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图书馆读者吴桂春的54年与9天

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2020-07-14 08:44
来源:澎湃新闻

“这一切都是命运。”54岁的吴桂春坐在职工宿舍的铺上,在东莞溽热的天,穿着一身艳绿色的绿化工人制服。

职工宿舍楼是回字形的,天色渐暗,四面的灯都亮起来。宿舍外墙贴暖褐色的瓷砖,有的石灰从瓷砖间的缝隙滚落,小白瀑布一般。不少女工带着孩子住在这里,儿童尖细的嗓音不断传入老吴的寝室。

最近,至少十几波媒体试图联系他、采访他,宿舍楼下的保安挨个查看来访者的记者证。老吴很快感到腻烦,简直要“折磨死了”,但他还接听那些电话:“这边还有一个采访,明天也有活动;后天中午你打过来,也许可以聊聊。”

6月28日晚,多家媒体采访之后,老吴在职工宿舍接听电话。 除特殊标注外,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摄

老吴已在东莞打工17年,一直艰辛地工作。6月,没找到工作,他准备回湖北老家。6月24日上午,吴桂春去东莞市图书馆还掉他用了约11年的借书卡。因为他长吁短叹,馆员请他在留言本上写几句话。吴桂春写:“今年疫情之上好多产业倒闭……想起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了。”

在大量的书本中,他找到了乐趣和打工生活之余的平静。因为这则留言,此后的九天里,他的生活出现波折。

懵懂出名

写下“图书馆留言”的这一天,是吴桂春回到东莞的第二天。

他今年回湖北过年,本打算只待十天半个月的。结果一回家就遇到疫情,于是封村;3月,他在手机上看见,打工6年的鞋厂接不到外贸订单,开始放假,工人“在玩”。他很焦虑,但也只能待在村里。

到6月下旬,东莞的朋友还说没有活儿干,因此,他要来了结一下房租到期的出租屋,把“值百把块钱”的家当拿走。

老吴在东莞的出租屋,每月租金是200元钱。

家当的钱几乎抵不上来回车费,但吴桂春不想弃置出租屋里的旧手机、从前的用工证和用了多年的煤气炉。

6月23日,吴桂春到了东莞,还花了一天时间再找工作。平日里,各个城中村的告示栏都会贴红底黑字的招工广告。今年他再去看,只有“白白的一片”。

老吴供独子念完研究生,沉重的负担刚卸下来。他有个同辈的亲戚在老家开学校,说好了等秋季开学,能去食堂里帮忙。

盘算好这些,他预备把手边用了11年的图书卡退掉。 “是很无奈的。”他说,“把借书卡还了,房子钥匙一交,我就要回去了的……”

与他打工的“毛坯”厂房不同,东莞市图书馆与东莞大剧院、东莞展览馆并列一起,是个蓝灰色的庞然大物,掩映在市中心的绿化里。这图书馆一至三楼都是阅览室,其中二楼大多是计算机书籍,老吴一般就在一、三楼流连。

等退卡时,老吴摇头叹气。值班的馆员看到了,心里很触动,她请吴大叔到留言本上写几句。据馆员回忆,老吴一边写着留言,一边低着头说,在这个图书馆读过很多书呢,读的是历史书。后面一个排队的年轻人听到这话,与他攀谈起来。

年轻人很苦恼各史家对同一历史事件的解释不同。老吴对他说,所有的历史都是个人对历史的演绎,在史书里找不到绝对的真实。

老吴在图书馆的留言。 图片来源:网络

留言经由图书馆的馆员群流传到了朋友圈、微博、豆瓣上。

留言的当天下午,老吴接到了第一个与此有关的电话:“你在图书馆留过言吗?”“是的,我准备回去的。”“我们要采访你。”是东莞市电视台找他。

6月25日晚,新华社微信公众号推送文章提到了老吴:“喜爱读书、热衷求知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拥有富足的精神世界。”

“你看我上电视说话,条理清晰的吧?”老吴说。他还上了央视《新闻1+1》。从前,他甚至不与儿子讨论历史,觉得是“班门弄斧”。现在,他对自己的对答如流几乎感到惊讶。

鞋厂工读“道家”

