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PUA？就是让你怀疑自己
原创 李松蔚 李松蔚
日前，艺人Yamy公布了经纪公司的会议录音，老板在会议上满不在乎地评价她「很丑，不时尚，没有价值，唱歌难听，只是一个伴舞而已……」新的概念又开始流传了——职场PUA。
PUA已经深入人心，但是很多人又不明就里。造成的结果要么是杯弓蛇影，过度放大了职场中的不安全；要么是忍气吞声，受制于人又不自知。好几个问题值得认真谈一谈，限于篇幅，在采访段落中被精简了。我就单独写一篇文章。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PUA？
我想说，PUA不是单次偶发事件，PUA一定是长期持续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精神伤害。
上司做事情的方式让你不舒服，你告诉他：这样做让我不舒服。如果上司接受并停止了这种行为，同时对你表现出了歉疚。这不是职场PUA。
只能说明，上司和你对同一件事的判断有差异。上司以为OK的行为，你的判断是不OK，这很正常。你们来自不同的文化，你们的教育背景、阅历、圈层，不同的性别角色都可能造成这种差异。这些差异要充分沟通，但不值得上纲上线，两个人就是会有这些不同。不意味着对方是在做坏事。
也就是说，不要一跟上司相处起来不对付，就定性为职场PUA。可能对方只是习惯他的做事的方法，并且（傲慢地）以为所有人都应该一样。
这是可沟通，可解决的问题。
我曾经有个来访者，单身女性，在一个家庭式的小企业里工作，老板像长辈一样关心每个人的私生活，帮未婚的员工安排相亲，还说什么「年轻人不成家就不会有责任意识」。每次都让她很不舒服。但这算是PUA吗？我问她，老板知不知道这些做法让她不舒服？她想了想，应该不知道吧，因为每次她都唯唯诺诺地答应，从来没有吐露自己的真实感想。——那就无从判断这件事的性质。它可以说成是冒犯、缺乏边界，严重一点还可以说是骚扰（就算是无心的），但不能说这就是PUA。
PUA包含了两个要素：一方面对方让你不舒服了，另一方面还让你觉得，你不舒服是你不对。
要特别强调后者：你不舒服是你不对。
加上这一点，让你不舒服这件事就不再是一个动作/一次偶发事件/一种认知差异那么单纯，它让你对常识失去信心，你开始怀疑你的感受和判断。
第二个问题就是，这种怀疑是怎么来的？
我把引发怀疑的方法分成三类：
否认感受：你不应该觉得不舒服呀，「别人都OK，凭什么你就不OK？」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树立一种普遍性的规范，所有与之不一致的反应，抹煞其存在的合法性——不要矫情，你要学会管理自己的感受。
价值绑架：你的感受是不舒服，我承认，但不舒服是为了你好啊。你不要呆在舒适区里，走出来，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这就为伤害赋予了某种正当的，无法反驳的价值。Yamy的老板就说，艺人丑就要承认，未来才会有更好的发展，「丑是你的优势」。这种论调具有相当的迷惑性，等下再说。
共性施压：这是统一的规则，你走到哪里都是这样，逃不掉的（甚至，别人还不如我）。营造一种「天下之大，没有你容身之处」的孤立感。就像有的家暴男威胁对方：你走吧，走了也找不到更好的男人！
三种方法，共同特点都是扭曲当事人的认知。
让人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什么是规则，什么是自由。让人在疼的时候不敢反抗，在难受的时候默默隐忍。
它对人的伤害是长期的，系统性的，同时更隐蔽。论严重程度，甚至超出最初造成伤害的事件本身。打个比方，我被人踩了一脚，疼不疼？疼。但只要对方意识到了，立刻道歉，我的疼痛只是暂时的一小下。但如果对方说：你喊什么疼，疼什么疼？谁让你把脚放在这里了？你站的姿势不规矩，才会被踩到，不被我踩也会被别人踩，我踩你一脚给你个教训，以后你才知道怎么站是规矩的……这些鬼话不只是一个人说，所有人都在说，说到我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有问题了，需要自我反省，突破。这种伤害是更深远的，远比脚面的疼痛严重得多。
它具有迷惑性，「自我突破」是对的，但问题不在于要不要突破，而在于并不是「只能」突破。你是有选择的。这是我们把一组关系——职场关系或亲密关系都一样——判定为「正常」的关键：你是自由的。你有选择的权利。你选择出于某种目的忍一忍，选择脸上笑嘻嘻，选择对自己从严要求，苛刻对待。同时你知道，你也可以选择离开！
