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作家马哈福兹“开罗三部曲”:他为何视小说为狡猾的艺术

2020-11-07 08:54
上海

原创 傅小平 文学报

文学报

近期,1988年诺奖得主、埃及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代表作“开罗三部曲”最新中文版推出。这位现代“阿拉伯文学之父”在七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共写了三十四部小说、三百五十篇短篇小说、几十部电影剧本,以及大量的新闻作品。他既借鉴了埃及小说的传统,同时又显示出他对俄罗斯文学和包括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卡夫卡在内的现代主义者的热爱。他笔下的故事都发生在他从小长大并与之息息相关的开罗,他通常通过描绘家族故事来反映埃及社会的现实。在诺奖演说中,马哈福兹坦言,阿拉伯语才是真正的获奖者。

今天夜读,进入纳吉布·马哈福兹的文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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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去世前一年,通过向朋友口授的方式,1988年诺奖得主、埃及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创作了最后一部描述来世的短篇小说集《七重天》。在为该作品举行的一个宴会上,接受美联社记者采访时他说:“我深信,在我死后,我会得到好的报应。”此话信然,生前马哈福兹即被认为是“阿拉伯文学之父”,他于2006年8月30日去世后,更是备极哀荣。埃及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国葬,时任总统穆巴拉克亲自为他送行。这句堪为他“自传的回声”的肺腑之言,也未尝不可以看成是他对多年前那次遇袭事件的一种回应。

1994年10月的一个黄昏,在其开罗住址附近的一条街道上,马哈福兹遭到了一个激进分子的袭击。当时82岁的他正准备从汽车上下来,凶手从花篮里抽出暗藏的折刀刺伤了他的脖子和右臂,经过抢救虽得以脱险,但马哈福兹从此右臂瘫痪,再也不能用手写作。事后这名年轻人称马哈福兹的小说亵渎神明,必欲除之而后快。

引发此事件的原因,可以追溯到马哈福兹初版于1959年的小说《我们街区的孩子们》。在这部被认为是20世纪伟大的现代寓言小说里,他全景式、史诗式地书写了街区的开拓者老祖父杰巴拉维及其数代子孙的救世故事:杰巴拉维,一位有如神明,仿佛永生的神秘人物,在拓土建街之后,便深居简出,与世隔绝,却掌握着世俗的权力与遥远的真理。他允诺所有的子孙都享受到继承权,过上好日子。子孙们把获得继承权作为实现幸福的唯一途径,于是继承权成为世代争斗的焦点……

小说以象征主义的手法,通过发生在街区的故事寓意整个人类社会历史的演进过程,反映了以摩西、耶稣、穆罕默德为代表的先知时代直至此后的科学时代,人类为追求幸福、实现理想而坚持不断的努力。作家于借创世传说表达“人经受磨难是神的意愿”,借先知传说阐明“神不管人间事”后,又在象征科学的后代人阿拉法特的故事中,给予宗教蒙昧主义致命的一击:让象征神灵的老祖父杰巴拉维死去。

尽管小说若干年后被诺贝尔奖评委会赞为“非同寻常”,然而最初在《金字塔报》连载时,保守势力和部分文人认为其中含有明显的渎神内容,纷纷写信投诉,要求将作者送上法庭。官方迫于压力,在连载结束后即将此书列为禁书,小说单行本十年后才得以在黎巴嫩出版。

此后,马哈福兹并没有受到过分冲击。直到他于198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这部小说再度引起危机。

对小说引发的种种争议,马哈福兹生前并没有做出明确回应,只是在临终前向艾资哈尔大学提出解除禁令的请求。含有忏悔之意的此举,招来了一些反感宗教势力干涉文学创作的埃及作家的口诛笔伐,小说家贾麦勒·哈依塔尼就明确表示:“马哈福兹寻求艾资哈尔监督的做法创下危险的先例……这有悖于埃及知识分子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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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童年生活,马哈福兹常会提到一个场景:那时我们还住在拜特·葛迪,我家的房子旁边就是广场,广场上有许多英国士兵。父亲告诫我们不许打开楼上靠广场一面的窗户,因为英国兵会怀疑人们从那儿袭击他们。“有一天,我趁父母不在家,便打开窗户看英国士兵换岗,模仿他们的说话和动作。猛一回头,发现父亲正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他一把拉开我,关上了窗户。”

这场景无意中透露出了一个事实:马哈福兹的整个青年时代,是在英国殖民者的统治下度过的,当时埃及正处在法鲁克国王统治下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状态。这样的社会背景激发了他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热情。他早年创作的历史小说《命运的嘲弄》《拉杜比斯》和《底比斯之战》,就借古喻今,反映了埃及人民反对殖民统治的强烈愿望。

与此同时,马哈福兹的创作显然受到以英国文化为主的西方文化的影响。诚如美国比较文学学者丹穆若什所说,像在他之后出道的拉什迪和帕慕克一样,马哈福兹也经常需要应对西方现代性对他的文化所施加的压力,尽管他自己并不像他们两位那样关心笔下人物在东西方之间被撕裂的感受。但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马哈福兹却是将自己描绘为古埃及与伊斯兰两种文化的产儿,称自己诞生于这两个文明的膝头之上,吮吸她们的乳汁,被她们的文学和艺术喂养长大。至于西方文化,虽然他坦承自己饮下了它的丰富而迷人的文化的花蜜,也不过是在他探索过程中,对他写作产生过较为次要的影响因素。