“老实得很呢。”老吴之前的雇主和工友这么说老吴。

老吴脸型瘦长,但下颚圆润,不显得凌厉。他说话时直视别人,经常说着话就笑起来,侧脸有工人的木讷。

老吴之前打工的鞋厂在东莞南城的一个工业园里,几乎只有四合院大小。

小型鞋厂在这栋厂房的二层。

他在厂里的工作是待鞋子接近完成时,打开打磨机,“一开转转的”,清除鞋子周围多余的胶水,拔掉鞋楦。从早到晚,他的身边围绕着缝纫机的嗒嗒声、浓烈的鞋油和胶水的气味。

老吴的工作台。

厂里都知道老吴喜欢读书。流水线上没有活的时候,有的人玩手机,有的人下棋。老吴会带着书搬一个板凳坐到边上,戴上他的黑框眼镜。

这样的生活他过了6年。厂主杨老板很喜欢老吴,说他负责任,也不多话;老吴自己提过,年纪大又喜欢读书,眼睛不太好了,有时表面的胶水会看不清楚。杨老板提点一下,老吴会把鞋提回去,重新清洁一遍。

效益最好的时候,老吴每个月挣五六千元,近几年每月三四千元,每个月休息一天。

老吴说,他平时不大和身边的人聊文学与历史,谁懂呢?

老吴把《红楼梦》读了四五遍。老吴觉得《红楼梦》是很好的书,里面有贵族小姐与丫鬟下人,有学问的人,没有学问的人,贴近现实生活。

尽管读过两遍,他还是不爱《三国演义》,说里面充满了勾心斗角与阴谋诡计,哪怕建功立业,也还是靠取人性命。

《西厢记》里诗词和典故太多,“看得心烦意乱”,老吴不看。《儒林外史》老吴也不大看得懂。

老吴觉得《庄子》不错,他记得里面的一些细节:庄子穷困潦倒,但很有骨气,他不要有钱人接济他一分钱;庄子临死,也不要门人埋葬他,想要曝尸荒野,被老鹰吃掉。

在现实生活中,读过《庄子·逍遥游》的老吴过着一种根本谈不上“逍遥”的生活。早晨,厂主杨老板常见老吴拿一个面包到厂里,到了中午,老吴在还吃面包。老吴和许多其他农民工一样,抢着干活,每月只留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剩下的悉数寄回老家。

“不如烟”的往事

虽然爱读书,但老吴接受自己是清洁鞋面的工人。“顺其自然吧。”他反复说。老吴几乎把这句话当成了自己的生活宗旨。

老吴说,从来没想过利用业余时间去读书上进,比如考个教师资格证之类,因为他只有小学文化。而且,时间都用去读书,“那么谁挣钱(养家)呢?”

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老吴说,这是命运,是“时代的产物”。

有的时候,他又会改口。他愿意对记者回忆自己小时候的聪明,然后“反悔”说,没有把书读下去——“是我自己的选择。”

1966年,吴桂春出生在湖北省应城县下属的一个村。田亩少,一个人分不到一亩田。后来老吴读书,读到一个词“青黄不接”。他想,自家就是这样,每年三四月份,谷还没有黄,家里面就断了粮。

小学一至四年级,他总是考班级第五。他说,后面有个第六名,父母亲都是教师,总在家里学习,考不过他。70年代的小学没英语课,只有语文和数学,那些题目,他好像“看一看就能懂”。

但他小时候不爱学习。他到学校里把包放下,就溜出去,和伙伴们一起在别家的田地里游荡。五年级以后,课业渐难,他就交白卷。

那时候,他真的不喜欢读书,不对学习发生兴趣。家里又穷。读到七年级,十四五岁的吴桂春对家里说,不要再浪费钱给他交学费。

这时候,已然恢复高考,但在农村听来很不真实,农民的头脑还停留在初高中生上山下乡的阶段,觉得农村户口才“吃香”——谁知道呢?他那时哪里知道?

此后老吴度过了自己回忆中极为坎坷的20年人生。他在乡下务农,腰酸背痛;他到县物资局打工,结果国务院物资部在1993年撤销了。他“下海”做小生意——开了小餐馆,没想到后来餐馆开黄了,妻子也和他离婚了。

这些往事,长久地纠缠着老吴,讲到有的事,“不聊了,你要是再问,我就会把你赶走”。据他描述,直到在东莞读了大量书籍,“才放平了心态。” 他抬起眼睛,往天花板略微地看了看。

《庄子》中有很多谈论“天运”的部分。“对于命运应该想通、顺从。”老吴说道。

有的时候,他又想坚持点自己的原则。杨老板回忆,清洁鞋面的老吴会突然“很坚持”。杨老板有次装修十米外的办公室,墙灰飘到老吴这里,老吴就说不干了。过了半个月,老吴又默默回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漂泊与慰藉

2000年以后,逐渐有沿海地区的农民工在过年时候回乡,对老吴谈外面的工厂,一家就有几十栋的厂房。老吴托村里斜对门的邻居介绍自己去东莞打工。他由此坐上二十个小时的慢车,以前没出过这样的远门。

儿子不到十岁,送去给前妻的母亲照顾。温饱难及,他已顾不到儿子在老家会不会学坏,“那时候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了,喝西北风吗?”

