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流年:特朗普在2020

王建伟/澳门大学政府与行政学系教授,林至敏/美国瓦尔波莱索大学政治系教授
2020-07-10 20:16
来源:澎湃新闻

2020年对美国总统特朗普来说可谓流年不利。时间倒退回一年前,几乎没有人会怀疑特朗普将在大选年大显身手,乃至重现2016年的高光时刻。但如今,幸运之神似乎不再眷顾他,押他胜选的“赔率”也越来越高。

特朗普执政近四年,也曾面临国会的“弹劾”,但较之眼下的新冠疫情和“BLM运动”,那简直不能称作是“危机”。关于疫情对大选的影响,我们在上一篇专栏中已有分析,这里不再赘述。所谓“BLM运动”,即由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被白人警察跪压致死引爆的大规模反歧视、反警察暴力的全国性运动;BLM为“Black Lives Matter”的缩写,意为“黑人的命也是命”。

“BLM运动”规模之大、参与度之高,为美国近年来所未见。事发24小时之内,抗议即在明尼阿波利斯及其他一些大城市爆发,并以星火燎原之势卷席全国。数据显示,全美有1500万~2600万人参与了相关行动,示威遍及美国所有50个州、华盛顿特区,以及5个外海领地。 在运动的初期,不少地方出现了抢劫、纵火和破坏,以致12个主要城市宣布宵禁,一些地方还宣布了紧急状态,30多个州及华盛顿特区派出国民警卫队4万余人进行维稳。抗议造成至少21人死亡,1.1万人被捕。

应该说,因白人警察对黑人粗暴执法引起的种族骚乱在美国并不鲜见,1967年的底特律骚乱、1992年的洛杉矶骚乱,以及2014年的密苏里骚乱都是如此。其中1992年的洛杉矶骚乱与今年的情况最为相似,那年也是大选年,共和党总统老布什和如今的特朗普一样,也在谋求连任,其民主党对手克林顿则借骚乱对共和党政府进行抨击。

但今年的“BLM运动”又有着显著的不同:1992年洛杉矶暴动从4月底到5月初不过持续了几天的时间。今年的抗议则自5月26日始,至今也没有完全平息。弗洛伊德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由目击者上传到网上,深刻地刺痛了美国社会,他那句“我无法呼吸”也成为当下最流行的政治语言。

1992年骚乱大抵限于洛杉矶,并未造成全国性影响。而此番“BLM运动”,全美至少有1360个县爆发示威和游行,不限于黑人占多数的县市,也包括白人人口超过95%的地方。示威者中占比最大的是35岁以下的年轻人,年薪从2万美元到22万美元不等。有观察认为,这可能是美国有史以来最为声势浩大的运动。

而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BLM运动”爆发于瘟疫之下,两场危机相互作用,对大选产生叠加效应。一方面,新冠疫情造成经济停摆、大量失业,美国社会笼罩在不安和抑郁之中,弗洛伊德之死正好提供了一个宣泄口,把人们推向街头,发泄不满;另一方面,抗议人群的大规模聚集又加剧了疫情的扩散。至截稿时,美国感染新冠肺炎的人数已经超过300万人。

对于瘟疫时期的“BLM运动”,特朗普进行“常规”应对。关注美国政治的人可能还记得,上一个大选年特朗普就打过“种族牌”,多次声称一旦当选将禁止穆斯林进入美国。这种策略不关心政治正确,目的也不在于争取最广泛的支持,而是迎合其基本盘,亦即保守白人的诉求——只要他们能将他送上总统宝座。

对于种族对立,特朗普并不尝试去弥合,甚至于他要加深这种对立来点燃其基本盘的支持热度。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将“BLM运动”斥为“叛国”、“颠覆”和“暴动”,示威者则是“暴徒”、“抢劫者”、“人渣”、“败类”,甚至“恐怖分子”。他扬言一旦抢劫开始,就会出动军队开枪镇压。与此同时,他以“总有刁民要害朕”的惯用手法来动员其基本盘,告诉支持者他们被贴上了“种族主义”的标签,要反击,去“打败极左分子、马克思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煽动者、抢劫者,和那些很多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

四年前,当特朗普还是一个初涉政坛的挑战者,这一策略或许是有效的,而今在大危机之下,美国社会早已充斥着焦虑和不安,这种挑动对立的做法所激发的恐怕就不是斗志,而是更多的焦虑和不安了。

目前对特朗普做法的不满,已经导致共和党高层的分裂。应该说,党内建制派从未全心全意支持特朗普,但也没给过他太多难堪。而这一次终于闹到了公开决裂的地步。像约翰•博尔顿那样被特朗普用过即弃的前高官自不必说——博尔顿在其新书《事发之室》中将特朗普描绘成一个“无知”、“无能”的人,完全不适合当总统。一些现任高官也选择了出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国务院负责立法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泰勒。泰勒是特朗普政府里最高阶的黑人女性官员之一,在辞职信中,她写到特朗普有关BLM的言论违背了她的核心价值观,而她必须追随自己的良心。

