仅凭政党少数精英钦点提名人,新罕布什尔州初选也只具有象征意义,所以几乎不会有哪个州会争夺这张时间表。

但在1972年之后,新罕布什尔初选虽因为技术原因而被艾奥瓦反超,但仍在采取初选投票方式的各州中保持首位。随后,新罕布什尔州州法虽然保留了该州初选应在三月份第二个周二举行的条款,但同时也授权给州务卿可将本州初选安排在其他州类似选举的至少7天之前,以确保其“首发”地位。当然,艾奥瓦的党团会议不被视为是“类似选举”,也正是因此新罕布什尔才逐步跟随着艾奥瓦走入了2月份甚至1月份的初选时间表。艾、新两州先后“揭幕”的组合也就在1972年民主党、1976年两党初选中起步并延续至今。

“风向标”到底有多管用?

就不长的历史而言,艾奥瓦初选的“风向标”效果对民主党的价值似乎更大。从1976年卡特在艾奥瓦“一战成名”以来,只有1988年和1992年的胜出者与最终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失之交臂;同期比较,赢得艾奥瓦初选的共和党人在1988年、2008年、2012年、2016年都并非最终的总统候选人提名者,甚至还出现了2008年提名人麦凯恩在艾奥瓦初选只屈居第四的严重落差。

值得玩味的是,新罕布什尔初选在1976年以来的“风向标”意义却对共和党更管用:只有1996年和2000年失手;民主党这边却在1984年、1992年、2008年、2016年选出了无法挺进大选的参选人。

两个“揭幕战”州对两党各自而言的不同价值很值得讨论。初步推测看,艾、新两州选民人口结构上的特殊性、党团会议与初选投票的方式差异,以及近年两党政治生态的变化都可以列为假设中的因素。

艾、新两州的白人群体比重都高达90%以上,少数族裔比重极低,其选民构成也难言全美代表性。这也是为什么已退选的前住房与城市发展部部长朱利安·卡斯特罗抱怨艾奥瓦“太白、太农业选民、太不具代表性”的原因所在。但这种“无代表性”反而是共和党特性的浓缩,进而或许也就能够理解新罕布什尔初选胜出者更能反映共和党而非民主党整体趋势的实际情况。

涉及到艾奥瓦,民主党之所以可以克服“无代表性”的短板,可能是由于党团会议方式不但需要多轮讨论合议,而且费时耗力,其参与者往往是民主党“死忠粉”,又经过反复整合,或许就提高了其结果的代表性,当然也同步衍生了浓厚的本党价值观乃至激进色彩。

而艾奥瓦和新罕布什尔对共和党而言的不同价值,则可能与近年来共和党政治生态的剧变有关:至少在2008年和2012年更为保守的艾奥瓦都选择了当时意识形态色彩更浓厚的人选,而新罕布什尔则支持了最终获得提名的相对务实派;2016年特朗普在艾奥瓦不敌特德·克鲁兹,但在新罕布什尔反败为胜的情况其实也算是一种延续。

这样看来,从两党政治生态角度看,或许可以说:艾奥瓦更有价值,则说明某个党更加意识形态化,而新罕布什尔越带“风向”,则意味着某个党越务实。

如果再将艾奥瓦和新罕布什尔两州初选联动起来看,除去在任总统谋求连任时的毫无悬念之外,民主党这边只有在1976年、2000年以及2004年出现了同一位参选人同时赢下艾、新两州初选并最终斩获提名的情况,但这三位提名人只有1976年的卡特入主白宫。而如果除去在任总统谋求连任,1976年以来的共和党人无一同时拿下艾、新两州。反过来,初选制度主导以来,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在艾、新两州皆未拔得头筹、却仍然逆袭摘得本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是1992年的克林顿。

这样看来,艾、新两州的所谓“风向标”作用可能原本就被夸大了。一方面,赢得“揭幕战”胜利远非锁定提名。依照上述历史经验,在艾、新之间二胜一,就算是锁定提名的基本标配;两州全胜的参选人目前都能赢得提名;但即便两州皆失,也未必就彻底与提名绝缘。总之,初选“开门红”是好事儿,但也并非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反过来说,两场“揭幕战”与其说是锁定提名人,不如说是排除“不提名人”。鉴于1992年克林顿的罕见奇迹,如果在艾、新两州都无法出头的话,大多数参选人将不得不正视无望提名的残酷现实,并考虑很快退出初选竞争。

此外,以2016年两党的艾奥瓦初选看,其“风向标”意义的下降也同样与近年来两党政治现实的变化密切联系。

如今在民主党内部仍无法弥合的两大派系斗争在2016年初选中就已无法掩饰,如前文提及的那样,希拉里和桑德斯在艾奥瓦初选中其实难分伯仲;而当年共和党17人参与初选,7位各具特色的参选人一起挤入艾奥瓦初选的破纪录拥挤也导致了克鲁兹(27.7%)、特朗普(24.3%)、卢比奥(23.1%)几乎“三分天下”的模糊结局。换言之,派系斗争加剧、参选人规模增加等干扰因素共同塑造出的是耗费更长时间的初选过程,艾奥瓦等“揭幕战州”的“风向标”自然失效。

基于这个判断,派系内外的混战与参选人的超级规模共同存在于眼下的2020年民主党初选当中,艾奥瓦或新罕布什尔的意义何在,也就更为清晰了。

特朗普赢了?

