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之变|综艺“云录制”:疫情期与偶像“共同陪伴”的日常

阿莫
2020-02-25 18:37
来源:澎湃新闻

疫情围城数月后,“云录制”已经悄然成为一种广泛流行的节目录制新形式。

“云录制”,即参与录制节目的嘉宾不像原来一样聚集在演播厅,而是分散在各处通过视频设备实现交流的录制方式。这种形式的诞生是由于疫情导致影视行业无法进行集体录播,但又想避免停播造成的。目前,除了一些观众耳熟能详的综艺,如《歌手》、《天赐的声音》、《声临其境》等在新一集采用了取消观众,嘉宾多地录制等措施之外,还有许多档全新的节目以“云录制”的方式诞生,包括《天天云时间》《嘿!你在干嘛呢?》《我们宅一起》《宅家点歌台》《好好吃饭》《闭关修炼指南》等等。

《嘿!你在干嘛呢?》欧阳娜娜教维嘉为妈妈化妆

尽管这些全新“云综艺”的拍摄规模和筹备时间都与以往综艺节目有一定差距,但从目前的播放数据来看,节目大多取得了不错的收视效果:《嘿!你在干嘛呢?》和《天天云时间》不仅分别位列同时段全国网收视率冠军,话题阅读量超过2.6亿,《好好吃饭》的累积观看人数在短短几天内就超过一百万人……

“云录制”诞生于特殊时期的疫情时期,在未来,这种录制方式和节目形式不一定能持续下去,但在手机小屏到电视大屏的融合与破壁历史上,“云录制”可谓是重要的一笔。它展现着这个时代观看行为的革新:观众们能够容忍甚至热爱观看那些普通至极的日常长达数小时,例如做做饭,梳梳头发、唱几句小调、照照镜子、聊聊天……这揭示出当代观众趋之若鹜的观看的某种本质——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也许并不是内容,而是观看行为本身。

陪伴式观看,一种“共同生活”的新样态

如果说近几年火热的《我家那小子》《幸福三重奏》《我家那闺女》等观察类综艺在拍摄被观察者生活的同时还有一定的“设计感”,例如选取独特某一类有独特标签的人进行观察并且在演播室邀请嘉宾对其评论的话,那么近期播出的一批“云综艺”则几乎完全脱离了规则和设计,基本上只是粗暴地将明星日常生活碎片拼凑在一起。

湖南卫视《嘿!你在干嘛呢?》是最先开播的“云综艺”,第一期于2月7日在湖南卫视和芒果TV播出,其主要内容是主持人何炅、李维嘉、杜海涛自拍趣味生活VLOG,并视频连线艺人朋友进行互动。之后出现的“云综艺”也与之类似,爱奇艺《宅家点歌台》每期邀请歌手嘉宾根据点歌者的个人故事在家弹唱歌曲并且分享寄语。而《宅家运动会》和《好好运动》两档节目则展现了明星在家运动并且连线和亲戚好友Battle的生活方式。此外,其他节目如《鹅宅好时光》《好好吃饭》等也是类似的形式:明星拍摄Vlog展现自己的生活,并且彼此连线交流一下。

当然,这种拍摄形式下呈现出来的内容并不是完全没有任何看点,例如在最近播出的一期《嘿!你在干嘛呢》中,李维嘉的妈妈以地道的“塑料普通话”与Siri玩起了成语接龙,“ze该万死”、“坑坑鱼也”让不少网友评论“笑出了腹肌”。但是大部分时候,“云综艺”展现出来的日常都不过是极为普通的家庭生活:李晨健身、沙溢和胡可展示厨艺和家务能力,华少和老婆讨论洗碗和带孩子上网课的事宜等等。

没有令人震惊的新闻,没有戏剧性的故事,没有身份上的转化与冲突……这些节目的一切内容生产都只是靠嘉宾的临场发挥与后期的简单剪辑。在传统的综艺制作视角来看,这种操作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按照传统的综艺制作逻辑,节目和其他影视作品一样,需要靠内容吸引观众,必须有一定的故事性要求。在真人秀中,保证“真”并同时制造故事的方式有几种,一种是在选角上做文章,选取有特点,彼此之间能创造出故事的角色,如把两代人绑定在一起,把性格不同的人放在一起生活等;另一种是把人群放入特殊的环境中,如《变形记》这样把穷人孩子和富人孩子的生活交换,或者把养尊处优的嘉宾放到比较艰苦/陌生的状态下;还可以在议程设置上创造戏剧点,如让一群人比拼。就算只是普通的记录,也会选取比较不日常/极端的环境,如在生离死别的医院、气氛紧张的警察局、萌娃遍地的幼儿园进行拍摄。正是这些设计和操作,保障了节目中出现值得观众关注的故事、冲突、感情与生存状态。

