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攀登者

2017-11-18 22:07
上海

高翰

去年十月的西藏登山大会结束后,张洪这个名字,开始被越来越多的驴友知晓。他是当时洛堆峰攀登小组中身份最特殊的一名成员,与43名来自全国各省的登山者一同活动,这些人当中有不少曾成功登顶珠峰、经验丰富,相较之下,张洪不仅没有攀登雪山的经验,甚至无法脱离绳索以及绳索另一端的搭档独立行动——近在眼前的雪坡以及飘落在冲锋衣上的雪花,是存在于他的脑海而非视野里的画面。

盲人登山者张洪在洛堆峰上攀途中。本文图片均为采访对象供图

22年前,突如其来的虹膜炎并发青光眼,夺走了张洪的视力。这段意外而痛苦的遭遇,成为他口中“人生的积极转变的开始”:身处黑暗中的恐惧和不适,让一个20岁出头、无所事事的社会青年,被迫思考起生活的目的和意义,接受命运的另一种安排。幸运的是,他在性格温和坚韧的女朋友的陪伴下,度过长达半年的煎熬期,之后,他作为一名理疗师,辗转于成都、上海、拉萨多地工作,自食其力之余,也练就了一身过硬的本领。

2014年,张洪涉足登山,契机是一起练习太极剑的朋友向他介绍了著名登山家洛则,后者偶然讲起了美国盲人登山家埃里克·魏亨麦尔(Erik Weihenmayer)2001年登顶珠峰的事迹。本是无心的话语,像一颗炸弹,在听者的心中引爆。

作为张洪登山路上最初也是最重要的老师,洛则曾不止一次困惑地设问,在一个盲人的脑海里植入攀登珠峰的念头,究竟是对是错?尽管在一连串的进阶训练里,张洪表现出来的灵敏度和适应力超乎预期,但洛泽始终觉得,在这项运动中盲人所拥有的优势,仅仅在于“信念”。

同样感到困惑的,还有东北小伙儿泽龙,张洪的好兄弟、好搭档。他清楚地记得,去年7月自己举办珠峰经验分享会时初遇张洪的情形,在心里,他一度用“疯狂”二字形容对方。我们谈起张洪为明年4月份,从珠峰北坳上攀到7千米海拔所做的计划和准备,泽龙的情绪表现略微不安,“昆布冰川那些分布毫无规律可言的冰缝,无处不在的悬冰,对于盲人登山者而言是前所未有的难关”。要知道,就连13岁开始登山、体力堪称超人的埃里克·魏亨麦尔,在随美国盲人登山队征战珠穆朗玛的过程中,也吃了不少昆布的苦头。

徒步走过海拔5800米雪古拉峰。

在攀登洛堆峰的过程中,泽龙扮演的角色既是向导也是管家,一方面要对对方在营地的生活起居,诸如打饭、打水、穿衣、穿戴装备之类琐事,加以照顾,另一方面是在进入雪山后,每走一步如何定位,步子多大多高,落脚在哪里,需要准确无误做出判断和指引。“与普通登山者相比,盲人在雪上十分被动,无法从前人走过的路径中获得借鉴,因此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试探性的,时刻有跌倒或滑坠的风险。 ”他解释说。

洛堆峰位于拉萨市当雄县境内,是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东段,平均坡度为50度左右,但在距离顶峰不足二十米处,有一段坡度大于75度的积雪冰壁,即是说,通往海拔6010米的最后二十米,才是洛堆峰的关隘。

来到海拔5200米的一号营地露营当晚,风雪不期而至,意味着次日登顶过程将会比预想更为艰辛。早上三点钟,两人作为小组最后两名队员出发,天气以及变得愈发恶劣,事后张洪回忆,“这样的风声和雪声,是人生头一次听到。我心里面充满了激动,雪花打在脸上确实很冷,但心里面是热的。”

来到关隘跟前时,张洪已经超越了其他队友成为第一个到达者,无奈风雨太大,此时他已经无法听到泽龙的声音,加上坡度近乎垂直,上升了多次都无法成功。焦急之下,他决定把雪镐扔掉,用两只手握住路绳把自己硬拽了上去,就这样拿到了小组第三名的好成绩。

张洪手持西藏自治区登山协会授予的奖状及奖牌。

登顶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反倒是在下山途中,张洪几次忍不住流下眼泪,原因是他花了五个小时上山,下山却用了一个小时,这让他想到马云说过的一句话:“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会很美好,但绝大多数人都死在明天晚上”。生活中的大小难关,往往难也就难在最接近成功的那个瞬间,于他而言,这是一个简单朴素但是被反复验证过的道理。

“我们时常觉得痛苦,是因为向上过程中很难坚持,而放弃又太容易了,拼搏多年,一念之间就可以化为乌有。”

看不见清晨的云海、曙光给雪山镶上金边、溶雪滑入冰洞汇成溪流的美景,但张洪告诉我,他用另一种方式看到了雪山的雄伟和开阔,绝对的开阔,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来表达的感觉,就像一年前他借着一场群众性徒步登上5800米雪古拉峰峰顶时,所有身体物理性感受的来源不过是呼啸而来的疾风,让脸孔和鼻孔都为之刺痛,但是他却从中得到了一种爽的感觉,“好像一个人真的战胜了自己”。

洛堆峰登顶成功,使得向着更高海拔攀登的目标提早一步提上日程,也给张洪现在的生活带来了不小变化。他在两年前,当上了拉萨一间大型医院的针灸推拿科主任,手下管理着一组近20人的医护人员工作小组,如今能有更多假期继续登山、学习,不得不放弃了管理职位。

张洪与他的登山老师洛泽,后者为国内知名登山家,拥有14座8000千米以上世界高峰的攀登记录。

负重训练是每天的必修课,这也是泽龙的建议,每天早晨,趁着送孩子上学的当儿,张洪负着总重量四十公斤的铅块,步行4公里,再攀爬60层楼梯,绕行拉萨市中心一圈,然后回到医院开始一天的工作。

随着体能训练一并启动的还有另一门功课:演说。从今年年初开始,他会在每周一天的休息日里听读演说教材,利用攒起来的假期里前往广州、郑州、宁波等地拜访老师,接受培训。他希望通过学习,最终成为一名像约翰·库里斯、力克·胡哲那样富有智慧及感染力的残疾人演说家。

从登山,到演说,这是同一个种子开出的两朵花,一开始,他只是想作为父亲给孩子一个榜样,但随着媒体的介入,自己的名字被更多的驴友甚至普通人所熟知,他的梦想又在不知不觉间放大到要给占中国人口总数6%的残疾人群捎去鼓舞。

珠峰北坳7028,珠峰南坡8016。明年四月和九月的行程早已拟定,张洪觉得自己向着珠峰登顶的大目标又迈进了一步。因为喜欢登山,所以心里丝毫不犯憷,更何况他始终相信自己虽然是残疾人,却不是别人口中的“弱势群体”。

“很多事情,只要去做,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人的潜能很大,而我们又习惯于自我设限,原地踏步。不试试,怎么知道?”至于未来,他的脑海里已有清晰的规划,就是把一件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做好,做生活信仰的坚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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