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暴的救赎:从李阳前妻Kim选择“原谅”说起

赵钰
2020-01-15 14:33
来源:澎湃新闻

(注:下文所提及之“家庭暴力”及“施暴者”仅讨论男性对女性伴侣施暴的情形)

2011年李阳前妻Kim被家暴报警而后申请人身保护令,在当时看来是有争议的先锋之举,而她在八年之后选择原谅,同样引起了当下人们的不解和质疑。但与八年前一样,她对自己创伤的处理过程依然能成为家暴受害者(幸存者)的标杆。我们曾经有多么不理解她的报警(“家丑不可外扬”、“谁家夫妻不打打闹闹”),如今要理解她的“原谅”就有多艰难。毕竟前者要跨越的只是道德之于暴力对家人与非家人的次元壁,后者则要面对更深更复杂的逻辑。

李阳前妻Kim

距离宇芽事件及李阳前妻原谅事件已有一段时间,当事件的热度及人们的愤怒和激荡已有一定冷却之时,我们再来回顾一下Kim的声音应该如何解读。然而,要理解Kim的“原谅”,必须先理解施暴者的内在——理解,而非认同。这是Kim走向原谅的必经之路,也是她的选择与网络上“家暴者永远不值得被原谅”的呐喊声之间的矛盾的起点。

一、施暴者的救赎

诚然,任何暴力都是不被接受的。对施暴者而言,他们并不是不明白社会规范乃至法律对家暴的态度。他们允许自己对伴侣使用暴力,就像人们允许自己随地扔个垃圾一样。这背后的逻辑是:只要我不被发现或不需要为此付出代价,这么做没什么大不了的。“清洁工打扫起来很辛苦又怎样,这是他们的工作”和“女人被打很痛苦又怎样,她们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就是该被教训”是同等性质的理由。所以,当施暴者对伴侣的痛苦毫无同理心,且认为自己的行为不违正义的时候,受到舆论或法律的惩罚只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倒霉,甚至憎恨伴侣把事情捅出去,就像乱扔垃圾被举报受到罚款时一般。

家庭暴力某种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直男癌”的一种极端表现形式,即核心问题是男性的价值观问题。施暴者认为男性在亲密关系里应占据绝对的权力主导地位,女性是附属品,是要满足我的身心需求的,是要服务我、迎合我的;女性不应有自己的情绪和思想,她可以有一定自由,但必须是我赋予的;因此在亲密关系中,只要我认为我的权威和掌控受到挑战,我就有权照我的意思维护规则,如果必要的话,可以使用暴力。

“直男癌”这个词自发明以来被运用得越来越普遍,“男权”倾向的指控也越来越常见,尽管不能排除存在一定程度的滥用,但这种价值观的确是被很多男性或多或少认同的。那么,为什么有些人只是在家感叹为何没有生在封建社会当个老爷,有些人对伴侣的吐槽成为笑柄被挂在网上,有些人则抛弃了这一套价值观甚至甘愿做个“怕老婆的小男人”,而只有施暴者成为了施暴者呢?

人们会不择手段地追求某种东西,多源于恐惧或是欲望,或是二者共存。恐惧或欲望背后都有一种信念,对于施暴者而言,类似“男人的成功和价值在于拥有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人”。这种信念可能派生出一些变体,如“只要以任何方式让女人完全在我控制之下,我就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从而获得无与伦比的成就感”,此为欲望——从这个角度来看,PUA(也是一种精神虐待)也是同一个道理;如“如果我无法控制女人,让她超越了我的规则,我就是没有用的男人,我就不是男人”“如果我让自己的女人在任何方面凌驾于我,我作为男人就是失败的,没有价值的”,此为恐惧。而二者毕竟同源,往往共存,就会变成“我若不控制女人,就会陷于否定人生价值的极度恐惧;若控制女人,既免于恐惧,又能获得价值感成就感”。对于被此种欲望和恐惧支配的男性而言,不择手段地控制伴侣成为了不言而喻的选择。

而为了控制女人,当她交我认为不合适的朋友,穿我认为不合适的衣服,不认同我的观点,不体贴我的感受还对我发火,我可以吼,可以叫,可以挖苦讽刺,可以以甜蜜绑架,如果暴力管用,那就使用暴力。不然让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置我一个男人于何地?置我一个男人最根本的自尊于何地?

