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于无声处——不沉默的大多数与听得见的执拗低音

李明洁(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民俗学研究所)
2020-10-08 09:29
来源:澎湃新闻

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1934年,《无题》

7月5日  基恩谷镇的市集

纽约市在纽约州的最南端,往北,都是州的地界,一到夏天,市区骤然空寂,人漫到了上州,郊野和集镇热闹起来。特别是各个县上的农贸市集,生鲜闹猛,像雨后的蘑菇,一路采不完。

今年例外,因为新冠疫情,市集寥寥。基恩谷镇(Keene Valley)在阿迪朗达克(Adirondack)山脉的腹地,纽约和新英格兰地区的有钱有闲族,不少都在这里购置了低调的山间夏屋。周日市集倒是照例开放,不同的是,路口横生出好几名穿戴精致的中年妇女,舞着小旗,勒令停车查验口罩,有一位频频惦起脚尖还挥出芭蕾手。看来,哪里的红袖章都可以是兴奋剂。集市上卖的较多的是有机蔬菜、葡萄酒和所谓手作之类,如果你真相信并付得起三个番茄五美刀、一根丝线坠一片羽毛三十美刀的话,青山绿野间,还是可以抒点情的。

2020年7月5日,纽约州基恩谷镇的夏日周末市集。往年是一个相当欢悦的自由市场,商户自产自销,民间艺人卖艺自娱,今年因为纽约州政府的新冠疫情管控,人数锐减。这是市集上公示的防疫要求“戴口罩、戴手套、请勿自取、保持行进”。(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当地的民间艺人夏天也会来赶集,在香槟湖的鲜鱼身上制作鱼拓的斯蒂芬、用山上原石加工石塑的马修,早已一回生二回熟。往常,在密密的帐篷林里,只要看到大石柱和鲤鱼旗,就能找着他俩。今年小旗子们盯得牢,只许单线行进,帐篷不超过二十顶,还是望眼欲穿,遍寻无着。这都大半年了,他们过得可好?

百无聊奈间, “上海夫人(Madam Shanghai)”!耳边一惊,这绝对是在叫我,方圆百里内几乎见不到有色人种。“呀,您怎么在这儿呢?”居然是离这里有点远的杰镇(Jay)上的西德尼(Sidney)!那是个劳工阶层的小镇,没人不知道西德尼,因为他的老爹也叫西德尼,1890年创办了一家木材厂,他子承父业,前些年才把工厂传给还叫西德尼的儿子。

2018年7月4日美国独立日,我去杰镇采风。高潮是列队游行,家家户户都开出车来,消防车开道,星条旗插得花枝招展。我第一次见到在集市上卖砧板的“西德尼二世”,他很得意地指着砧板,“都是我亲手做的,黑樱桃、红橡、硬枫、黄桦、绿槐,边角余料,比女人的拼布手艺不差吧?”不得不说,品相惊艳,简直是献给阿迪朗达克山林的一封封情书,而且半卖半送,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我说给我来十块,“你用得到那么多吗?”“我带回上海送朋友哇!”于是,我俩互相有印象。去年国庆我又去又买,他话就多起来,“我69了,手脚还是慢了。平均做一块要40分钟,每天最多只能做10块了。”今年重逢实属意外,出门的长者已经很难见到了,“我也不想来这里哦,这市集是他们金领白领们的。你知道吗?本来这几天杰镇有国庆大集,结果被取消了。我是二战以后出生的,从小到大,国庆游行没落过一次。今年我都准备齐了,头一回,游行没了,市集也没了。电视上说是为了防疫,那抗议的人为啥可以游行集会呢?有人就是不想这个国家好,现在爱国都要被笑话老土,‘爱国的都是红脖子’,红脖子?我们可没不劳而获。”我赶紧把话岔开,“您生意怎么样?”“2002退休那年卖了20块,到今年我一共卖了12601块。十八年的收入全捐了镇上的学校和消防队了,我没往自己口袋里搁过一块钱。”

说什么好呢?我又买了五块砧板,抱着有些沉重。

2018年7月 4日,纽约州杰镇居民自发的独立日游行,是很受欢迎的民间狂欢会,车顶上的小孩在向路人抛撒糖果。人们用美国国旗星条旗上的红蓝白三个颜色做出创意无限的装饰来。有意味的是,我发现这些星条旗、头箍、彩带、T恤、太阳镜和充气娃娃,全部标记着“中国制造”。

