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沙丁鱼的摄影师宋刚:海底的动物大迁徙更惊心动魄

2018-07-19 21:36
上海

澎湃新闻记者 高翰

今年二月份颁出的金犀牛“最佳影像”单项奖,被授予水下摄影师宋刚。组委会给出的获奖理由是——“(他)连续多年前往南非拍摄沙丁鱼大迁徙,把各种水中生物或激烈、或悲壮的生存大戏,以其独特的视角和震撼的图片展现出来。人们因此感受到自然界的伟大魅力,从而更加珍惜地球生灵的共同家园。”

沙丁鱼风暴。本文图片均由被访者提供

十年前,初尝潜水滋味的宋刚因迷恋于海底的美景和生机,由人文风光摄影,转战水下。在那之后,他成为一名不知疲倦的探险者。他从冬季的挪威海,夏季的墨西哥湾,到波涛汹涌的索科罗岛,人迹罕至的科科斯岛,不断前往一个又一个海洋奇迹的发生地,用影像还原海洋动物们真实而残酷的生存瞬间。

自2014年起,每到沙丁鱼产卵季,远赴非洲大陆最南端追逐沙丁鱼迁徙的足迹,成了他的职业习惯。这是一场延绵上千公里、以围猎杀伐为主轴的悲壮之旅,除了主角沙丁鱼之外,还有海豚、鲣鸟、海狮、布氏鲸、虎鲨、黑鳍鲨、大白鲨等不计其数的海洋捕食者参于其中。作为旁观者的宋刚,不由自主被沙丁鱼的个体命运牵动着情感,透过它们渺小、顽强的身躯,体味到对生命价值追寻的意义与迫切性。

宋刚近照

水下摄影最难的是还原现场的动态与声音。如何创建一种视觉上的声音,让无法亲临水下的人们感受这些难以置信的美妙时刻,感受到能量和情感层面的流动?宋刚希望自己能毫不松懈地面对每一次拍摄,以艺术化且充满情感的镜头语言,对这个课题做出回答。

他提到这份职业加诸于自身的改变:从无肉不欢,到慢慢开始吃素,从要求自己在生活中规避一次性塑料制品,不吃鱼翅、不使用动物制品,到渐渐开始向身边人、向读者灌输海洋环保的基本理念……他说,明知个人力量微薄,但仍想实实在在做点事情,对人类带给海洋的伤害加以弥补。

沙丁鱼大迁徙中,两只跃起的座头鲸。

澎湃新闻:你最初的方向是人文风光摄影,怎么会转向水下摄影的?

宋刚:现在从事的这份职业,可以说是我小时候的梦想。我一直是个对自然充满兴趣的孩子,童年时代有很多时间是在泡在纪录片和自然科教片里的。读中学时,我从家人那里得到一台初代奥林巴斯数码相机,于是开始一路瞎玩瞎拍。在英国读设计管理硕士课程期间,我一有机会就到处旅行。印象最深的是在埃及的一次红海潜水体验。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潜水。尽管当时参加的是一个商业化旅行项目,并且因为晕船吐得一塌糊涂。可是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进入水下后收获得的那种放松、神清气爽的感受。2008年,我回国后不久,开始系统学习潜水,从那时起,就决定要专心做水下摄影这一件事。

水下摄影有一份特殊的魅力。因为人是陆生动物,所以当人有机会进入海洋,与海洋生物近距离接触时,将会感受到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置身于静谧的水下空间,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被大自然能量包裹的感觉。

另外,同样是拍摄野生动物,在陆地拍,跟在海洋拍,区别很大。跟陆地上的野生动物打交道,摄影师通常会以追踪式的方式跟拍,需要很小心的控制与被摄物之间的距离。而水下摄影允许摄影师与被摄物距离更近。摄影师可以在很放松的环境下,在触手可及的位置,观察、拍摄它们,甚至与一些有智慧的海洋哺乳动物进行互动,从它们的眼神和肢体语言中感受到好奇心与善意。

加勒比海的水下隧道

澎湃新闻:你的工作形态是怎样的?水下摄影的挑战和危险性体现在哪些方面?

宋刚:大自然本身,跟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个体一样,永远处于运动之中。这意味着在大多数情况下,大自然会背离我们的设想、行事方式与步调,向我们展现出它的背面。我们需要投入更多的耐心和坚持,去等待一个完美的瞬间,让自己有机会融入被摄物生存的背景之中。

跟潜水相比,水下摄影因为需要携带额外的器材下水,且需要花心思在构图、用光上,关注被摄物的一举一动,整个过程对于潜水者浮力控制和呼吸控制的要求更高。只有当一个人的潜水技术足够好的时候,他才能更准确地做出各种有利于拍摄的反应。当然,潜水者也要对海洋环境、海洋生物的习性有所了解。哪些生物有毒,哪些会在特定情况下产生攻击行为,其实都有规律可循。

我自己在初学者阶段,曾经因为误闯“领地”被扳机鱼追过。过程中,我用脚蹼对着它们一直逃,不自觉地上浮。我把自己放在了扳机鱼的漏斗形“领地”上方,反而致使它们追得更凶了。在这种情况下,沉潜下来,反而可以躲开鱼群的攻击。

印象中最危险的一次拍摄,发生在我第一次尝试冰潜。那是在冬季造访瑞士的高山湖泊利欧颂湖的旅行中,湖上有一米厚的冰。我和队友们在湖面的近、远两端,分别用电锯开了口子,从其中一个口子下水,潜一段之后,再从另一个口子上来。我们背着气瓶,穿着底衣和冰潜专用的干衣,带上器材以及至少十公斤配重,沿着湖面厚厚的积雪走向洞口,仅仅是步行已让人感到精疲力竭。也正因如此,在完成一潜之后,我们把还有一半余量的气瓶留在了湖面上,想着等到晚些时候再来一次冰下夜潜。

