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报复”的动物园

实习生 何沛芸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2020-10-21 22:31
来源:澎湃新闻

“有人说疫情过后会有一波报复性出游,可是我等了三个多月,还没有多少人来报复我。”

七月,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以下简称红山)园长沈志军在一席做了一段30分钟的演讲,因为一句“求报复”的呼吁火到网络上。文章底下有一条网友留言获得最高赞:“我向来是抵制动物园的,主张‘没有观看,就没有伤害’。但这家动物园充满对动物真正的爱意和尊重……这种动物园我愿意去。”

动物园爱好者花蚀曾花四个月时间走遍了中国56家动物园,他评价红山为国内进步最快的动物园。

进步背后,是沈志军对动物福利的孜孜追求。在他眼里,动物就跟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爱恨情仇,有享受生活的权利,甚至躲避被观看的自由,即便是在动物园里。

沈志军穿着工作服走在园区内。 红山动物园供图

把自然还给动物

水泥笼舍里,狼低着头,来回转圈。

隔着铁笼,沈志军感受到从狼身上传来的烦躁,心里不是滋味。他知道,在野外,狼的生存空间可能是6平方公里,而在动物园,它只有6平方米。框定这6平方米的铁笼子也生满了锈,破旧程度甚至让他担心猛兽们哪天会冲破屏障逃走。

那是2008年,37岁的沈志军刚调到红山。在那之前,学植物出身的他一直在栖霞山等景区做行政管理领导,对动物知之甚少,对动物园的记忆仍停留在带儿子去看动物表演的时候。

因此最初的一两年,他都在观察学习。每天的巡山让他慢慢发现,被困在场馆里的动物“过得并不快乐”。此外,他还经常看中央七台的《自然传奇》,镜头下生机勃勃的野外与6平方米的狼舍形成强烈的反差。一种朴素的愿望在他心中扎根——“要把自然还给动物”。

扩大活动空间,是最直接的方法。一开始,场馆的改造遵循“因陋就简”原则,在原有笼舍内进行提升。

改造前的大象运动场。 红山动物园供图

饲养员胡兰花记得,当时他们用麻袋、消防水带做了吊床、秋千,让猩猩们在舍内有更多玩具和立体空间,再把运动场的栏杆往外拉,囊括进山坡上原有的一片森林。令他们惊讶的是,没多久就出现了过去只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幕,一只雄猩猩小黑开始在树上筑巢了。

但后来沈志军发现,这还远远不够。

2010年,沈志军第一次访问国外的动物园,是在法国巴黎。他发现那儿没有什么铁笼子,大多用玻璃分隔,有些则完全是开放式的,依托动物习性用壕沟或水来做隔离。当时他不懂,问那里的工作人员,它们不会跑出来吗?

改造后的大象运动场。 红山动物园供图

参观都柏林动物园时,沈志军看到大象们在水池里惬意地游泳,晚上睡在室内柔软的沙子上。他想到自家动物园的大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览无余的坚硬的水泥地,夏天不得不在太阳底下暴晒,用两颗牙顶在墙上靠着打盹,有时候睡几分钟就醒了。

这次访问让他下定决心,成本再高也要给大象挖个水池。同时,水泥地改成沙地,还安装了可以淋浴的巨大遮阴伞。

大象在改造后的沙地里玩耍。红山动物园供图

作为国内唯一自收自支的省会级动物园,红山的所有经费都需要自筹。三十几个动物场馆,零星的维修和改造在不断进行,但整个场馆的升级改造,往往需要几年时间筹集资金。

沈志军常常遇到财政上的难题,需要像解数学题一样,从各处节约成本。

设计细尾獴馆时,他原本想造个和都柏林动物园一样的半球形亚克力,游客可以钻进去,从地底下观察动物。等他要来场馆设计图,却发现球形亚克力的造价不菲。他绞尽脑汁想了几天,最后想出用4块腰长2米的等腰三角形钢化玻璃做成金字塔状,功能相同,成本一下降低好几倍。

游客在玻璃金字塔里观察细尾獴。红山动物园供图

疫情期间闭园51天,亏损超过2000万。沈志军和同事们想方设法开源,推出动物爱心认养活动和动物周边产品,比如大象有机便便29元一公斤,猩猩小黑的画作99元一张。然而,所得也只是杯水车薪。那段时间,他有些绝望,“难道2800多只动物在我手上就生存不下去?”