7月11日  第五大道上

特朗普大厦绝对霸着第五大道的黄金分割点,路易威登、古驰、普拉达、阿玛尼,还有非常美国的蒂凡尼,一哨狼队友,跨着东56到57整整一个街口。只是1961年奥黛丽·赫本凝望过的橱窗,如今已无法让观光客痴情自拍了——从6月1日宵禁开始,水泥路障、铁马和警车将大厦门口拦得严严实实;7月9日,纽约市长白思豪(Bill de Blasio)亲率一众抗议者在特朗普大厦前,用一百加仑的艳黄油漆刷上了“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三个大字,横躺第五大道,大鸣大放,交通因此阻断。

两天后赶过去,路障处还是围着不少人,远观了一会儿,黑白都有,似乎相安无事。于是我走进去搭讪,发现共有三个团体,年纪都属于“婴儿潮”一代,竟然全是来抗议“黑命贵”的,这在曼哈顿实属罕见。一队来自一家专营特朗普竞选物料的公司,“我们就卖这些旗帜,印了一大批,新品还有口罩和徽章,就到货了”;一队是退伍老兵,举着“细蓝线”旗,蓝色代表警队,意思是“警察的命也是命(Blue Lives Matter)”,“市长是拆迁队老大吧?没钱修马路,有钱刷口号。没有办法制止打砸抢,却让警察们整天守着这一行字。”还有一队人马全是女将,叫“特朗普妇女后援团”。我问拉着横幅的领队,她戴着口罩,罩面一下子汹涌起来,“我是为我家孩子来的。我们就是普通的工薪家庭,好不容易把他送进了藤校,结果读了两年书,回来说我们全家都已经犯了罪,而且还没有意识到。好好的一家人吵得不得安宁。我说,‘孩子,我生你下来,养你长大。我们比谁都清楚,你没有欺负过任何人,我们也没有。你听着,我们的肤色不是自己选的,人人都有原罪,但不是因为皮肤是白色。’他们为了夺权,给单纯的孩子洗脑,鼓动他们下跪作秀,教唆他们 ‘革命无罪’。这根本就不是街头抗议,这是制造种族仇恨和黑人特权。”我有点愕然,老实说,当我深切同情死于警察暴力的黑人的母亲的时候,当我理解佛洛依德之死在华人二代和他们的父母之间产生致命分歧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还有这名叫芭芭拉(Barbara)的白人母亲——当身份政治被政客玩弄于股掌之中时,所有的母亲,都成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2020年7月11日,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川普大厦前支持川普、抗议“黑命贵”的人群。路障后面黄色的字迹就是市长白思豪带人刷下的三个英文单词“黑命贵(Black Lives Matter)”。图右女性手持的横幅上写着“特朗普妇女后援团”字样。

路过市政府广场,听到爵士鼓声,心中窃喜,往日这里常驻不少品位不俗的街头乐队;穿过三四十名维持秩序的沮丧警察,及至近前,看清唱副歌的女子相当年轻肤白,扯着喉咙,“我操你,特朗普;我操你,特朗普”,单句循环,不管特朗普愿意不愿意吧,他的名字被写在水泥地上,打上了大叉;弗洛伊德的画像供在显眼处,警察则被画成了猪头,并被竖上了中指。地上的纸牌立着抗议的诉求,“撤资、撤防、解散”,大约就是“砸烂公检法”的意思。现场大部分是年轻人,神情亢奋、疲惫又庄严,汗味、体味、小便和洒在地上的甜腻可乐驱逐了近在咫尺的海风,闻得到的荷尔蒙,躁动、难耐、撩人,走心还走肾。

2020年7月11日,纽约市府大楼前广场上“黑命贵”运动的参与者在集会。演唱者的T恤上写着“黑命贵”,地上有各种口号,牌子上的三个词是“撤资(defund)、撤防(disarm)、解散(abolish)”。

这种味道甚至恍惚间把已然知天命的我拖回二十出头……“年轻时不相信共产主义的人没心,不年轻时还相信共产主义的人没脑。”也许吧,但时间是单向度的,万物刍狗,只能与往事干杯。所谓天地不仁,这才是最残忍处。

7月23日  自然历史博物馆前

六月底,看到报载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决定移除大门口的塑像,我才意识到,只有左右两边的美洲原住民和非裔男子是写意,高头大马上的那位原来是真人: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

