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美国犹太社群的割裂——难民时代的反犹主义

杨梦
2018-11-11 09:19
来源:澎湃新闻

11月9日对德国人而言颇为特别,他们称其为“命运之日”(Schicksalstag)——1918年11月9日,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二世退位,魏玛共和国成立;1923年11月9日,希特勒在慕尼黑发动啤酒馆政变;1938年11月9日,全德境内的犹太住宅、商店、会堂等遭到打砸抢烧,纳粹将之美化为“水晶之夜”。政治上软弱、经济上混乱的魏玛共和国为希特勒的崛起提供了土壤,希特勒之流领导的打砸抢烧拉开了屠杀六百万犹太人的序幕,其后纳粹德国发动侵略战争最终无条件投降,东西德分裂。无巧不成书,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东西德走向和平统一。

就在前两周,美国宾州匹兹堡市的“生命之树”犹太会堂发生恐怖枪击事件,已造成十一人遇难、六人受伤。这是美国建国以来,本土发生的最严重的一起针对犹太人的恐怖袭击事件,在全球犹太社群引发激烈讨论。在罪责归咎的过程中,不少美国左翼犹太人剑指特朗普——诡异的是,特朗普胜选之日也是11月9日,有的西方媒体也因此而生出神秘主义的论调。

国内各大媒体都关注到这一新闻,并将其作为国际头条。遗憾的是,几乎绝大多数国内媒体仅把它当作美国枪支泛滥造成的又一场悲剧,而忽视了这一事件背后的重要因素。事实上,这一事件的发生及其引发的讨论意味深长,不仅影响了美国犹太人对11月6日美国中期选举的态度,而且展现了美国犹太社群在特朗普时代的深度割裂。在“打砸抢烧之夜”八十周年纪念日之际,让我们把目光从欧洲移向大洋彼岸,直击难民时代的反犹主义。

枪支泛滥背景下的疯子作案?

不少中文媒体将案发地译成“犹太教堂”,其实应该译为“犹太会堂”。犹太会堂不仅用来举行犹太传统宗教仪式,而且还是犹太社区举办各种节日和人生庆典的场所。案发时间在当地10月27日周六早上九点五十分左右,属于犹太安息日三场宗教仪式中参与人数最多的活动时间。当天会堂还为一位男婴举行“割礼”仪式,会堂里的热闹程度可想而知。

案发当日,袭击者从住处开车半小时,来到位于匹兹堡松鼠山的“生命之树”犹太会堂——该地区集中了匹兹堡市百分之二十六的犹太人口,是美国犹太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之一。出门前,他在美国的一个极右社交媒体上发布如下言论:“希伯来移民援助协会喜欢把那些会杀害我们民众的侵入者带进来,我不能坐以待毙,看着我的民众被屠杀,不管你怎么想,我要进去了。”(HIAS likes to bring invaders in that kill our people. I can't sit by and watch my people get slaughtered. Screw your optics, I'm going in.)这名恐怖分子扫射之前,向会堂里的犹太人群高声喊道:“所有犹太人必须死!”(All Jews must die! )他被警方拿下后还声称“犹太人在对他的人(美国人)进行种族屠杀”。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起简单的“疯子拿枪随便扫射”事件,而是有明确仇恨对象的人带着有严重危害的作案工具,在精心挑选的时间,开了半小时车,来到他所仇恨的群体所在的人员密集场所,进行的恶性犯罪——这是一起反犹主义犯罪。

难民时代的反犹主义

根据这名恐怖分子在极右社交媒体上的发言,他一口咬定“希伯来移民援助协会帮助难民进入美国,对美国造成危害,所以所有犹太人都得死”。一个协会为何会触动恐怖分子神经?

希伯来移民援助协会(Hebrew Immigrant Aid Society)创始于1881年,致力于为移民和难民伸张权利。建会一百三十七年来,已经成功帮助近五百万人重置家园。这个非营利的人道主义机构一开始协助东欧犹太人进入美国重建生活,但他们的援助对象并不局限于犹太人。早在1882年美国《排华法案》通过后,该协会就帮助过美国华人,甚至在美国最高法院为华人伸张正义。二战期间,该机构向逃亡到上海的欧洲犹太难民提供经济援助。在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前,协会帮助上海犹太难民与国外的机构和亲友之间保持有效沟通,让难民从海外获得资助,维持在上海避难的生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该组织作为美国政府唯一合作的安置难民的犹太机构,曾受命于美国国防部,协助安置三千六百名越南难民。