好不容易熬过疫情,期盼的暑期小高潮也没有到来,客流只恢复到百分之六十左右。

直到演讲出圈后,沈志军的焦虑才得到了些许缓解。连续三个周末,这位“百兽之王”从幕后走到台前,靠自己的流量吸引游客,亲自带领一帮小朋友爬遍红山的三个山头,讲解与野生动物相关的知识和故事。

猩猩小黑的画作。红山动物园供图

每个个体的福利   

早上八点,胡兰花到达细尾獴馆,开始观察两个细尾獴家族的情况。她熟悉细尾獴们的“日程表”——上午十一点出洞溜达,午后小憩,三点出来觅食,黄昏前不再回洞。要是有小家伙不合群,懒在别处,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她知道细尾獴有好几种叫声,有时似小狗“汪汪”吠,有时它们腹部起伏,发出鸟叫一般的响声。隔着约十米的距离,她能从外表和行为中细微的差别,叫出每一只细尾獴的名字。

四十五分钟后,她把细尾獴爱吃的面包虫、大麦虫埋在树干下、草丛里,等待它们自己去发现、寻找。不同于简单的投喂,这种具有更多自主性的觅食方式,可以让动物获得一种满足感。

细尾獴社群里的”哨兵“在放哨。何沛芸 图

39岁的胡兰花在红山工作了近20年。她以前学畜牧,年轻时在动物园实习,跟随的老师傅们没有动物福利的概念,更像是把野生动物当作普通家畜来养,每天有吃有喝就够了。

工作后,她在饲养猩猩的过程中发现猩猩就像小孩子,需要的远不只是食物。有时候空闲下来,她会带着猩猩跑跑步。2012年,胡兰花第一次去台湾屏东大学救助中心访问,看到饲养员训练猩猩使用工具取得食物。她很惊讶,“他们怎么做得那么好”。

按照国际通认的说法,动物福利被理解为五大自由:享有不受饥渴的自由、享有生活舒适的自由、享有不受痛苦和疾病的自由、享有无焦虑与恐惧的自由、享受表达天性的自由。

花蚀认为鼓励动物表达天性的重点是创造可能性,“给它们选择”。这种可能性,既来自于硬件设施,也来自于人们的观念。

沈志军希望把动物福利落实到每个个体身上。在红山,他们会给缺了门牙的猴子装上3D打印的大金牙,给打架断了嘴的丹顶鹤安上假喙。沈志军说,这样做不仅能提高动物的生活质量,也能让它们在同伴面前更有自信。

装上假喙的丹顶鹤。红山动物园供图

他们还用了三年时间,试图把一只小猩猩乌豆送回它的妈妈身边。猩猩群体性很强,阶级地位也非常严格,乌豆出生后被大妈妈压制不允许亲妈抚养,最后不得不被带出群体,进行人工饲养。乌豆1岁时,回群的计划提上日程。

饲养繁育部副部长李俊娴回忆,回群之后,乌豆总是被其他猩猩打伤,有时是亲爸,有时是阿姨。三年来,三种回群方案都以失败告终。

乌豆出生后由饲养员人工育幼。红山动物园供图

沈志军得知乌豆挨打,并不心软,他认为这是它要成为真正的黑猩猩所必经的成长,即认识自己在群体中的地位,尊重群体的规则。未来乌豆能否成功回群还是未知,但李俊娴能感受到沈志军对整个进程的关心,更欣赏他对专业的尊重,没有去干预自然的过程。