也不能全怪我粗心。往常从熙攘的 81街地铁站出来,走道的贴墙砖上一路的海豚、长颈鹿和小蚂蚁,栩栩地抓牢我的眼睛不放,哪里会去留意高过头顶的宏大塑像呢?没想到如今却要专程去和它告别。地铁是不敢坐了,疫情以来,班次削减不说,地铁成为越来越多无家可归者的避难所;加上骚乱爆发,警察实际上已被剥夺惩恶的权限,毕竟不是花木兰,但上海女人荡马路的功夫还是稳赢的。先到中央公园南端,发现哥伦布环岛被路障隔离,警车停了有十几辆,我问一名年轻警察啥情况,“啥情况?不知道波士顿的哥伦布被砍头了?里士满的被推湖里了?”“知道,知道。难道这哥们儿也保不住了?”“这个街区意大利裔占多数,再说了,我们不是整天杵这儿了吗?报纸上净瞎掰掰,他们怎么不把哥伦比亚大学的名字先给改了呢?”

2020年7月23日,纽约曼哈顿哥伦布环岛被路障隔离,哥伦布塑像旁停放着警察局的指挥车。由于靠近中央公园和商务区,哥伦布环岛小广场原本一直是游客和市民休闲约会的热门地标。

一路向北,走到博物馆门口的时候已是正午。我有意问问纽约人的想法,便在艳阳下守株待兔。一名男士举着单反相机出现了,黑色的T恤衫上写着:“格林威治村是我的校园”,这绝对是我的目标对象。果然,他叫艾伦(Allen),摄影爱好者,住在布鲁克林,专程赶来。但说出他的出身,未必也太巧合了:“我就是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混血儿,我妈是黑人,我只知道她生在纽约的,不知道什么祖籍地。”我小心翼翼地探问,“我看《纽约时报》,市长说,‘这座雕像明确地把原住民和黑人描绘成被奴役的人、种族地位低下的人’。艾伦,您觉得被冒犯了吗?” “白思豪真不懂假不懂?这是艺术!看看这细节,有这么雄赳赳的奴隶吗?罗斯福做总统,才有了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区,这事儿他是头儿,这是历史!没有团队,啥也干不成,这也是历史!”。

听艾伦这样大声,警车边一个老伯不停地给我俩打手势,“嘘嘘!政治不正确哦,当心危险啊。”又是一名持不同政见者,“纽约人原本都很友好宽容,不像如今怼天怼地的。”他叫亨利(Henry),芬兰裔,69岁,出生在布朗克斯,在皇后区长大,“我小时候就一直来,退休后也来。三月闭馆前我每周来一次,参加昆虫学习小组。从小看到大的塑像,多美啊。我专门来拍,害怕真的看不见了。不拆估计不行哦,那帮家伙不干的,他们凶得很。要是有人能保护下它就好了,搬去别处也行啊。你们中国历史上也有这样的荒唐事,对吧?”好吧,我再问,“您说的他们是谁呀?”他的声音更小了,“民主党。其实吧,我39岁以前一直是民主党,那时候共和党民主党差不多,因为要填表,家里父母都填民主党,就填民主党呗。我每天还认真读《纽约时报》,但二十年前不再定这份报纸了,不能看了,完全是政治宣传。我不是少数,很多人和我一样,我们不发声而已。很多朋友都计划搬离纽约了,我不,纽约永远是我的家,不能让她就这么被毁了。我今年一定记得去投票!”

2020年7月23日,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前的罗斯福塑像。始终有2名警察全天候轮值,以防发生与之相关的暴力冲突。塑像前方是博物馆新近放置的说明:“为纪念前纽约政府和美国总统罗斯福,本雕塑于1940年向公众揭幕。如今,有人将其视作一支英勇的团队,有人将其视作种族分级的符号。”

纽约夏日,一夕数惊。夜里我反复读一篇论文,《如何看待美国“改写历史”风波》,是我们学校杨奎松教授一年前写的。“如实记述美国历史上一切因压迫或歧视而发生的种种反人性、非人道的野蛮现象,深入考察和研究美国从野蛮到文明的发展历史何以如此艰难曲折,包括充分揭示‘过去时代的人’的历史局限性,显然是十分必要且重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改写历史’就要否定那些并非‘政治正确’,然而从某种程度上或从某个侧面客观上推助过历史前行的历史人物。” 因为“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是渐进的,没有人能够脱离他所在的历史时空而存在。不仅精英人物如此,精英人物所由产生的人民大众更是如此。”

