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诞辰149年 | 追寻逝去时光中的感性世界

2020-07-10 16:31
上海

法国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1871-1922)及其著作《追寻逝去的时光》为世人所熟知,其典型的意识流笔法提示我们,应从(写作/生活)经历的每时每刻之中最敏锐、独特的地方出发,从中得出几个感性或欲力的重要形象,这些形象会以其特定的方式,将我们潜藏的欲念推出水面。

今天是普鲁斯特诞辰149年的纪念日,让我们跟随法国批评家让-皮埃尔·里夏尔的脚步,共同走近普鲁斯特与他的感性世界。

食物:过剩还是匮乏?

首先,这些特质里首要的、最明显的便是量大、丰富。普鲁斯特笔下餐宴众多,还有全餐。其中不少都是以完整的用餐过程或步骤来呈现或再现。因为在就餐前,人物会进行漫长的幻想,花很长时间想象等待他们的食物。这便是预先享用的乐趣,饥饿者在走向封闭、明亮、受保护、有美食静候的用餐地点时常常体会这种乐趣。例如,晚间在斯万家那边散步的叙述者在一个既是感官又是心理层面的反射游戏影响下,从夕阳的余晖回到了呼唤他的“红色炉火”,这团“烤鸡的红色炉火,这烤鸡给‘他’带来的,是继散步富有诗意的乐趣之后的美食乐趣,以及暖和和休息的乐趣”。因此这又一次印证了食物与内心情感结合而带来的安全感:在这里,吃前接触食物相当于提前到达根源的地方、温暖的港湾、母亲的怀抱。同样地,在巴黎,应邀而来在街头等待进入斯万家吃午餐的马塞尔品尝着晴天、寒冷以及如同冷盘般的锃锃亮光,亦或者如普鲁斯特所说,“如同奶油炖蛋的前奏,如同在斯万夫人住宅这座神秘小教堂的饰面上添加的古色、玫瑰红和透明淡色,而小教堂内却完全相反,是如此温暖、芳香,摆满鲜花”。芳香、鲜花、气味就着想象出来的炖蛋构成了一片饱含深情、令人向往的真正的星云。在此,通过如此多样的食色相润,贪恋美食的意识最终瞄向的是内部空间本身。

 

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

随后,当这种融入实现时(我们不久就会看到它是如何实现的),当这块客观的私人空间被渗透并同化,即完全适应进食行为,就到了最终的紧要关头。这便是享受消化的过程,食物,不如说是已食入之物,在这个时候落入肌体内部,在那里缓缓滤动,转化为肉体本身。这种惯性的物质变化存在于生命里,在我的生命里被吞食、被消化,对身体来说这是力量的注入,是健康的恢复。因此,在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汇入我并将其力量注入我体内的关键时刻,活动暂停、半麻痹状态事实上只是注意力回到体内空间的标志,仅仅意味着意识成了纯肉体的反映。消化带来的这种普通却深切的愉悦感在《追忆》里表现含蓄,而在早期创作、更接近童年经历的《让·桑德伊》的众多片段中则显现得更逼真更露骨,可以说是百无禁忌。因为“饱餐后,有一段停滞的、充满甜蜜、智慧、能量的时间,这时候,无所事事带给我们一种生活圆满的感觉,而举手之力都会让我们觉得难以承受”。

 