繁育是动物园的功能之一。从上世纪90年代起,中国动物园协会开始种群管理工作,截至2018年,已为58个物种建立了谱系。

仅凭一家动物园,无法保持遗传多样性。沈志军热切地希望,动物园间能打破“这个动物是属于我的”产权观念,有更多合作。

2015年,红猩猩小律从上海动物园来到红山,和雄性红猩猩小黑联姻。饲养繁育部的笔记上记录着,小律在6月到达红山,同年12月与小黑合笼。

这个过程是缓慢而渐进的。第一步是让小律适应环境。刚到红山时,小律体型偏胖。它不爱动,饲养员们会踩着梯子,把果酱抹在高高低低的假树上,鼓励它攀爬,同时调整食谱,增加粗纤维食物的比例给它减肥。之后,让小律住到小黑隔壁,它们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闻到对方的气味,却互相看不见。熟悉一段时间后,两只猩猩再隔着笼子做邻居,最后才进入同一个空间一起生活。

动物园提供了可能,但联姻结果如何,仍取决于动物自己的选择。去年九月,小黑和小律的第一个孩子黑妞平安出生。

小黑和小律在一起。红山动物园供图

相处与告别

压力大的时候,沈志军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园里,去看看这些“小东西”。巡山是沈志军排解烦闷的良方。

他蹲下,去看它们的眼睛,那些眼眸告诉他动物们的情绪。尽管他不亲自喂养动物,日子久了,动物们也认识了他。

他说起在猩猩馆里常发生的一幕:前排的游客呼喊着让猩猩过来,猩猩并不搭理,沈志军出现在后排,猩猩一看到他,立马会后退几步,然后冲刺过来,跑到玻璃前,有时还拍打玻璃,引起游客一阵惊呼,沈志军将这一举动理解为猩猩对他迟到的埋怨,“意思是你怎么今天才来?”

沈志军在看望他的“老朋友”红猩猩。红山动物园供图

目前,红山动物园有野生动物260多种,共计2800多只。他时刻牵挂着动物园,有新生命降生就开心,有“毛孩子”生病就纠结。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以便第一时间知悉动物们的情况。

沈志军很怕手机铃声在夜里响起,更怕接到动物管理部、兽医院,或者安保部的电话,其中任意一个出问题,都不是小事。

有次凌晨四点,他接到动物管理部部长的电话。沈志军忐忑地问:“什么情况?”电话那头守了一夜的部长掩不住激动:“小长颈鹿生了,母子平安。”

幸好虚惊一场。沈志军开玩笑地说他,“明早不能给我说吗?”

十二年里,电话带来的自然也有坏消息。九年前,5岁的熊猫“朗朗”犯癫痫病危。夜里11点,沈志军接到电话便往园里赶,看到朗朗浑身痉挛,吐着白沫。虽然想尽一切办法抢救,但朗朗昏迷16天之后,再也没醒过来。

在花蚀看来,生老病死是动物(比人类更为频繁)的日常,人们要习惯这种日常,也要对死去的动物怀有敬意与尊重。他曾在红山森林动物园獐麂坡展区网格上看到一张讣告,深受感动。那是饲养员拉拉写给去世的獐子紫金的。

獐子紫金的讣告,饲养员拉拉希望它能够被记住。红山动物园供图

一个月前的早晨,拉拉去展区里给獐子和小麂们喂食,发现不太对劲。平日里,紫金会带头来吃,那天却一直卧在另一处。獐子是警觉而敏感的动物,即便面对熟悉的饲养员,也会下意识躲避。但拉拉走过去摸了摸紫金,它没有立刻站起来,只是缓缓向远处挪了一米。

等待兽医院开车前来的十多分钟里,紫金慢慢变得虚弱,侧躺在地面上。拉拉抱着它,感受到它脖子不时地抽搐,呼吸平稳,但愈发微弱,还没等到上车,已经没了气息。

拉拉没有想到紫金会突然离开,它采食积极,运动活跃,总是她最放心的一个。她有在社交媒体为去世动物发布讣告的习惯,这一次她把讣告贴在展区内,希望紫金能被记住:性格友善、沉稳,带头吃饭,是群中首领般的存在。

饲养员拉拉和獐子们在一起。红山动物园供图

之前,拉拉在另一家野生动物园工作,她听朋友说到红山,慕名而来。去年面试时,她第一次与沈志军交谈,更坚定了选择。她记得沈志军说,不要改变,要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

