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影节里光影叶嘉莹:掬水月在手,人生显“弱德之美”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掬水月在手


由陈传兴导演拍摄的叶嘉莹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作为其创作“诗词三部曲”的最终章,日前入围了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纪录片单元官方入选片,影片从叶嘉莹的生平娓娓叙来,将诗词意蕴与人的一生相融合,可谓“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她出身名门却生逢乱世,命运多沉浮,眷念故土,一生情深,叶先生始终葆有诗心、吟咏自得,自觉传承着中国古典诗词文脉。
今晚的夜读选自《古诗词课》中叶嘉莹对诗人李白天才命运坎坷的解读。
文丨叶嘉莹
在我们这个国家里,不晓得唐代诗人李白的,恐不多见,但能了解他全部情况的,恐怕也不多。对于一个不同凡俗的天才,只有同样也是不同凡俗的天才,或与之才气相近的人,才能真正欣赏到他的好处,概括出他的神貌。杜甫便是与李白生活在同一时代,焕发着同样夺目之光彩,并且互相倾慕、深知深爱的千古诗史难得一见的另一天才。若想在较短的篇幅里让大家较深刻地了解李太白,我们就不得不借助于杜甫的眼力与笔力,给这位浪漫不羁的绝世之才做个遗貌取神的速写。
请看下面杜甫对李白的描述:
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也许你要问:如此飘逸豪纵的李太白难道也会有生命成空的“摇落”之悲吗?其实,以李太白那恣纵不羁、放浪形骸的才情,是不应该降生在这尘世中来的,无奈他却偏偏不幸地降于人间,成为既失落于上天、又格格不入于人间的“谪仙人”。
另外,以李太白那份惊世骇俗的天才,也本不该受此尘世间种种是非成败以及道德礼法的束缚,可他既已落地为人,就无法不生活在社会人群所形成的种种桎梏中,因而也就无法免除“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用世之念。

显然,这种天真浪漫的狂想在现实中是根本行不通的,所以李太白在求为世用上虽曾先后两度得到机会,但也曾两度遭到幻灭与失败。
一次是他入为翰林待诏时,若以世人浮浅之眼光来看,这当然是一种幸遇,而且他还曾蒙玄宗“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的“宠遇”。可是这对于一心向往“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李太白而言,却非但不以之为荣,反而感到他的理想将遭幻灭。

谁知不久“安史之乱”后,这位不羁的天才诗人,又以其天真浪漫的狂想,做了第二度失败的选择。
关于这一次李白依附永王璘的事件,历来对之指责或为之解脱的辩论很多,我们这里不想从世俗的忠奸、顺逆的道德观念上做任何衡量和判断,而只觉得应为太白的不羁之才与用世之志的再遭惨败而同声一哭。

这一不顾现实的幻想,遂导致他误入迷途终而获罪被放逐夜郎。以太白的天赋才华,本该是一位“手把芙蓉朝玉京”的仙人,不想最后竟谪降于人世,落得个在生命之九秋寒风中漂泊无依的下场,所以杜甫这一句“秋来相顾尚飘蓬”真是道尽了这位天才诗人一生的飘零落拓之悲。

“丹砂”是炼丹所用的矿物质。“葛洪”是传说中的一位学道成仙者。我们从太白众多的访道求仙之作中可以看出,他其实并不迷信神仙的必有,而只是想借此一厢情愿的“幻想”来做自我慰藉。在他的狂想之中,他既不甘心让生命落空而向往致用求仕,又不甘心受世俗之羁绊而渴望隐居求仙,他深慨人世的短暂无常,乃以其不羁之天才,不计真伪成败地追求着不朽和永恒。
这种天真浪漫的狂想,使人觉得既可爱又可伤。他所以会向往于学道求仙,除了性格与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之外,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对现世失望之后,想要寻求另外一种安慰和寄托。

况且李太白根本就不是一个真能冥心学道、遗世忘情之人,就在他临终前,还曾想请缨从军,表现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雄心伟愿。这种既失望于世,又不能弃世,既明知神仙不可恃,又心向往之的复杂悲苦之情,只有杜甫这句“未就丹砂愧葛洪”才足以概括之。
人世无可为,“神仙殊恍惚”,人间天上居然找不到一个可资栖托的荫庇之所,于是这位天才只有以“未若醉中真”自解,以“痛饮狂歌空度日”来求得暂时的麻醉和宣泄。


陶渊明作为一位智者,他能以一己之智慧,为自己觅得一片栖心立足的天地,虽然他时而也有“挥杯劝孤影”的寂寞悲伤,但仍能在“采菊东篱”“既耕已种”之际,获得一份“此中有真意”“不乐复何如”的心灵上的安慰与解脱。
可李太白却除了“痛饮”之外,再无任何解脱依恃之物了。那么“酒”真能使诗人获得解脱,真能“与尔同销万古愁”吗?恰恰相反,“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借酒浇愁的结果却是愈饮愈愁,愈愁愈饮,直至于“痛饮狂歌空度日”。
此外,谈到李太白诗集中那些浪漫恣纵的“狂歌”,如《蜀道难》《远别离》《鸣皋歌》《天姥吟》诸作,真有如“列子御风而行,如龙跳天门,虎卧风阙,有非地上凡民所能梦想及者”(清人方东树语),正可谓“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当这位落拓不羁的天才诗人既失望于人世,又幻灭于仙境之后,除了狂歌与痛饮之外,已一无所有,可杜甫的“空度日”三字又将这仅有的酒与诗也一并抹杀了,杜甫深知以太白的天才与志意,他并不能真正从“痛饮狂歌”中得到满足与安慰,而只能是在多重失望与悲哀之下,求得暂时的逃避和排遣罢了。
最后一句“飞扬跋扈为谁雄”,是继前三句写失望幻灭、落拓悲哀后,总写此一绝世之天才的绝世之寂寞。
“飞扬跋扈”使人联想到鹏鸟之飞与鲲鱼之跃。《说文》云:“扈,尾也。跋扈,犹大鱼之跳,跋其尾也。”以诗人之恣纵不羁、迥出流俗而言,正好像《庄子·逍遥游》中那只鲲化而飞的鹏鸟,李白曾多次以此自比。
如他在《大鹏赋》里所说的那只巨鲲,它“脱鬐鬣(鱼背上像鬣一样的鳍)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沐浴)渤海之春流,晞(晾晒)扶桑之朝暾,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
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尔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
从这些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李白对鹏鸟的振羽高飞,有着极为天真浪漫的向往。

世上没有大鹏所期待的天风海涛,更没有能与大鹏相伴而飞的“稀有之鸟”(李白《大鹏赋》中所写的,一只可与大鹏并驾齐飞的大鸟);尘世之中只有无知窃笑的斥与徒争腐鼠的鸱鸟。
于是李太白只得一生都生活在寂寞中,寂寞地腾跃,寂寞地挣扎,寂寞地摧折,以至寂寞地陨落……杜甫这四句诗真乃是一幕绝顶的天才之悲剧!
内容选自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纪录片预告及片花;肖像插画:郭天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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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上影节里光影叶嘉莹:掬水月在手,人生显“弱德之美” | 此刻夜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