8月9日 西罗比萨店

西罗(Ciro)是“披萨二代”,餐馆不大,“纽约披萨”是招牌,面底薄脆,番茄酱现熬;就像上海的小吃店,谁敢用阳春面做头牌,绝对是手里有活儿的。十数年来,“纽约披萨”勾引了不少人专门开车来堂吃,饮料和菜品自然跟着走高,利润也就来了。今年遇到疫情,西罗的头疼不比常人,披萨估计是最佳外卖单品,一晚上轻松卖掉200盒,数量翻个倍,利润不升反降;往年夏天都会加聘临时工,今年倒好,退居二线好几年了的西罗重上了他的柴火窑炉。

加油站的汤姆听说我没见过“真佛”,执意带我一起去,“我们打小就是玩伴,没少在他老爹的店里捣蛋。”我们到的时候是下午5点多,门口有四五个人戴着口罩等着叫名字,店外几把大阳伞下放了七张四人桌,靠近路沿,车流不断,伸手都可以和司机击掌的样子;一个姑娘站在吧台后,头也不抬地不停接电话。“西罗!”搓着手出来个戴着围腰的六旬光头,“哥们担待啊,只能坐外面了,这也才被恩准三个星期。政府说好的室内用餐又延了,还要咱们等一个月。关张的心都有!这夏天还行,但刮风下雨就得收,天冷了更没辙。规矩还挺多,坐下了才可以摘掉口罩,进去用洗手间的路上劳您还得再戴上。”汤姆拍拍他的肩膀,“得了得了,你比西普里亚尼·多尔奇(Cipriani Dolci)强多了,好吧?”

2020年7月15日,纽约一家供应意大利简餐的小吃店门上的告示。上书:“科莫州长,注意了:你在扼杀我们的生意,我们的家庭需要吃饭,我们的员工需要工作!”该店主希望大家拨打311纽约市民热线,呼吁复市。署名是两个组织:“纽约复市”和“小业主协会”。

多尔奇是有名的意大利餐厅,吊诡的是,越是有档次越是难重开,谁会愿意人均至少上百刀却只能坐在路沿用餐或者用塑料刀叉吃外卖呢?二月中旬,我和闺蜜还约在多尔奇中央车站的分店用过午膳,与其说是吃菜品,不如说是吃氛围。坐在高阔的楼厅上,俯视熙攘客流,是很有点纽约客的味道的。广播里的报站声若即若离,永远夹杂着你听不懂的地名,是真假难辨的旅途;而你似乎是主角,戏份轻松,无非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吃掉面前的一盘意面罢了。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餐厅其实是剧场,佳肴美酒不过道具罢了;布景、灯光、音乐和众多的配角,等着主角们展开剧情,生出来爱恨情仇。然而,到了八月,美国已经有一百万餐饮从业人员失了业,就是说,数以百万计的配角离去,连带着他们自己的剧情和身家;等沦落到只允许叫外卖的时候,生命的主角已无处登场。餐饮被血淋淋地剥夺了魂灵。饮食男女,若变成男女饮食,实在是太被轻慢。

2020年8月7日,由于纽约市依旧禁止室内餐饮,曼哈顿上东区麦迪逊大道上的“岛屿饭店”只能将餐桌放到马路上,部分餐桌甚至放到了邻近的杂货店、服装店和书店的门外。

我正发着呆,汤姆已经和相熟的中年女招待黛娅聊上了。处理外卖并不轻松,对货、打电话、跑进跑出,没有停当的时候,但外卖是没有小费的。纽约的餐厅只有堂吃才付小费,一般在餐费的10%到25%之间,是服务员的主要收入来源。堂吃太少,小费就无从谈起。西罗本来计划在停车场搭个棚子,但迟了一步,一个大棚都没能租到,“否则还能多放几桌”,黛娅说她都要交不起房租了,但谢天谢地,西罗一直开着店,也没有辞退她。汤姆叫了他的“老三篇”,16刀的炸鱿鱼,18刀的纽约披萨,6刀的啤酒,我的冰水不要钱。走的时候他在桌上留了两张5刀、两张1刀,我总担心美国人的数学太差,这次他倒很笃定,“没错,咱们不欺负自己人哈。‘在家工作’?说得好听,咱们有这好命吗?”