对拉拉来说,能够自己做主实现想法是重要的。今年五月,拉拉正式成为獐麂坡的主管饲养员。獐麂坡是一片密林坡地,植物错落,管理并不容易,以往动物数据有缺失。比如紫金,拉拉直到参与遗体解剖,数它嘴里的牙齿,才知道它四五岁,仍在中年。

入驻獐麂坡后,她一有时间便举着望远镜观察它们,认识每只小家伙,取了名字。她花了一两个月和动物们建立信任,直到獐子愿意从她手里取食。她搞清楚不配合进食的小麂是因为牙口不好,于是把胡萝卜换成了西红柿。

她享受和动物们的相处,尽管语言不通,但通过观察,她能够理解动物的意图。当理解发生的那一刻,关系最为密切。

城市与自然的桥梁

沈志军看到过网友对动物园的评价:动物园是有原罪的。

他不认同,“只能说不能够给动物良好福利的动物园是不负责任的。” 他越来越发现,动物、饲养员、游客,三者都是他要考虑和顾及的群体。几百号员工、几千头动物、几百万游客,每个诉求都需要他去平衡。

亚洲灵长馆建成时,游客和动物之间只隔着细细的丝网,人们能清晰地欣赏到动物们在树林里自由活动,视野开阔。

亚洲灵长馆。红山动物园供图

没过多久,问题就出现了。单层网隔离让游客投喂变得容易,地上总是落满苹果、香蕉等食物。尽管安排饲养员值班劝阻,游客投喂现象依然无法根除。

“公众不知道如何去正确热爱动物。”沈志军没办法,只能在单层网外再加一层绿色的伪装网,以阻挡游客投喂的食物,但同时,两张网相叠也意味着观察视野的阻隔。负责场馆建设的基建科长心疼,不愿改。沈志军劝他,动物的健康是最重要的,其他慢慢来。

此外,亚洲灵长馆里还专门设计了六个不展出运动场,当动物在怀孕、哺乳、生病或者心情不好时,不想被人观看,就会被放到不展出运动场,晒晒太阳,吹吹微风,呼吸新鲜空气。

中国猫科馆落成后,沈志军请花蚀来看,花蚀指出了一个问题,场馆内的植物、环境对动物来说很好,但在豹猫馆,豹猫胆子小,经常躲起来,游客很难观察到。

沈志军不想去改变环境,让豹猫无处可藏,他试想的解决办法依然把动物放在第一位——也许将来可以在馆内安装探头,让游客通过电子显示屏观看。

豹猫生性敏感,习惯躲避人群。红山动物园供图

刚调到红山时,他跟儿子说,“你以后可以经常去动物园了。”没想到小男孩回了一句,“幼稚,我都10岁了,还去什么动物园。”

沈志军很惊讶,他开始思考,为什么10岁的孩子就对动物园失去了兴趣。他意识到,如果是简单的动物陈列展示,动物园的客群也许仅仅停留在0-8岁,要有公众的共鸣,才能吸引更多人。

他想让动物园成为城市与自然的桥梁,并通过一些创想来推进实现,比如设立熊猫文化节、考拉艺术家,组织大象饲养员研学营的活动等等。

今年年初因为疫情,动物园被迫关闭。他在家里着急,紧急开了两次会,最后想到让饲养员们做直播,保持动物园与公众的联系。从2月5日开始推出的80多集直播里,饲养员们分享獐子怀孕的好消息,让观众数数环尾狐猴的长尾巴上有多少环,带观众看川金丝猴把细密的竹子垫在木板上睡觉……

亚洲灵长馆里,小朋友扒着玻璃看长臂猿。何沛芸 图

“动物来到城市,是自然的大使。”在沈志军看来,时至今日,动物园不应再是猎奇动物外观或行为的场所,而应具有教育性,传递积极的保护理念,让人们看到物种的生物学特性,以及栖息地里传达的自然信息:某个物种的消亡,或是热带雨林的危机。

他满怀希望,有一天,人们能真正理解动物园存在的价值。

    责任编辑:张小莲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