一向在美国政治中保持中立的军方也打破沉默。特朗普政府的首位防长马蒂斯发表声明,指责特朗普分裂人民的做法是对美国宪法和价值观的威胁;前特种部队司令、海军上将麦克雷文大声疾呼“我们的共和国正受到总统的攻击”;曾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和国务卿的鲍威尔则在电视公开表示,11月不会把选票投给特朗普;现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米利则为自己出现在特朗普的“教堂秀”中公开道歉,“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现任国防部长埃斯珀也明确表态,反对使用军队来镇压示威者。

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共和党政治精英组建的“政治行动委员会”(PAC), 包括“林肯计划” (Lincoln Project)、“共和党选民反对特朗普委员会”(Republican Voters Against Trump)、“站在正确一边委员会” (Right Side PAC) 、“第43届政府同事拜登后援会” (43 Alumni for Joe Biden)等等。其中,“第43届政府同事拜登后援会”由约200名小布什政府官员发起,“林肯计划”的4位主要发起人则参加过已故共和党参议员麦凯恩的总统选战。“林肯计划”的乔治•康威曾是特朗普司法部副部长的人选之一,其妻凯莉安•康威在2016年担任特朗普的竞选经理,至今仍是特朗普的心腹之一。夫妻同为共和党人,但在特朗普的问题上彻底分道扬镳。

上述PAC有一个共同目标,那就是把特朗普拉下马,阻止其连任。他们中的大多数以前从来没有支持过民主党的候选人,但这一次,他们认为特朗普对美国宪法和民主制度构成了“迫在眉睫的威胁”,对共和党和美国的利益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当此形势之下,只能舍党派为国家,转而支持民主党候选人拜登。目前这些PAC已经利用募集到的资金在媒体上发起广告攻势,抨击特朗普的言论和政策,由于这些人本身就是共和党人,所以其杀伤力也格外巨大。

再来看普通选民对特朗普应对“BLM运动”的观感。“BLM运动”之前,特朗普在全国民调中已经落后于拜登,“BLM运动”爆发后,这种差距进一步扩大到10个百分点以上。民调显示,2/3的美国人不赞成特朗普处理种族问题的方法,大多数受访者(52%)认为特朗普对弗洛伊德事件的回应是有害的,而只有23% 认为有帮助。

前面说过,特朗普应对种族问题的策略是直接面向其基本盘的,但目前看来,其效果更多地是加速了支持者的分化,使其盘面变得越来越小。佛洛伊德死亡视频传出后,美国社会对种族问题的重视达到1968年马丁•路德•金遇刺以来的最高点,抗议爆发后两星期内,民众对“BLM运动”的支持大幅提升。对于特朗普将“BLM运动”定义为“仇恨象征”的做法,许多白人选民并不认同,虽然他们也反对打砸抢,但是对于佛洛伊德之死及其引爆的和平示威却抱以同情。在许多摇摆州,如弗罗里达、密歇根,威斯康星、亚利桑那、北卡、宾夕法尼亚,特朗普开始丧失优势,甚至在民调中大幅落后于拜登。而这些摇摆州曾经是他赢得2016年大选的关键,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共和党的战略家判断说,弗洛伊德之死可能是一个“关键节点”(pivot point),对特朗普的连任前景产生重大影响。

新冠和BLM双重危机之下,特朗普的工作认可度已经降到四成以下。民调显示,75%的美国人认为这个国家正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前总统老布什的一位高级顾问这样描述特朗普目前的处境:和国会关系不好,和多数州长关系不好,和多数商界组织关系不好,跟军方的关系也搞僵了,已经很难正常履行总统职务。

如果说特朗普手里还剩下什么牌,也许就只有经济了。民调显示,在处理经济的问题上,美国选民对特朗普还抱有期待,至少不会认为他不如拜登。这也是为什么特朗普会放弃“抗疫”,而强推“经济重启”。他不顾卫生官员警告,坚持召集竞选造势大会,要求学校在秋季开学,无非都是要营造一种国家已经回归常态的印象。

可惜事与愿违,就在笔者写作这篇专栏的同时,美国新冠日新增病例又创下了新高,迫近6万人/天,而最早解除疫情限制的几个西部和南部的州份都遭受了重创。与此同时,纽约的抗议者将“Black Lives Matter”几个大字写在了特朗普大厦(Trump Tower)前。在其公开讲话和推特上,特朗普仍然表现得斗志昂扬,但多位匿名的共和党信源透露,在私底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就是“一届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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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伟系澳门大学政府与行政学系教授。林至敏系美国瓦尔波莱索大学政治系教授。

    责任编辑:单雪菱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