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尼，“绑架”一个新娘
原创 田宇辰 中南屋世界公民教育 来自专辑国际视野
上个月，一段发生在印度尼西亚的抢新娘视频在社交媒体上疯传。在这段视频中，一群男人抱着一名面容憔悴的女子走向一辆黑色皮卡。另一个女人跑过来，通过打开的车窗拥抱她，并试图拉她下车。数十人挤在车旁欢呼着，而被他们包围的女子却哭了起来。
该名女子不久前刚回到松巴岛（Sumba）的家中来拿她的高中文凭，她计划进入巴厘岛的大学继续读书。蒙巴神学妇女协会（Peruati）秘书长秘书赫琳娜表示，该女子“大喊大叫，她不想去（男方家中），仍然想学习”。
但当她的父母和绑架者的家庭都同意这门亲事时，“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最后说‘是’，她接受了。”
一场精心策划的求偶仪式
绑架新娘（bride kidnap或kawin tangkap）是在松巴岛（Sumba）长期备受争议的习俗，在龙目岛（Lombok）等地区也多少出现。松巴岛的男人在亲戚的监督和帮助下，绑架他们想与之结婚的女人，以此强迫其与自己结婚。
暴力绑架后，这门婚事的整个商议过程由双方家庭讨论并同意，而被绑架的女方没有发言权。女方父母如若不同意，往往也会在女方在男方家待上几天后因担心社会污名而被迫同意。
尽管妇女权利团体长期以来一直要求禁止这项习俗，但它依旧在印尼的偏远岛屿存在着。“这种事并不经常发生。如果有人声称这是一种传统，也是有争议的。但它也确实从未消失。”东松巴议会领袖法达克告诉中央通讯社。尽管他反对这一行为，但法达克坦言，很难完全阻止绑架新娘事件的发生，因为没人知道它何时发生、何地发生。
因为难以判断行为的属性并预测其发生的地点，这些社会团体也难以施予帮助。在今年六月份两个最新发生的案件中，一名妇女至今还留在被绑架而来的婚姻中。
来自妇女权利组织的佩鲁亚蒂（Peruati）在过去四年中记录了7起此类新娘绑架事件，同时表示她相信在岛上发生着更多未被记录的此类事件。而在这7起新娘绑架事件中，只有3名妇女被最终解救并释放，希特拉（Citra）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想要这样的婚姻，
但他们并不关心我怎么想”
曾经遭受过新娘绑架的希特拉回忆起这段经历，依旧心有余悸。
希特拉是个事业心强的上进女孩，她本希望通过工作实现经济独立并照顾自己。她当时正在与两名男子商谈工作，一小时后，男人们建议换到另一地点继续会议，并邀她上车。她坚持自己骑摩托车前往，就在钥匙滑进启动开关时，男人们突然抓住她把她押入车内。
她说：“当他们把我推上车时，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把我压倒了，我不断踢脚和尖叫，我很无助。”希特拉不愿与自己并不认识的男人结婚。
车终于熄火了，希特拉被带到了一个高耸尖顶的传统房子里，她突然发现绑架她的是父亲的远亲。“有很多人在那儿等着。当我到达时，仪式开始了，他们响起了锣声。”
松巴岛上的人们广泛信奉一种古老的泛灵论宗教，名为“玛拉普（Marapu）”。该教义的核心在于信奉祖先和万物有灵。“松巴岛的居民相信，如果用水碰触过额头，你就不能离开这个房子了。我知道他们要这样对付我，所以我很小心地不让他们用水碰到我的额头。”希特拉介绍道。
在希特拉用身体表示强烈抗拒的同时，绑架者一直试图劝服她，告诉她是出于爱她才这样做的，软硬兼施，无所不用。
但，爱是绑架吗？爱就意味着占有吗？爱她就可以不经过她的允许胁迫她与自己结婚吗？
“我一直在哭，直到把嗓子哭干了。我把自己摔倒在地上，用摩托车钥匙不断戳自己的肚子，直到瘀青。我把头撞向大木柱，我想让他们明白我不想要这样的婚姻，我希望他们会为此感到抱歉。”
接下来的六天，她就像他们家中的囚犯一样被关押着，在客厅里睡觉。“我整夜哭泣，而且无法入睡，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希特拉拒绝吃他们给的食物，连续六天不吃不喝，因为在当地习俗里一旦吃了对方给的食物，就代表接受了这门亲事。那几天里，她的妹妹偷偷带食物给她。
最终，希特拉的家人在人权团体的帮助下，让村落长老与男方家庭协商放人，她被救了出来。
希特拉是幸运的，而很多女孩还在看不到的角落里默默承受。
上个月，松巴岛上的梅拉蒂（Melati，化名）是新娘绑架的又一名受害者。在这一事件所围绕的权力结构中，女性作为弱势群体根本无法与男性及其背后的父权体制相抗衡。梅拉蒂尖叫着扭动身体，试图从十几个她不认识的男人中挣脱。“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我只能哭泣和尖叫。”23岁的她告诉中央通讯社，“我无能为力。”她试图咬那些抓住她的人来让他们松手，但没有成功。车渐渐消失在公路的尽头......