你可以离开，只是你选择多留一下。
这就是「自由」的意思，你在选，而不是「只能」：你只能留在不舒适的区域，只能自我反思，只能一直处在这种状态（哪怕你不接受也没用），你负面的感觉只能靠自我消化……那些都不是真的！那是一种将你整个身心包裹其中的错觉，让你误以为当下的选择就是必然，没有别的选项。一旦你产生这种感觉，当心，你可能被PUA了。
这一点我已经讲过太多遍了。但每过一段时间，都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讲一讲。如果还不理解，可以看我以前的一篇文章，《》。
要如何摆脱被PUA的状态呢？
说简单也简单，意识到你是自由的，意识到你随时可以停下，可以离开，就已经摆脱了。
是的，只要有这么一个信念。
「可以」离开，甚至都不用真的离开。只要你相信存在这个选项，你可以一边待在原来的地方，一边想：「这傻X，看在钱的份上再忍他一阵」，你清楚自己正在做的选择，你毫不怀疑自己。
但是说困难也困难。因为长期被PUA的人，用来感知现实世界的系统已经失灵了，他们处在一种长期的习得性无助的状态。就算有人告诉他们这样的念头，他们也当是天方夜谭：「你说的这些太理想化了吧！我一个打工仔，哪敢这么自由？我还是老老实实接受现实吧，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这种情况下，我的建议就是：
离开现在的环境，切断与它的联系。
为什么？这是我最后想讨论的一个问题——
PUA是如何维持的？
乍一看不是问题，当然是发起PUA的人在维持PUA。职场中，就是那个霸道专横的上级，因为权力地位的优势，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下级。
但是，他一个人足以动摇受害者的信念么？
我看到的可以定性为PUA的案例，往往更复杂。在相对正常的环境里，单个人的专横会被描述为「这个人」有毛病（其他人看在眼里，就算不敢站出来发声，至少情感上站在受害者这一边）。而当它形成一种群体性的趋势，一种常态，一种舆论风潮之后，大家就会表示这件事「理应如此」，受害者才真的开始怀疑：该不会是我有毛病吧？
同事可能安慰她：一开始都是这样的。
父母会说：胳膊拧不过大腿。
老师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自媒体说：你只有保持自己的内心强大。
被导师羞辱到哭的研究生，别人会安慰他：他脾气是不太好，但你也确实没写出论文啊？
打算离职的人，身边的人为他打气：不要轻言放弃！未来有那么多困难，每次都逃避么？
这些话都对，可怕就在这里——它们没法反驳，合情合理。虽然这么说会让一些人感到委屈，但在维持一段PUA的过程中，除了那个显著的坏人，也有整个环境的贡献，包括无数普通人的参与。
每一个人，都可以尽量少发出这种信息。
身处其中的人，也可以不再接收下去。
这些信息会形成屏障，自洽地论证着这一种伤害的合理性。说话的人，或许也曾经是其中的受害者，绝大多数人甚至是出于一片好心，而最终导致的结果是：让伤害长期化，合理化，慢性化。
这些话没法反驳，只除了一点：事实上还存在别的可能。而要看到这些事实，你要先离开。
你离开了，就会发现可以离开。
你离开之后还好好活着，就会发现「只要离开就没法好好活着」是一句彻头彻尾的鬼话。
你爱自己，才会发现你有权爱自己。
你找到一个让自己更舒服的工作，你才会想（像所有大梦初醒的人一样）：我是鬼迷心窍了吗？我当初会相信自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了？
先离开，你才会找到离开的自由。
关于PUA，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职场中的人，无论拥有怎样的地位，尝试使用怎样的手段侮辱你，践踏你，都不可怕。你可以保护自己。只要是让你不舒服的事，你就有权利让它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常识。回到常识中去，回到爱你的人身边，回到一个生活可以自己说了算的地方，回到你熟悉和热爱的世界。你是自由的。对此，无论任何人对你讲任何道理，你都可以说：我可以相信你，我也可以不信，这是我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