他不熟悉路线,在铁路上走了冤枉路,才到东莞桥头。2003年,老吴已经38岁,在“几十间厂房”的大型港台工厂附近,招工的看到他都是“不要,不要,不要”。

他只好去当时还很偏远的东莞南城打工。四五十人的小作坊很粗糙,四面都是土路,常有被偷被抢的事。

8点钟起床,工作到晚上11点半,然后用三轮车把垃圾推到垃圾站去。买点炒粉,喝点酒,冲一把凉,差不多一点多钟睡,第二天照旧。即便是淡季,也要在厂里待足这些时间。老吴毫无技术,这是一个“杂工”的生活。

起初,他不想当“杂工”,想学点技术。但他觉得,要学技术,就得停工跟着别人,影响他按时给老家寄钱。

他一直在干“杂工”。这种工作很苦,很多工人只能坚持四五个月,老吴的一份工作能干一两年。直到遇见“知音”杨老板,他才踏实干鞋面清洁的工作。

他把每月省下的钱寄给在老家的儿子。那时,去书摊买书是个便宜的爱好。后来,他又发现,到图书馆看书都不用花钱。小学文化的他买了本字典,就自然地读了下去,一有空就往图书馆跑。

老吴喜欢免费的阅读室和空调,他自然地读了进去。

在东莞的前十年,老吴也不大给儿子打电话。电话费太贵了,一个电话需要一顿快餐的钱,他也从来不给家里写信。

他坚持说十年不回家完全是为了钱。老父去世,他都没回去奔丧。“20年了,我加起来没吃过50块钱的水果。苹果、西瓜、桃子,谁不想吃?”

老家也不来消息。老吴揣摩,儿子因为他和妻子离婚,有一点怪他,也可能十几岁的孩子对父亲“有点害羞”。

老吴说,他那则留言里的“读书明理”的含义是,懂得能够在生活中实践的理。要是没有明理,那就和没有读书一样。所以,他有时候抱怨,却不生气。

他最喜欢的书是明朝传奇小说《三言二拍》,这书他最初在书摊上读到。老吴开始不大读得明白里面的历史细节,但他很喜欢。老吴说,书的主要意思是:做好事有好报,做恶事有恶报。

《三言二拍》经常让好人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交上一点好运。比如,养蚕的小商人捡到六两银子,归还了失主,失主还赠他一些桑叶,他就躲过了买桑路上本该遇到的太湖风波;读书人救一条小蛇,发现它原来是龙子,到海底龙宫去游览;不同的男男女女不顾一切地追求爱情,最后总能获得爱情。

读书也令他获得一些纯粹的乐趣。谈起郭子仪、岳飞、光绪皇帝的功过得失,“你和我谈三天三夜,我保证你驳不倒我。”老吴手舞足蹈地说道。

一波三折

老吴反复在谈“命运”。他觉得,《三言二拍》里也有“命运”,比现实中的“命运”待人温柔,但和现实中的一样强大:战争或各种意外的小事件冲击着每个人的生活,阔的人会变穷,穷人会突然变阔。人不由己。

很久以前,老吴稀里糊涂地辍学,在县城里开垮了自己的餐馆。他说,这是种人不由己。至于现在,“我本来准备回家的,也没有回去,这不就是命运?”他觉得“命运”之中,人要得势便得势,要落魄便落魄。

老吴的图书馆留言意外走红后的6月26日,东莞图书馆给他补办了读者证。同一天,东莞市人社局给老吴介绍了一份绿化工人的工作,修剪浇灌一个高档小区的植物。他于是在物业公司的宿舍里住下,不时谈起他失去收入的工友们。

老吴没有烟灰缸。他坐在朦胧的月色底下,往钢制栅栏的基座边上磕了磕他的烟蒂。

他的思想在这几日发生了波动。记者的采访不断地被其他电话打断。有约访的,也有好几家互联网公司的职员联系老吴,想劝说他开个号。老吴反复地拒绝,他说不愿意接触带商业性质的事情。