所以对于施暴者而言,救赎的核心在于改变其扭曲的信念、扭曲的自尊。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们允许自己使用肢体暴力,是肢体家暴;不使用肢体暴力,则进化成更狡猾更高端的PUA。救赎,只有直面对控制女人的恐惧和快感,诚实地让自己相信:就算没有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女人,我仍然可以是有价值的、成功的男人;我的价值和控制女人,没有半点关系——不控制不代表我失败,控制了再多,也不代表我是个成功的男人。

这是一个学会真正的自爱和爱人的过程。当爱获得了免于恐惧的自由,深层的自尊和爱给你带来的快乐会远远超过控制任何一个女人。当然,这个过程极少有人走完。

二、受害者(幸存者)的救赎

笔者从Kim的文字及接受采访的话语中推测,她是在专业人士的协助下经历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心理创伤康复过程。这个康复过程不仅要处理对过去暴力的恐惧,还有对前伴侣的愤怒和留恋,对不甘的执著,对自己的怀疑,对孩子的教养心态、对爱情的态度等等。缺少了一项,或是仍然感觉过去的创伤对自己还影响着什么,就不算真正完成了这个过程。当然,成长是一辈子的功课,可能很多年后仍然还会感受到一丝阴影,或再有什么新的启发,但大体上对创伤影响的处理是有一些大的主题的,当事人也能够感受到自己大体上是跨过去了,可以健康地迎接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这些大的主题包括找回独立的自我身份感、重拾对生活的主宰、从肢体和情绪症状中复原、获得虐待性亲密关系的知识并自我审视、原谅自己和施暴者、准备如何面对未来的亲密关系、接纳走出创伤是一个长期的旅程。

而对施暴者的原谅,只是旅途中需要翻越的诸多山岭里的一座小峰而已。

这些主题虽没有一个绝对的孰先孰后的阶段性,但相对来说,原谅是发生在幸存者开始获得新的生活,渐渐把在与施虐者关系里被控制而失掉的残破的自我一点点拼回自己身体,一点点把掌控感找回来之后的事情。对Kim而言,也就是她回到美国,找到新的工作,和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把微博认证中的简介从“李阳前妻”改为“I’m Kim, a teacher, a writer, a mother…a woman(我是Kim,一名教师、作家、母亲……女性)”,还要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如果真的爱我就不会打我”这一整个过程之后的事情。对很多幸存者而言,这个过程还包括反反复复问“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不真实感和对过去的无法接纳,问“为什么我没有早点离开”的自责,问“为什么我把人生过得如此失败”的羞耻,和“我真的好没用”“再也不会有人爱我了”在心里的阴魂不散。这些关卡都是逃不过的,甚至常常以为自己通关了,某一天突然发现涌出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它又回来了。直到渐渐觉得过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好像没有那么多的愤怒、恐惧和痛苦,也原谅了自己不是那么完美的决断和勇敢,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糟。她们会更清楚自己应该走向哪里,哪些东西是阻碍自己彻底放下过去拥抱未来的——其中就包括,对施暴者的愤怒。

在整个过程中,对施暴者的态度是渐渐发生变化的。离开虐待性关系的初期,幸存者可能仍然会感受到强烈的爱恨交织的混乱。即便已经很努力从下定决心到真正做出行动离开施暴者,不代表爱就不存在了,不代表她们就能把施暴者作为一个恋人的美好和施暴的邪恶坦然地同时接受。在渐渐能理性客观的看待一段虐待性关系,过去的经历对当下的生活影响越来越小的时候,在理性和情感上都能接纳——这个人和他的行为是可以分开的。人像一个多面体,有很多面,施虐者有很多令人欣赏的面向,也有暴力的一面,这不可接受的暴力和我至今想起可能仍然心动的特质是同时存在的,我可以厌恶暴力的一面,也可以欣赏他美好的那些面,我并不需要全然喜爱或全然憎恨一个人。正如Kim所言,暴力是完全不被接受、完全错误的,但他仍然是那个“在喂金鱼时有孩子般笑容的人”。

同时,我了解到施暴者的内心世界,我也了解到对我施暴的人是如何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们可能儿时从父亲殴打母亲时学到了暴力,可能深深自卑到处处爱面子处处想控制,可能像Kim所说“他需要一直被人关注被人崇拜”,而不论如何,他成了一个需要用暴力控制女人来获得价值感的男人。这是可悲的。

所以我为什么要在一个可悲的男人身上浪费能量呢?愤怒是消耗能量的,愤怒让我始终无法摆脱过去。也许不原谅,是对他的惩罚。但既然他已经受到了法律的惩罚,我也不必为了继续惩罚他,来用愤怒惩罚我自己。所以在某一天,我放下了,所以我原谅了。这种原谅和接纳暴力没有关系,我对他的原谅和他值不值得被原谅也没有关系,甚至和他这个人都没有关系,他知不知道我原谅他了都不重要。

这只是我与自己的和解,与过去的告别,与更光明的未来的招手。

但这个旅程,可能依然在继续。

家暴的救赎是一个复杂的社会和心理课题,庆幸的是,我们可以看到近年来从舆论价值观到法律都有明显的前进。我期待有一天,如网友从8年前对Kim报警的质疑转变为如今对宇芽站出来的赞赏和鼓励,当未来某一位家暴幸存者说“我原谅他了”的时候,能看到评论区大片的——“我真为你高兴”。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