值得一提的是,该组织不仅向犹太难民提供帮助,还对不同国家、宗教、民族等背景的难民伸出援手。近年来,该犹太组织帮助穆斯林背景的难民进入美国,正是这一援助行为惹怒了枪手。枪击事件发生后,美国社交媒体上迅速出现自发给该组织捐款的倡议,以实际行动表示对希伯来移民援助协会义举的支持和对枪手暴行的谴责。

上世纪HIAS为援助难民筹款的海报,海报上写道:“今天,我们不能忘记和放弃那些绝望的犹太流亡者,伸出兄弟之手,力所能及帮助他们吧,我们是他们的兄弟姐妹,幸运地来到这个国家,我们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帮助希伯来移民援助协会!他们正在安顿新的家园,需要很多帮助,在犹太会堂为希伯来移民援助协会筹款!”(原文为意第绪语,由杨梦译成中文,照片来自Halperin女士)

了解协会背景后,不难发现这次“反犹主义”暴力事件展现的关键元素——由“反难民”引发的反犹主义。从千年来基督教的宗教式反犹,到上世纪纳粹暴徒工业式屠犹,从日益加剧的伊斯兰世界反犹,到因巴勒斯坦问题引发的西方“左派”人士“反以”式反犹,这颗仇恨犹太人的顽固毒瘤在今日美国变种到新高度——美国的“白人至上”种族主义分子因为仇视难民,所以连带仇视帮助难民进入美国的犹太难民国际救助组织,并迁怒全体犹太人。由此可见,反犹主义走到今天,在西方的不同国家和地区发展成由不同仇恨背景组成、叠加、杂糅、互相影响的复杂情绪和意识形态。

美国这一反犹新论调在英国和欧洲大陆极为罕见,这与大多数美国犹太人的左派政治倾向有关。全美境内的犹太人口约六百万,近全世界犹太人口的三分之一,与以色列的犹太人口基本持平。大多数美国犹太人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支持移民、性少数群体以及根据妇女意愿实施堕胎等。换而言之,许多美国犹太人是民主党的拥趸,他们倾向相对开放和包容的政治社会环境,对共和党特朗普两年来发布的一系列限制移民和难民的政策深感不安。

美国犹太人在移民和难民问题上的宽容和开放,与他们自身的历史休戚相关。不少美国犹太人是大屠杀幸存者及其后代,还有更多美国犹太人的先辈在十九世纪末从欧洲去美国追梦。这些第一代追梦人往往生活在非常困苦和充满敌视的移民环境中,常年在血汗制衣厂洒汗劳作,直到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发奋图强考入美国大学,获得体面工作,才逐渐在美国落叶生根。因此,他们对美国当时的接纳以及给予他们的发展机会充满感激,内心深处将美国当作自己的祖国。作为曾经的难民和移民的后代,他们视美国为自由的移民国度,同情现在的难民,愿意向不同背景的难民伸出援手。

在美国以往的种族冲突事件中,美国左派犹太人给予美国有色人群很多援助,为他们争取平等权利。比如,已故的美国布法罗大学历史系的伊尔格斯教授曾经带笔者参观在他努力下向所有人开放的公共图书馆(在美国种族隔离期间,美国公共图书馆不允许黑人进入),并参加了他主导的为黑人学生谋求教育权利的讨论会议。这位在“打砸抢烧之夜”前夕从纳粹德国逃入北美的大屠杀幸存者是美国左派犹太人的杰出代表,他加入“美国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长达五十年,毕生致力于为少数群体、难民争取平权,还无私帮助过多位囊中羞涩的中国赴美留学生。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中东地区的阿以冲突从未间断,美国大多数犹太人仍然支持美国穆斯林,反对特朗普政府的“禁穆令”,欢迎穆斯林国家的难民进入美国。正是这一点,成了本案的“白人至上”主义分子杀害犹太人的理由。根据犹太左派媒体报道,截至10月底,美国穆斯林社团已为此次事件中犹太会堂的遇难者家属筹集到十八万美金的救助善款,从美国犹太人和美国穆斯林的互动关系来看,这两个少数群体在美国的融入远比在欧洲来得成功。

美国犹太会堂组织的“难民安息日”活动,打出的口号是Jews for Refugees(犹太人支持难民)

虽然近年来美国的反犹主义事件呈现抬头趋势,但是与欧洲的反犹主义相比,依然小巫见大巫。正因为犹太人长期以来在美国没有直接安全隐患,美国犹太会堂往往缺乏严格安检。根据犹太传统,犹太会堂也向非犹太人开放,这也是这位美国白人枪手能够顺利进入犹太会堂的原因。颇为讽刺的是,当天犹太会堂里拉比布道的内容正是犹太经典中关于“欢迎陌生人”的章节,恰恰就是这个不速之客血洗了犹太会堂。