“你很快就要火了。”记者忍不住说。

“你给我三个亿,我怎么花?除非我变坏,我吃喝嫖赌,我才能花完。否则等我死了,有几车的钱,又有什么用?”老吴回答。

出入图书馆阅览室11年,如同很多的业余历史学爱好者,老吴觉得那些史论作者写的都是平常意见,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那些书的作者都受过高等教育,会写文章,老吴自认不会。

后几日,老吴生活的转折还在继续。

6月30日,记者第二次见到他,老吴看上去特别激动。“村里的人以前有的说我怪,有的还是体谅我。现在我成了‘网红’,再也没有人说我怪了。”

他有一个老家同村“伢朋友”群,是一起长大的伙伴。老吴平时只在这个群里聊天。原先,和他说话的不多,现在群里都在转发关于他的报道,给他点赞。

6月30日,老吴在不开灯的职工宿舍。

此外,东莞市总工会也向他征询救济工人的意见。老吴说:“你不要一个一个地去救济失业人员。你要去救济那些停工的企业。”工会的人觉得老吴这个想法很新颖,老吴感到自己从没这么受重视。

有如雷贯耳的央媒和地方媒体来找他,络绎不绝。老吴突然提到百里奚。百里奚是春秋时虞国大夫,落难为奴,秦穆公用五块羊皮把他换来,再拜他做大夫。“他原是放马的,可以当大夫,我老吴怎么不能去浇水呢?”在短短几天内,老吴有了先当绿化工人,再成为一个作家的志向。

7月2日,记者第三次见到老吴。这一晚的老吴是苦恼的。

他还在翻看网友在他报道下的留言。很多网友说,老吴只是运气好,东莞很多人都找不到工作。比如杨老板就是个在东莞二十年的温州人,他也准备收拾回乡。老吴想有空去找他调研,然后写一个建议文章投稿给当地媒体:“政府应当帮助小小的企业复产”。

“写作我就不行。我现在很想写作。但是写不出来。”他正想给媒体和网友写个感谢信,这么说着,给记者看一个没写完的提纲,是四字断句的格式。

“写的时候翻译(扩句)成白话文。”他解释说,比如开头两句,扩写出来是“我是一个农民工,找不到工作……”

老吴递给记者一个提纲,是四字断句的格式。

“百里奚有才,才值五块羊皮。我无才,现在五块虎皮、貂皮也换不了我。”居高不下的关注度使老吴感到惶惑。他说,要是当“网红”挣到钱了,“还是应当捐掉,也许会捐给穷学生。”

之前,老吴对记者说,《三言二拍》里的“好人好报”是指导人做事的,现实却是“有的人做好事会遭雷劈”。但是,他还想照书里的样子,做个正人。

过云雨

“是吴桂春吗?”又一个电话打进来,能听到里面很振奋的说话声,老吴耐心地接听,“我们想邀请您到我们书店做一个演讲……既能正能量,又挣得到钱。”

放下电话,老吴说,“先和他见一见,如果涉及到商业,就再说吧。”

他新拥有一套尼龙材质的绿化工人制服,似乎不很透气。看到记者来了,他嘟囔着“要不是你,我一定像鲁智深一样袒胸露腹”,一面慢慢地把上衣穿上。

宿舍附近的楼盘,都是这同一家物业公司的职工负责保安、清洁。东莞的初夏又湿又热,工人们在外还要裹得严严实实。除此以外,这是一份轻松的工作。老吴现在不再吃面包上班。物业公司包吃住,有食堂。他6点起床,吃过早饭,就去宿舍对面的小区。这小区有不少名车,老吴注意到了,说不羡慕。

小区有好几名绿化工人,也没规定谁具体负责哪一片,看到过分茂盛的植物,老吴就拿大剪刀把它剪齐。“活儿不重,也不难。”广东多的是“过云雨”,因此,给不给绿化浇水是件随意的事。

“过云雨”是沿海地区特有的天气现象:乌云飘过去,迅疾地下一阵雨,很快又会放晴。这是老吴喜欢的天气。

“‘网红’只是一阵风。”他对其他媒体说道。

仍然有电话打进来,与老吴约定通话的时间或见面的时间,还有的企业在对他发出邀请。豪华楼盘的背景之下,老吴或站或蹲着浇水,半生艰难,现在仿佛有了一个机遇。一切在他老吴。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