这些印尼妇女随时活在被绑架的恐惧与绑架后的绝望中。
每4名印尼女性中，
就有1名在18岁前结婚
更令人心痛的是，新娘绑架事件不只发生在适婚年龄的女性中，儿童新娘在印度尼西亚也非常普遍。根据2019年印尼政府的统计数据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发布的报告显示，每4名印尼女性中就有1名会在18岁之前结婚，儿童新娘的总数高达近150万。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更是指出，贫穷、不当的社会习俗、传统宗教等因素使得印尼少女被强制结婚的现象屡禁不止。而根据社会组织“不是新娘的女孩”的调研显示，这些女孩在婚后还会面临被剥削、性暴力、家庭虐待和分娩死亡等更大的风险。
17岁的赫尔玛·亚妮（Helma Yani）就是被绑架为儿童新娘的一位少女。在她所在的龙目岛上，穆斯林族群之一的萨萨克族（Sasak）有延续了数百年的“绑架新娘”传统。来自萨萨克族的亚妮就被只见了一面的男方骑着摩托车绑架到他的亲戚家中，亚妮的父母不知道她在那里住了几天，直到村长告诉他们亚妮被男孩抱走并准备结婚。
后来，在接受汤森路透基金会的采访中，亚妮的母亲努尔·哈利马（Nur Halima）抱着亚妮刚两个月大的女婴，说：“我很生气，那时我到处去找她，不停地哭。她还没有完成学业，但除了让她结婚，我该怎么办？如果她不结婚，就可能为我们的家庭带来耻辱。”
带来耻辱，来源于当地习俗下形成的病态社会压力。
如果女性被释放或从这段强迫的婚姻中解脱，人们会将其视为一种耻辱，认为她们再也找不到愿意娶她们的男人，并施以言语攻击，导致很多印尼妇女因担心社会压力而选择接受强迫的婚姻。
因为婚姻的不美满，亚妮在分娩前一个月与丈夫离婚。在当地，绑架形式的婚姻不被正式登记，因此按照当地规定，女方也无法获得另一方的生活补偿费与孩子的出生证明。离婚后的亚妮不得不为自己的孩子能有一张出生证而不停奔波，她暂时还没空考虑自己的未来又该怎么办。
要注意的是，这名年轻的母亲，此时还并未成年。
印尼政府在去年9月为杜绝早婚现象，在本国法律中将女性的结婚年龄从16岁提高到19岁。但在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的影响下，如果父母要求法院许可，新法律就允许例外。因此年轻女性被迫结婚的现象依旧屡禁不止。
以“传统文化”为借口的绑架
基督教大学Wira Wacana Sumba的校长Norlina Rambu Jola Kalunga女士表示，在松巴岛的传统文化中，婚姻是神圣的，因为它结合了两个人和两个家庭。在这种情况下，女性是受到尊重的。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了一种巨大的转变，变成了在没有征得女方同意的情况下就将其抱走并强迫结婚。
而印尼历史学家弗朗斯·沃拉·赫比（Frans Wora Hebi）进一步澄清，抢新娘根本不是松巴岛丰富的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人们只是用传统文化当作借口来强迫女子结婚。当地非盈利组织“乡村儿童保护组织”的负责人也表示，“因为打上了传统文化的旗号，人们只是盲目接受它，不管它是对还是错。”
某种程度上，这种强迫结婚的方式不仅是对女性的不尊重和其平等话语权的剥削，更是一种性别暴力，它进一步加剧印尼女性在社会生活中被推向弱势与边缘地位，使该问题陷入死循环。
“她们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她们别无选择。”佩鲁阿蒂地区的维权人士阿普里莎·塔拉瑙评价道，“这是当地包办婚姻的一种形式，妇女无权谈判。”这段婚姻，关于她，却也似乎和她无关。
赫比分析指出，由于欠缺执政当局和社区领袖的强硬介入，这种做法只会持续发生。“没有针对它的法律，只有偶尔零星的社会谴责，法律或文化上的威慑力量长期缺位。”
印尼国家暴力侵害妇女委员会（Komnas Perempuan）委员塔迪（Siti Aminah Tardi）女士声称：“必须采取全面措施，根除以社会传统习俗为名义对妇女施加暴力的行为。国家和社会需要开展公共教育和执法工作，以便为妇女提供必要的安全保障。”
突然的关注与仍不确定的未来
7月份印尼抢新娘视频的曝光，再次把这一事件推向全球关注的风口浪尖，但仅仅围观是不够的，必须有人切实地做出行动来杜绝此类行为的再次发生。