这是一个很大的失误——久置在低温环境下的呼吸调节器内部很容易出现结冰,发生free flow的现象,导致在水下使用过程中处于高速放气状态。结果在那个晚上,我们五个人中有四人同时遇到了free flow。我的状况更复杂一些,除了free flow之外,还有面镜进水、失去视力的麻烦。当我发现潜伴不在身边,而气体随时会漏光的时候,几乎没有时间余地,不得不上升。那个瞬间紧张极了。上升过程中,当我的脑袋撞到冰面的瞬间,真是绝望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有可能死在这里了。不过好在水压减小,面镜进水情况有所减轻,恢复了一点视力,循着洞口隐约的灯光,我拼着一口气往外游,算是捡回一条命。

在利欧颂湖冰潜

澎湃新闻:从2014年开始拍摄沙丁鱼大迁徙,到今年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为什么对于这件事如此坚持?

宋刚:沙丁鱼大迁徙就是自然界最伟大奇观之一,跟东非大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大迁徙相比,惊心动魄的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因为它的发生地是在海中央,所以不为大多数人所知。

沙丁鱼的迁徙路线超过上千公里,从非洲大陆最南端的厄加勒斯角,一直沿着南非东岸狭长的大陆架向北游弋而去,想要在这么广阔的海域里跟它们来个正面偶遇,基本取决碰概率的结果——我们乘船出海,不断尝试追踪,运气好,能找到一个正在发生的围剿场面。当然,一旦找到的话,体验总是格外震撼。

亲历现场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你可以完全融入它们之中,在铜墙铁壁似的鱼群中,变成捕食者与被捕食者大军中的一员。你有机会看到海豚绕道来到自己身后,鲨鱼在脚下伺机而动,漫天的鲣鸟向着水面俯冲,座头鲸、布氏鲸从深海中一跃而起,在打扫完战场之后,转瞬又消失的奇景。

从2014年开始,每年六七月沙丁鱼产卵季,我都会去南非的狂野海岸呆上一段时间。虽然已造访五次,可我始终觉得看不够。去年运气不错,有一天我遇上了成群的鲣鸟,鸟群带着奇异的高频声响飞速冲击入水,落在我前后左右的位置上,包围着我。处在这样一个几乎癫狂的场景中,我觉得自己也变得有些疯狂了。而另外一天,我遇上了横冲直撞的布什鲸。我正在往前游,它突然从鱼群底部倏忽出现在取景器里,开始吞噬鱼球,我甚至在拍完照片之后,还来得及伸手在它背后摸了一把。这一切都是突然发生的。

沙丁鱼大迁徙中的一幕,被海豚围剿的一个鱼球,后方还有一条鲨鱼虎视眈眈。

整个过程中,最让我感到难忘的,或许还是沙丁鱼扮演的角色,它们在朝着目标前进中体现出一种无畏。作为这场壮举的目击者,我深感生命的伟大。我认为沙丁鱼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让我反向思考,生而为人的一生该如何度过,如何让接下来的生命旅途更有意义。

澎湃新闻:你镜头下的野生咸水鳄令人印象深刻,能否谈谈当时的拍摄过程?

宋刚:那次拍摄经历挺戏剧化的。野生咸水鳄的出没地点是在墨西哥南部与伯利兹接壤的开放水域,拍摄条件十分艰苦,我们来到墨西哥南部最偏远的一个村庄,再乘船3小时,最后来到红树林旁边的渔民水上棚屋,夜晚睡在支在水上的吊床里,身下就有咸水鳄在游动。

拍摄前的准备也很特别,我们需要先去捕鱼——狮子鱼,一种来自东南亚的入侵物种,它们的存在对于加勒比海生物多样性危害很大。我们把捕获的鱼头拴在木棍上作为诱饵,然后走入齐胸口的水中,与咸水鳄近距离接触。这些家伙们聪明极了,为了吃到诱饵,会使出浑身解数,而我们采用迂回战术来应对,始终跟对方保持十几公分的距离,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相机和木棍是仅有的防御工具,我们拿相机挡在面前,以防鳄鱼撕咬,身旁有渔民协助拿着木棍拦挡,后方需要有人站在高处放哨,以防别的鳄鱼偷袭。拍摄过程既特别又刺激。我还记得我一哥们用GoPro延长杆拍摄,不小心碰到鳄鱼嘴巴,结果鳄鱼直接把GoPro咬掉了。

澎湃新闻:你会如何形容自己的摄影风格?通过作品最想要传递的信息是什么?

宋刚:说到底,摄影关于观念表达与美的表达的艺术,但作品最终以何种方式服务于观众,如何被观看、解读,由观众决定。我个人倾向于艺术化的视觉表达,想要通过充满情感与美感的影像,展现海洋自然界的感动与震撼。普通人或许不关心濒危海洋生物的生存现状,但我觉得,如果纪录片、视频、摄影作品的阅览量够大的,一定可以逐渐吸取到海洋保育理念,在旅行及日常生活中对自己加以约束。我不是什么明星,没有很大的号召力,但是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作品能让一部分人对海洋产生兴趣,关注自然环境,从而在想法和行动上有所改变。

澎湃新闻:有哪些自然摄影界的前辈曾为你捎去灵感?

宋刚:《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大卫·杜比来(David Doubilet)是我很尊敬的一位前辈。他在水下摄影领域深耕近六十年,著有20多本与海洋有关的书籍。同时他也是一名探险家、艺术家,一名海洋栖息地的保护者。我浏览了他的很多作品,也看了以他为主人公拍摄的水下摄影纪录片,这些都给我的创作带来了启发。

海带丛后,一只顽皮的海狮,摄于南非开普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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