相较之下,英国和欧洲大陆的犹太社群截然不同。由于长期深受传统基督教、纳粹遗留的种族主义、现代穆斯林背景和支持巴勒斯坦的新左派等多重不同维度的“反犹主义”迫害,他们对外界社会的警惕性非常高。几乎欧洲所有犹太会堂、犹太博物馆等犹太相关机构都二十四小时且全年无休地配有安保措施。以色列驻德国大使馆甚至建议,德国的犹太男性不要在公共场合佩戴“犹太小礼帽”,以免被认出是犹太人而遭到当街暴打。可以想见,欧洲犹太社区对欧洲援助难民的态度相对谨慎。欧洲犹太人被仇恨的背景与这次美国犹太会堂遭遇恐怖袭击的背景大相径庭,欧洲犹太人更恐慌由于难民进入,欧洲的反犹主义氛围愈发浓郁,而美国这一恐怖事件的受害者则由于犹太群体对难民伸出援手而遭到仇恨。

同在难民时代,欧洲犹太人担心难民的进入引发更剧烈的反犹主义,美国犹太人则因为援助难民而遭到“白人至上”种族主义者仇恨。

美国犹太社群在特朗普时代的割裂

犹太文化中有一个笑话——“两个犹太人在一起,往往就有三种不同观点”,意思是说,犹太人通常有自己的想法,很难统一他们的意见。对这起枪击案,犹太社群的反应不一,尤其在罪责归咎的讨论中,美国犹太社群的左右两派辩论得热火朝天。犹太社群对自身不同政见和立场的现象习以为常,案发的犹太会堂就是三个不同立场的犹太社群的聚集地,其中有一个重建派和两个保守派犹太团体。因此,中文读者不要将犹太社群的“割裂”误解成“分崩离析”,持有不同意见是犹太社群间共存的常态,犹太人称之为“多样性”(diversity),只是在特朗普时代“难民”问题发酵过程中,美国犹太社群的割裂更加突出。

始于1897年的《前进报》是一家左派犹太媒体,它的办报宗旨是“无所畏惧”(Fearless)。自案发到11月7日,这家报纸暂时取消了内容付费政策,将所有与本案相关的详细报道和评论免费放在网上,以飨犹太社群读者。案发当日,这家媒体有史以来第一位女主编艾斯纳迅速发文,剑指特朗普——《特朗普对我们美国做了什么?》(What has Trump done to us, America?),批评特朗普两年来的言行和政策,认为正是他的“反难民”言论和传播仇恨的政策,鼓励了美国“白人至上”种族主义分子的反难民情绪,从而导致犹太社群遭到“反难民”的反犹分子恐怖袭击。她同时强调,美国犹太社区里的右派人士支持特朗普,其实就是助长了民族主义,某种程度上促成了枪手对犹太社区行凶施暴。女主编还在其他文章中呼吁读者踊跃参加11月6日美国中期选举,通过投票来改变现状。

诡异的是,枪手不仅反犹、反移民、反难民,同时还“反特朗普”。在他的眼里,特朗普是个“全球主义者”,且被犹太人收买和控制。显然这又是一个“反犹主义”的经典叙述——“犹太人控制政府”。事实上,美国犹太人中的大多数厌恶特朗普,他们对现行政府的一系列政策感到失望。

早在特朗普之前,美国就有多次针对犹太人的攻击事件,并不是所有作案者都是“白人至上”种族主义分子。美国社会长久以来的“反犹”潜流表明,仇恨犹太人的群体并不是一个固定团体,而是来自多元背景。《前进报》上与主编观点相左的其他执笔人表示,正如欧洲大陆国家将欧洲的反犹现象归咎为对以色列政治的不满,这一次特朗普只不过被生拉硬拽上去做了垫背。有的左派犹太人则不甘势弱,断言特朗普只是利用皈依犹太教的女儿做挡箭牌,来洗刷他的反犹本质。不仅如此,左派还刨出特朗普的犹太女婿、白宫高级顾问库什纳的家底,指出他的祖父母当年得益于希伯来移民援助协会的帮助,才逃离迫害犹太人的俄国,进入美国。事发至今,他陪同特朗普来到匹兹堡进行悼念,尚未对这一受牵连的组织发表任何声明。