事实也是如此。马哈福兹在七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共写了三十四部小说、三百五十篇短篇小说、几十部电影剧本,以及大量的新闻作品。如丹穆若什所说,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既借鉴了在他青年时期兴起的埃及小说的传统,同时又显示出他对俄罗斯文学和包括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卡夫卡在内的现代主义者的热爱。他可以说是一位艺术上的国际主义者,但他更是一位埃及民族主义者,他笔下的故事都发生在他从小长大并与之息息相关的开罗,他通常通过描绘家族故事来反映埃及社会的现实。他的一切文化与政治事业也都奠基于阿拉伯语之上,在诺奖演说中,马哈福兹坦言,阿拉伯语才是真正的获奖者。

“开罗三部曲”封面书影,上海文艺出版社

当感到写历史小说已无法表达当时埃及社会带给他的强烈的内心感受时,马哈福兹便毅然转向反映现实的社会小说,描写当时的埃及知识分子在西方文化冲击下的彷徨和疑惑,成了贯穿他这一时期创作的核心内容,其中最典型的当属他创作于1956至1957年间的“开罗三部曲”。三部曲的书名《两宫间》《思慕宫》和《怡心园》,对应埃及人最熟悉的三个地名,都属于开罗名闻遐迩的爱资哈尔一侯赛因街区,它们不仅是故事情节发生的主要地点,而且涉及埃及近现代史上许多历史事件。由这三部长篇小说构成的这部巨著,通过描写开罗商人阿卜杜·贾瓦德一家三代的遭遇与变迁,反映了从1917年至1944年埃及革命前夕这一时期整个埃及的风云变化和社会风貌,刻画出当时形形色色的人物群像。

而在家族第二代中,马哈福兹着力刻画的小儿子凯马勒走过的心路历程,无疑是他个人精神世界的真实写照:自幼的家教使他笃信宗教,但激烈的时代变革、来自西方的新思潮和对哲学的研究,动摇了他对宗教的信仰。对真理、科学的追求与传统价值观念的矛盾,理想与现实的差异,常使他感到苦闷、迷惘,从而陷于感情、信仰、精神的危机中。

“开罗三部曲”的问世,标志着阿拉伯现实主义小说的成熟,确立了马哈福兹阿拉伯文学宗师的地位,至今还没有一部小说超过它在阿拉伯文学史上的地位。埃及文学评论家纳加什写过一段著名的评论:“马哈福兹对于我们阿拉伯人来说,犹如狄更斯之对于英国人,托尔斯泰之对于俄国人,巴尔扎克之对于法国人。”

此后,马哈福兹创作颇丰。在1960年代至1980年代间,他更是写了具有较强存在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色彩的作品。写于1979年的故事集《千夜之夜》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部。《一千零一夜》里的一千零一夜过去了,嗜血的国王终于被山鲁佐德的故事打动,停止了杀戮,与之结为夫妻,但一切并未结束。在书里讲述的这十三个小故事里,魔鬼依然横行于世,面对人类的贪婪与欲望,马哈福兹就像书中的智慧长老一样,轻描淡写地道出温柔的劝诫。当然,马哈福兹的其他作品都没有超越“三部曲”。“三部曲”所达到的艺术成就于他已然是空谷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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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开罗三部曲”中女革命者苏珊之口,马哈福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写文章清楚、明白、直截了当,因此是危险的,上边的许多只眼睛正在盯着我们。而小说则有数不清的花招,这是一门“狡猾”的艺术。

作为一个“狡猾”的小说家,马哈福兹从莎士比亚、尤金·奥尼尔、易卜生、斯特林堡等西方文学大师那里汲取营养,他的阅读视野中也不乏福克纳、帕索斯、乔伊斯等现代派作家,但他很坦然地说:各种现代写作技巧从来没有让我乱了阵脚,很难想象我曾受乔伊斯的影响,虽然我很早就读了《尤利西斯》,但当提笔写作时,我把一切都抛之脑后,我走的还是现实主义的路子。

走在开罗街头的马哈福兹

马哈福兹对现实主义的坚持,究其根本在于他认为文学是对现实的变革,而不是一种简单的描绘。作为一位具有强烈参与精神的社会批判家,他对国家、民族,乃至世界、人类的命运有着强烈的忧患感和使命感。在他笔下,那些最终获得拯救的人物,往往是一些直面社会不公的利他主义者。这或许是因为,如有论者所言,马哈福兹就是要通过他的写作告诉人们,人生的意义在于积极地承担社会责任;如果一个社会成员以独善其身的态度,仅仅关注自身的道德完善,这本身就有悖道德的准则。

由于政治和现实的复杂性,马哈福兹往往利用不同的表现手法、不同的艺术形式表达自己的种种见解。但对埃及境外的读者而言,与其说关注他小说的创作手法,不如说更看重他的“家族小说”,在何种意义上为我们呈现了别样的生活经验,给予我们怎样不同的文化视野,并且让我们由此熟悉阿拉伯世界的传统与现在、生活与智慧,从而更为宽广地思考生存。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出版书影

原标题:《诺奖作家马哈福兹“开罗三部曲”新版推出:他为何视小说为“狡猾”的艺术?| 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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