8月22日  林地公寓的泳池边

按照惯例,林地(Wood land)公寓一到七月就会开放公共泳池。这是个老龄社区,今夏的泳池边,聚集的长者特别多。他们比谁都忧惧,又实在寂寞且无处可去。我也无处可去,回国机票无望,图书馆博物馆剧场商场统统关门,只有泳池碧水丹心。

我的打卡,实属无奈。傍晚我一旦出现,刷着手机的救生员就立马精神,拔出测温抢对准我的额头,盯着我写下姓名和房号,然后先我一步,抱着浮条冲到救生席去。下水的常常只有孤家寡人,我在透心凉的水中漂浮,心情复杂。看着老人们戴着口罩,枯坐聊天,听见一半听不见一半,我真想把头扎下去,永远不要抬起来。但我不敢吓到年轻人。物业招来的救生员多是高中生,物业免出高价,年轻人赚些热钱。今年来的是个小伙子,黑色卷发。我透过泳镜看他,有点变形有些怪诞。戴着口罩的救生员,不仅今夏一景,且会永存汗青吧。每天我游完半个小时,攀着扶手出水,去躺椅上拿起口罩戴上,他都立马握着消毒剂,逐处喷杀一遍。为着这白纸黑字的规定动作,我俩怕是整个夏天都彼此怀着莫须有的歉意。到夏末,我觉得应该认真地为这款“贵宾”服务致谢,于是特地游到池边,不戴口罩望着他说,“谢谢你,年轻人!”他一把扯下口罩,冲口而出,“应该是我要谢谢你,”这下轮到我心惊了——少年的俊俏自带闪电,掠地攻城;而且他还说,“你不来,我每天实在是太无聊了。”

于是,默默的歉意变成了热闹的感谢,每日且游且谈模式开启。小伙子叫埃里奥(Elio),和电影《用你的名字呼唤我》中的男主角一样,还美而不自知,以至于他的抱怨也带着那种无邪又无辜的表情。他就读的公立高中,秋季学期说是会采取线上线下混合的形式:单周到校4小时,双周到校2小时;一共六七门课,每门课上20分钟。“这不是骗人吗?能学到什么呢?其实平时也学不到什么了,功课越来越简单,不许评优,大家比烂。但我就是要去学校。我在家怎么跟自己打垒球啊?我的打击乐队也黄了,虚拟排练?我看老师们就会玩虚的,你看报纸,以防疫之名嚷着加薪呢。教会学校和私立学校会线下开学,就我们公立的,教师工会势力最大;加了薪还是网课!为什么教书不是核心工作呢?我恨我今年还不能投票,但下一届我一定去。”

2020年8月28日,纽约公立35小学空落的大门前。直至八月,纽约市教育局下属公立中小学仍未公布秋季学期明确的复学安排。这些学校都是从三月中旬开始停课的。

怎么安慰这名17岁美少年的成长的烦恼呢?美国公立学校系统所谓的“教育公平”,早已因越拉越低的及格线而沦为了“向下的平等”,其价值观更为某一派政党所垄断。即便是作为学生的埃里奥都看见了“皇帝的新装”,而极左派的缄默里,端的有阴谋,也有阳谋。我终究没有勇气向他坦白我也是教书匠。当了快三十年的教师和母亲,我心里太明白,年老的一天和年轻的一天,并不一样长。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9月10日  和平圣母堂

房东海伦(Helen)小有名气,一是因为她风韵犹存的天生丽质,二是因为她是托尼的太太。托尼做了一辈子消防员,热心仗义,去世20年了,史泰登岛上还有人念着他,让海伦的脸上很有光。当然,三个儿子也添彩,都考上了管教严格的法雷尔主教男子中学;半个世纪都过去了,海伦还整天挂在嘴上。

前年夏天海伦在家中摔倒住进养老院,养老院是天主教会办的,她年轻时去做过义工,“想不到我成了被照顾的了”,回家后只能坐轮椅,这让酷爱社交的她极为懊恼。今春疫情突袭,访客骤减,海伦从焦躁难耐快速地切换到记忆混乱,再也记不得到底吃过午饭没有了;但她叫我搬出一堆相册排排讲讲,她自己的、儿孙的、朋友的,结婚、洗礼、坚信礼、毕业礼,脑子却无比清晰。很多照片的背景都是教堂,我笑说,“您这辈子看来是在教堂里过的”。“那是当然,孩子小的时候,我只能周末去做弥撒。后来托尼不在了,我每天8点都要去的。家里的这些大事,甘农神父(Father Gannon)比我都记得牢。这几年走不动,去不了了呀。”六月初教堂还没有恢复开放,海伦93岁生日,教友们约着来看她。大家散坐在泳池边唱生日歌,那是海伦神采重现的一刻。这之后,她开始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还没有布置好圣诞树,为什么没人给托尼开门,直到8月末她不肯吃饭,卧床不起,整夜和她的父母说话。海伦的儿子不得已呼叫了临终关怀。