这一切专业的制作流程在云综艺中不仅不存在,而且似乎不必要了,观众们用收视率证明自己接受了这些看上去无聊至极的日常分享,还津津有味地在社交媒体讨论起来。从他们的讨论中展现的习以为常可以看出,这当然和疫情导致的“在家无所事事”状态有关,但更关乎于整个时代的娱乐消费习惯——虽然在电视上很少见到无意义的日常分享,但是在铺天盖地的直播和短视频中类似内容早已成了常态。通过网络直播所提供的无处不在的“屏幕”,观众们早已习惯在“镜面”之中不停地捕捉他人的生活,包括吃饭、睡觉、恋爱、工作等等。我们从未像今天一样习惯观看,看那些私人的、碎片化的、散漫的、无意义的片段,并乐于借此消磨时间。很多人可以连看一天直播只是为了听听网红唱歌、看看博主吃饭,也有人一刷抖音快手几小时,但是说不上来自己都看了些什么。这些观看并不带有强烈的内容目的性(即一定要观看到某一类型的内容),而是注重于观看行为本身。

在直播和短视频肆虐的年代,观看行为最突出的功能并不是提供内容,而是保障陪伴。明星和网红可以通过屏幕不断地出现在受众身边,虽然展现的这些内容无甚精彩,甚至其中有不少被冠上平庸、媚俗和低智之名,却贵在唾手可得,只要打开app或者电视开关,它就如自来水般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帮助观众消磨了寂寞的时光。根据快手、抖音等直播/短视频app统计,其较为高峰的使用时间段是晚上至凌晨,此外突出的是半夜有一段使用高峰,聚焦于“吃播”、“购物”、“生活分享”等典型的疗愈(feel good)型内容,这种观看习惯无疑展现出观众明显的陪伴需求。

我们社会一定意义上进入了加拿大社会学学者巴里·威尔曼(Barry Wellman)所说的“网络化的个人主义” (Networked Individualism)时代。威尔曼用此概念来描述技术变革下人们社会交往方式的变迁,他通过一系列的社会调查研究得出结论,认为在互联网世界中人类以个体为中心建构关系和生活,虽然人们通过互联网很容易打破空间制约以及与人交往,但本质上,个体之间的人际纽带是松散的。个人不再嵌入群体之中。社会交往不再是基于群体的交往,而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网络化联系,个人主义更加彰显。同时,不仅仅是互联网会给现代人带来孤独感,都市快生活和重大的社会压力也会制造大量孤立的个体,人们获得了更多的自主权和个人空间,同时也失去了原有的组织所给予的约束和守护,丧失了归属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陪伴式观看”成为了一种新的共同生活形式。陪伴模式下受众不太关注内容传递了什么信息,信息包含多少价值,而是注重由陪伴带来的一种幸福感。例如说,当看到电视里的“云综艺”明星,虽然平时生活充斥着训练、巡演、晚会,在舞台上光芒四射,但此刻也和自己一样穿着臃肿的睡衣,顶着蓬乱的发型,在爸妈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下厨,和所有此刻宅在家的人们一起享有共同的“生活窘境”,观众一下子就有了亲近感和陪伴感。尤其是当明星们会随手拿出手边的吉他弹奏;录着录着就说要去上厕所;与家人和好友亲切互动……如此种种在专业上看来非常“不精致”、“无雕琢”的部分反而塑造出了一个大家庭的温馨氛围,让观看者也仿佛置身其中。在有些节目中,观众还能能够实时参与互动过程,如薇娅在正式开始做饭前会通过一个抽奖的游戏与网友互动,评论区被幸运抽中的网友可以获得薇娅送出的礼物。在这样的跨屏交流中,观众获得的交际感也增强了。

这是一种和传统内容消费完全不同的观看体验,观众追求的是持续的陪伴以及不用担心看电视节目因为眨眼而错失一个情节的轻松感。在这个意义上,无聊的生活碎片是有温度的,它不再是冷冰冰的信息传递,也不是功利的广告、购物等。当跨越空间的虚拟和现实就融汇在一起,哪怕只是作为背景音时,人们就不再感到那么孤独。这意味着类似题材的视频内容不再只是故事,而是正在成为新的宠物或者室友。同时也意味着,部分大众综艺正在从内容生产逐步转变成偶像生产,贩卖的是一种对亲密关系的想象。对于资本来说,这求之不得——创新风险太大,相似的内容套路又很容易令观众厌倦,但偶像却可以一再被使用,直到他们的外貌/个性不再吸引人为止。

碎片化的偶像数据库

在逐步走向“陪伴式观看”而非内容型观看的过程中,许多影视作品正变得越来越自相矛盾。

首先,不受电视播出时段限制的网络综艺正变得越来越长。传统综艺一般会根据观众注意力集中时长的习惯,将时长控制在40分钟左右,一小时则是上限。而近年来,综艺逐渐变长已经成为了一种趋势,以《奇葩说》为例,《奇葩说》第一季每集不足1小时,《奇葩说2》突破了1小时,《奇葩说4》突破了1.5小时,多期接近2小时……现在,突破两小时大关对大型综艺已是家常便饭。《中国有嘻哈》总决赛时长达到两个半小时;《偶像练习生》更是有10期节目超过2小时,其中三期达到了3个小时;《创造营2019》和《这!就是街舞》总决赛超过4小时,成为了综艺时长之最。