特朗普是反犹分子么?他在枪击事件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就此,笔者专访了以色列大屠杀纪念馆首席学术顾问、全球反犹主义和纳粹屠犹问题研究泰斗、大屠杀幸存者鲍尔教授。他表示:“特朗普不反犹,但他倾向于种族主义和民族仇恨,帮助制造了一种白人种族主义分子可以高喊所有犹太人都得被杀死的氛围。”(Trump is not an antisemite, but tends towards racism and hatred, and helps to create the atmosphere in which a white racist can shout that all Jews have to be killed.)换言之,尽管特朗普不是反犹分子,但是他造就的反移民、反难民、美国独大等言论环境和社会氛围鼓励了极端主义和民族仇恨。在这个意义上,这一事件成了“反特朗普”的催化剂。

就特朗普在此次事件中的责任问题,哈佛大学政管系讲师芒克提出了一个奇妙的类比。他撰文称,科学家无法确定气候变化是否造成某一个特定的风暴,只能确定因为全球变暖,所以极端天气发生的频率和强度增大了。类比的话,虽然我们无法确定政客的极端言论是否导致了某个特定犯罪,但是特朗普特有的暴力和反人性言论导致这样的犯罪增多。因此,虽然无法判定特朗普是否该对这起枪击案负责,但是他对类似的犯罪事件的增长负有责任。

哈佛大学荣休教授魏斯是公开的共和党支持者,她给笔者发来为特朗普申辩的文章。她认为,美国在二战期间付出了四十万士兵的代价来对抗希特勒,当时希特勒领导纳粹德国攻击犹太人,现在的美国领导人签署法令惩罚恐怖分子,四位美国警察勇敢实施救助,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在暴行发生后,美国民众团结一心,我们对反犹主义没什么好怕的。

综上可见,惨案发生两周以来,美国史上最严重的反犹暴力事件让美国犹太群体的左右大战愈演愈烈。近八万美国民众签名反对特朗普来到匹兹堡参加遇难者悼念活动,甚至连该市市长都劝他暂时不要参与,特朗普来到匹兹堡后果然遇到了反对他的人群。

示威人群中的女士举牌“传播仇恨的总统,滚出我们州!”

匹兹堡的枪声是美国种族主义、反移民情绪、“白人至上”主义和反犹主义等各种情绪互相影响和杂交后的一次爆炸,引发了美国犹太社群左右派的严正交锋,还打响了11月6日美国中期选举前又一声“十月惊奇”。

美国对抗反犹主义的道路日益艰辛

根据国际犹太人非政府组织及美国公民权利组织——反诽谤联盟(Anti-Defamation League)的调查数字,美国的反犹事件2017年比2016年增加百分之五十七,每年美国境内有一千两百至一千八百起反犹事件发生。2017年,仍有百分之三十一的美国人认为美国犹太人对以色列要比对美国忠诚,所以他们不信任犹太人。

遗憾的是,外界社会对美国犹太人的认知与美国犹太人的身份认同有较大差距。美国犹太人说着毫无口音的英语,在社会各领域打拼,将美国视为自己的祖国。笔者曾在美国国庆日受邀参加纽约犹太人聚会,聚会现场挂着美国国旗,大家吃着美国国旗图案的国庆主题蛋糕,欢快庆祝美国国庆,场面毫无违和感,美国就是他们的祖国。

对许多美国犹太人而言,战后的反犹主义是隔岸的欧洲“老大难”问题。笔者曾参观英国社区保卫系统(Community Security Trust)总部大楼,负责人既骄傲又悲壮地告诉笔者,该机构由英国犹太社区自筹钱款、组织人力,多年来成功保卫英国犹太社区免遭恐怖袭击。美国犹太社群曾经洋洋得意,认为美国犹太机构不需要这样的安保,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美国犹太机构,如犹太会堂、犹太学校、犹太博物馆等却不得不加强安保措施,向欧洲“看齐”。特朗普在枪击事件发生后称,如果犹太会堂有持枪的安保人员,那么就不会伤亡如此严重。

今日美国的反犹主义表面上虽然没有欧洲那般肆虐横行,但是长年潜流,深不见底。在特朗普时代和难民时代的双重奏下,反犹主义在美国将走向何方?美国犹太社群左右两派的割裂是否会进一步深化?八十年前的打砸抢烧和两年前获胜的白宫主人在多年后会有历史交集么?八十年前,“打砸抢烧之夜” 揭开了近代犹太民族之殇的序幕;八十年后,枪声难歇、流血未止,美国对抗反犹主义的道路日益艰辛、任重道远。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