护士露丝(Ruth)做了35年的安宁终老服务,她平和地对海伦说,“您看上去不错,我给您配点药,您会感觉舒服一些。首先,请告诉我您想要神父来为您祷告吗?”“如果甘农神父还活着,我倒是很愿意再见到他。但现在不需要了。”露丝退回到客厅,很肯定地对家属说,“海伦只有两天到两周的时间了”。

两天以后,海伦离世。因为疫情,丧事不得不从简,但家人知道如果不为她在教堂举行告别弥撒的话,海伦会不安,所有人都会不安。于是决定火化,9月10日先在她的教堂举行丧礼,再择日下葬。11点,“圣道礼仪”在装饰肃穆的和平圣母堂开始。小儿子致悼词,神父请他领读了《圣经》中“旧约”的一段,然后讲经说,希望大家瞻望复活的主耶稣,以超越的心去面对团体中一个肢体的逝去;赞美诗后,神父又请孙子领读了“新约”选段,这一段我分辨出是《哥林多前书》15章51到57节,“这必朽坏的既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既变成不死的,那时经上所记‘死被得胜吞灭’的话就应验了。感谢神,使我们藉着我们的主基督耶稣得胜。”葬礼中恭读天主圣言,并不能夸赞亡者,神父说,是要在复活基督的光照下,聆听“永生之言”。又一段赞美诗,神父再请大儿子带领所有参礼者代祷,“为海伦,她完整的生命已接受了洗礼,如今被圣灵接纳,上主,求你垂怜;为所有今天聚在这里为信仰祈祷者,我们还会重聚在天国,上主,求你垂怜”。随后,是“感恩圣祭”,神父在海伦的骨灰盒前祝祷,接纳她在“主内安息”,然后备好了代表圣体与圣血的饼与杯;亡者此刻已“出离肉身,与主同在”,藉着领受天主的圣体,亲友们与亡者共融,在吟唱赞美诗、跪拜、肃立聆听中,分享了逾越的福乐。

2020年9月10日晚间,海伦的祷文卡(prayer card,正中,“圣母与圣婴”)放到了她卧室的锦盒里,后面是她丈夫托尼的祷文卡,右上背景是年轻时候的海伦。纽约的天主教徒和基督教徒在葬礼后会分发祷文卡给亲友,正面一般为宗教图像,反面有亡者的生卒年月和祝祷词。海伦把她收到的祷文卡都珍藏在这个锦盒里,这里有伴随了她一生的友情、亲情和爱情。

我第一参加天主教的完整葬礼,它真实地安慰了我的悲哀,也让我反思现当代以来备受批判的传统宗教究竟还有无价值。和平圣母堂绝不是纽约现在时髦的教堂,因为它在很多社会议题上持保守态度,离“政治正确”很远,是底层民众的教堂。当文化精英试图以自己的理念改造社会甚至摧毁宗教时,他们又对普通百姓的日常和信念了解多少呢?

2020年8月16日,纽约州基恩镇上的基督教堂。这个地区的教民大多是支持民主党的较富裕阶层,这类教堂一般都继续延迟开放。教堂门口悬挂着支持同性恋的旗帜,草地上的标志牌上写着:“我们相信:黑命攸关、没有人是非法的,爱就是爱,女权就是人权,科学是真的,水是生命,任何地区的不公正就是对所有地区公正的威胁。”和平圣母堂在堕胎、同性恋和移民等议题上持保守态度,而这个教堂则代表着与之相反的另一类。两类教堂在教民的阶层、收入、族裔、来源地和政治态度等方面都有明显差异。

别问我丧钟为谁而鸣。

2020年,这个世界每天都在表演着,而且是以令人肃然起敬的形式表演着愚昧和残忍,包括但不限于新冠疫情和美国总统大选。当我好不容易登上9月11日归国的飞机时,西德尼、芭芭拉、艾伦、亨利、西罗、黛娅、埃里奥和海伦的脸,在我眼前一遍遍闪回。谢谢他们告诉我这些朴素的心思,这些屏蔽在伟大、光荣、正确的叙事之外的人生。

火山爆发之时,没有一颗火星不事先知情。地火熊熊,于无声处。

首次乘坐美联航纽约至上海非直航班机

2020年9月11日起稿于飞机上

2020年10月1日定稿于上海家中

    责任编辑:韩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