这些“长综艺”中,夹杂着非常多的水分,除了经常重复以外,很多流程性的转场也保留在节目当中,如《演员请就位》首期接近3小时,可以说现场录制很多应该剪辑的部分几乎没有剪辑,就连选手排着队从台上一一退场的部分都全部播放出来,长达接近十分钟。

这种操作看似离谱,但是也很容易理解:时长增加,除了能够多卖广告以外,也是重要的粉丝福利,对于有需求的人来说,可以有更长时间观看自己的偶像。有时候,观众还会主动要求加长和注水。例如《偶像练习生》节目第一期时长1.5小时,许多节目组认为不太精彩的表演镜头一笔带过,这本来是综艺节目的常规操作,却受到了粉丝的炮轰。粉丝认为每一个选手都应该在节目中有一定的时长,这样才对他们的偶像公平,结果,节目组只好在调整后重新剪辑上线。就这样,到了第3期节目,单集时常已经增加到了2个多小时。在影视剧上,类似的“注水”也是常见现象,通过主角回忆和漫长的对话等手段,影视剧常常被拉长为节奏缓慢的四五十集甚至六七十集。

然而,冗长的综艺和剧虽然让深度粉丝和闲暇比较多的观众感到满意,但动辄几小时的内容也难免令大多数观众感到疲倦。尤其是在市面上同时有多部综艺/剧竞争的情况下,观众往往觉得时间不够。

因此,这些过长的视频又想法设法地让自己“变短”,出现了倍速、cut短视频和“只看ta”等功能。倍速功能保证视频能够短时间播放完成,提高观看效率。cut短视频保障节目/剧中的重点片段不会被观众遗漏,能够单独播放和传播。“只看ta”功能则可以满足不关注剧情的粉丝只看自己偶像的需求。

就这样,一幕幕离奇的观看场景出现了:观众们又忙又累,但依旧惦记着自己观影或者看综艺的“指标”,他们不在乎剧情节奏、配乐、嘉宾反应所带来的整体感受,而是纷纷选择在用餐、下班、通勤等间隙中打开倍速播放,即使配乐独白都变的鬼畜了也无所谓,至少确保自己没遗漏掉剧情……如果连这个也没有时间或者不在乎剧情,“只看TA”功能能够让观众方便快捷地欣赏自己喜爱的偶像。对现在的网友来说,除了“只看TA”还不够,很多网友强烈建议出个“不看TA”功能的设置,这样就能自动屏蔽掉那些自己不喜欢看到的角色或者演员了。内容不再重要了,有网友戏称,对于追星族来说,看到结局就像是完成了一天的KPI一样。如果想要单独欣赏某一段表演,标有详细标签的短视频剪辑版帮助观众省下逐帧搜寻的力气,如《我是唱作人》、《乐队的夏天》就将歌手、乐队纯享舞台剪辑出一条完整地内容线,并将其作为社交平台的宣传主内容。

观众们从未如此空虚和清闲,需要用娱乐填满每一丝空闲的空间,又从未如此繁忙和不耐,没有一点对内容的要求,他们只希望尽快在热闹欢快的影视背景音中度过不知所措的碎片时间。最终,叙事消散成一地片段,只映射出偶像们光辉的瞬间。于是,越来越多的综艺不是在利用偶像,就是在制造偶像,偶像们不是在贩卖自己的生活,就是正在源源不断地从流水线上被生产出来,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人关注,每一次笑容都有人铭记,他们展现自己的孩子、配偶、家人、衣柜、购物车……更有甚者,只是不断地打广告和“带货”。而观众们靠围观他人的生活获得慰藉和存在感,为了这种亦真亦幻的亲密感与“想要一样幸福”的错觉,他们大笔买单也在所不惜。2019年,许多综艺内容已经变成了大型的广告集合,《变身总动员》《花花万物》和《Beauty小姐》无一不是靠明星对私人领域进行“揭秘”的方式推广爱用品。2020年,这种分享与推广仍在继续,《颜力美妆店》《嗨皮仙女》《花花淘花铺》《有间咸鱼铺》《红人日记》《我是带货官》《女人的秘密花园》……没完没了的明星购物节目正等待着新一轮的粉丝钱包收割。

在这个被疫情袭击的特殊时段,我们终于抛下演播室录制的华美外衣,将对叙事的满不在乎发挥到了极致:云端联系着同样需要“杀时间”的观众与明星,在荧幕两端百无聊赖地度日。《嘿!你在干嘛呢?》从立项到录制到播出用了50个小时,《天天云时间》从录制到播出不到30个小时,《好好吃饭》从创意到上线不到48小时,策划和设计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一个“偶像做什么都会有人看”的时代正在来临。

    责任编辑:伍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