荷兰野兽派画家凡·东恩为《追寻逝去的时光》所作的插画

这种圆满的感觉对应一种物体的丰富性。在普鲁斯特笔下,想象力倾向于增加食物、积累食物,常常远远超出真实情况,变成饕餮盛宴。回想一下在东锡埃尔饭店里的群餐积宴,或者弗朗索瓦丝厨下几乎无穷尽的菜谱。这种阜丰的食物在贡布雷有聚集的地方,即弗朗索瓦丝的厨房工作间,那里铺着又红又亮的地砖,就像“一间维纳斯的小神庙”——我们注意到这个烹饪和情色结合的新形象——,就是通过这个地方并根据某种惯常的向性(从自然到文化的过渡),食物外显的所有富足感都向家里汇聚进来:“这后间里放满了乳制品商人、水果商和蔬菜女商贩送来的祭品,有时他们来自相当遥远的小村庄,来给她献上他们田里出产的时鲜货。后间的屋顶上,总是传来一只鸽子的咕咕叫声。”鸽子通过它的啭鸣和飞翔使这堆原本极为庸俗的餐食变得格外崇高。然而,食物在这里还是太多了,过剩了。人们的肚子总是被填得满满,饱饭餍食。没有真的缺什么:想要的东西就这么唾手可得,毫不费力地被送入口中。人们在这里被真实的东西支撑、满足。这便是弗朗索瓦丝在那首既悲伤又激昂的美妙赞歌中要颂扬的优点,在巴黎唱的这首赞歌献给已仙逝却如古老的丰收女神般永存的贡布雷女主人:

是的,在奥克塔夫夫人(Mme Octave)家。啊!她是个圣女,孩子们,她家里总是有东西招待你们,而且是好东西,你们可以说这女人心肠好,她不会怜惜小山鹑和野鸡,什么都不会怜惜,你们可以五六个人一起去她家吃晚饭,肉是不会没有的,而且是上等货,还有白葡萄酒、红葡萄酒,什么都有。……啊!我可以对你们说,客人离开她家时都没有饿着肚子。本堂神甫先生对我们说过许多次,如果有个女人能有希望来到仁慈的上帝身旁,这女人肯定是她。可怜的太太,我现在还好像听到她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弗朗索瓦丝,您知道,我现在吃不下饭,但我希望大家都能吃上好的饭菜,就像我能吃饭时一样好。”

 

普鲁斯特学生时代的合影(第二排左一)

 

通过食物的供给,这两段文字给人致敬的印象,甚至还显示了某种神圣的存在:这里是基督教式,那里是异教式。而最令人费解的便是莱奥妮的矛盾境况。身为所有食物的分发者,她自己却不吃,也不在这个充满散步之乐的贡布雷走动。她消化困难,甚至单靠饮用椴花茶或蛋白酶这些非食物维生,用弗朗索瓦丝的话就是她的体重与“一盒樱桃”相差无几。因此,她在大众享用美食之乐中悄悄抠出了一块节俭空间,节制而生硬的地带。就这样,因她的缘故,食物滋养的丰富体验在这片空间里就像被一种空缺支配着,建立在一种中心陷缺上。也许为了让其他人进食而确实需要设立这么一个掌控大家享乐的弃食者。如何理解这种矛盾,或者说是普鲁斯特在影射作家本人面对一个感性而惬意的世界时的自身处境吗?因为作家只有在脱离、接受失去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同意将其转化为符号、文字为前提,才能拥有或重建这个世界。因此,莱奥妮象征着小说家普鲁斯特,并是他的讽喻画像,作家本人在《女囚》中对此也有所暗示。阿尔贝蒂娜后来喜欢将窗下的“叫卖小食”转化为真正被端上餐桌的食物——食字女成了食物女——,莱奥妮与作家普鲁斯特,还有《追忆》的叙述者则恰恰相反,他们将我们带入享用化为词句之物的乐趣中。事实上,我们在此提到的所有食物都不过是纸上之谈:除了提到它们的语句,它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然而,需要补充一下,它们的美味依靠这份书稿,在这段与现时的距离间,通过文学制造的这种偏离被臆造出来。

除了食量的满足,现在需要看看这种美味是如何构成、由哪些成分组成的。普式美食有哪些必备品质?不过,这种理想食物的首要特质似乎还是硬度和稠度。在接下来几页里,我们将根据来自物质想象的两条线路来探索它并找到平衡点:一条线路从硬到软,一条线路对比均匀和间断。

 

本文摘选自《普鲁斯特与感性世界》;《普鲁斯特与感性世界》[法]让-皮埃尔·里夏尔 著,张帆 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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