值得欣慰的是，高关注度带来了印尼政府部长普斯帕约的重视，他发誓要终结抢新娘这一过时的习俗。地区政府及立法部门明确表态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制止这种行为，并在7月初与印尼妇女事务部长普斯帕约加（Bintang Puspayoga）等人士共同签署了一份以杜绝此类行为为内容的联合声明。
对于儿童新娘的问题，妇女赋权和儿童保护部部长Gusti Ayu Bintang Darmawati于7月3日访问松巴岛，该部门在最近的一份声明中表示，将计划通过对儿童、父母和宗教领袖进行教育以结束童婚，并提高人们对此类事件的正确认识。
强迫婚姻与儿童新娘问题的社会局势，或将迎来较大的转变。
此外，东努沙登卡拉（简称NTT）政府当局更是声称，这种做法违反人道主义价值、潘卡西拉的国家意识形态和1945年宪法。“NTT政府支持废除侵犯人权的习惯法，并敦促宗教领袖、部落领袖和地方政府停止任何侵犯人类尊严、束缚人类自由发展的习俗。”NTT妇女赋权和儿童保护机构负责人厄尼·乌斯博科告诉《雅加达邮报》。
从抢新娘的习俗到对当地习惯法的再反思，这一事件再度曝光的社会效益在不断发挥作用。
该地区各大人权团体十分乐于看到该举措的下达与落实，但他们对外也克制地称其为“漫长旅程的第一步”。
要怎么做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该问题呢？
这必然是一个渐进而缓慢的过程，急不得。大到国家体制与父权制社会结构，小到每个家庭的角色分配，当我们能够正确认识到导致新娘绑架事件发生的多元社会因素，也就找到了打破这一利益链条的突破口。
研究社会学和人类学的Mdm Kalungan表示，为了结束这种做法，教育人们男女之间享有同等的权利十分重要，即注重教育，尤其是对孩子的家庭教育。“这种教育必须从家里开始，从小抓起。这样等他们成年了才不会做出不尊重他人的暴力行为。每个人都必须共同努力来教导儿童认识到人类尊严的价值及其平等性，特别是那些受到侵犯的妇女儿童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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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宇辰
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数据新闻报道方向）专业，
中南屋调研写作fellow
参考文献：
【1】Liza Tambunan，Indonesia vows to end practice of bride kidnapping，BBC NEWS，21th Jul,2020
【2】Beh Lih Yi，In Indonesia, 'bride kidnapping' tradition fuels child marriage despite new ban，Reuters，31th Oct,2019
【3】Kiki Siregar ，‘I could only cry and scream’: Instances of bride kidnapping in rural Indonesia prompt calls to abolish practice，CNA，25th Jul,2020
【4】Djemi Amnifunina Loasana，Indonesian province vows to abolish bride 'kidnapping' after nationwide public anger，The Jakarta Post/Asia News Network，2nd Jul,2020
【5】Danial Martinus，Indonesian women are abducted and forced to marry their captors. But it might change soon，Mashable SEA ，20th Jul,2020
【6】Coconuts Bali，Police investigating alleged marriage by abduction in NTT，Coconuts，1st Jul,2020
愿再无被绑架的新娘
原标题：《在印尼，“绑架”一个新娘有多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