去年11月以来,布蒂吉格持续在艾奥瓦州民主党初选的各路民调中一马当先。直到2020年1月初,桑德斯和拜登才形成势均力敌、交互领先的胶着态势。这原本就意味着,无论是布蒂吉格还是桑德斯甚至是拜登,任何胜出者能拿到的优势必然较为微弱,说服力相应地自然也不强。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今年民主党人在艾奥瓦初选中进行了一项改革:除了以老规矩公布以往加权计算出的参选人所获得的州代表等价值(state delegate equivalent)及其相应的代表人数之外,还要公布另外两项指标,即各参选人在各集会点中首轮和最终(即多轮合议整合后)所获得的实际支持选民总数。其动机当然是为桑德斯在2016年的惜败鸣不平,希望将最基层选民的支持倾向也反映出来。

有趣的是,从2月4日公布的部分结果看,这项为桑德斯抱屈的制度革新,在四年之后真的实现了目标。虽然如一开头提及的那样,桑德斯在州代表等价值以及相应41个代表的分配上以25.1%不敌布蒂吉格的26.9%,但却在全部1678个集会点的最初或最终支持选民数上都处于领先状态。这就意味着,桑德斯也完全可以说自己赢得了这场“揭幕战”。

但问题在于,正是因为要确保过程与结果的这种所谓的“同步公开”而新增的两项指标,艾奥瓦州民主党人才要求全部1678个集会点通过一个专门的手机app集中报送数据。但也就是在这个看似轻而易举而且还有高科技辅助的“新玩法”,却出现了报送的三个指标之间自相矛盾、无法一致的bug,最终才导致一开头提到的艾奥瓦民主党宣布以需要更长时间的“质量复核”等技术理由推迟了公布结果,酿成了1972年艾奥瓦初选获得“风向标”定位以来从未有过的苦苦等待。

其结果是,民主党人在第二天还无法最终确定胜出者,但当天的头条却一定是特朗普总统的《国情咨文》,“揭幕战”本身能带来的那点可怜的正面效果再次被大打折扣。就这样,如果一定要给这场民主党初选安排一个毫无疑问的胜出人选的话,那估计就是特朗普了吧。

在结果充斥着“各自解释”的艾奥瓦初选之后,桑德斯从民调趋势看仍有希望赢下2月11日的新罕布什尔初选。但在2月22日和29日举行的内华达和南卡罗来纳两州初选,即分别以拉美裔和非洲裔选民为主力的两场初选中,如果此次惨败的拜登优势依然稳固的话,仍不排除复制1992年克林顿逆袭的可能性、从而继续留在初选之中、与桑德斯展开缠斗。

另外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问题是,桑德斯强势存在的背后全是民主党选民的支持吗?或者说,被更多人认为更具胜算的拜登又为何如此表现不佳呢?

至少从2019年初夏,共和党阵营就传出不小的声音,“别有用心”地期盼着桑德斯能成为民主党总统提名人。试想,一位很容易被描绘成鼓吹所谓“社会主义”理念的极端激进派对手,而且还不会引发所谓“电话门”以及弹劾等各种理不清的争议,这简直就是共和党维持白宫和国会参议院多数的一揽子解决方案。

在这种情况下,艾奥瓦州的共和党支持者不排除转而注册为“民主党”并直接混迹到艾奥瓦初选当中,以实现某些阻击拜登的策略目标。甚至,那些来历更难快速界定的所谓“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也完全可以本着亲共和党的目的在艾奥瓦以及后续各州初选中全力护航桑德斯(编注:2010年美国最高法院的一项裁决认为美国企业可以不受限制地投入竞选资金。企业、工会、大富翁们因此可以利用他们拥有的资金来影响选举,于是出现了各种所谓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

当策略性投票遇到并成就了极端参选人时,那桑德斯的胜利到底又是谁的胜利呢?或者说,2020年虽然只有民主党独自上场,打响一场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鹿死谁手的鏖战。但与此同时,共和党的影子似乎也在同一个战场上若隐若现,充当着隐形参选人的角色。

大胆一些预测,2020年的民主党初选,开局虽然出人意料,后续也没准会有一个一个1992年式的逆袭高潮,以及一个2016年式的两派两参选人苦战到6月份且让对手渔利的结局。而这场大选,对民主党人而言,或许更像是1964年共和党的剧本:戈德华特式的民主党候选人带来的不是眼前的椭圆办公室,而是未来航向的校准。

(“联邦明察局”是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美国研究中心秘书长刁大明的专栏,对“联邦”<United States,即美国>之事洞明察鉴之。)
    责任编辑:朱郑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