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许倬云:将来重建新秩序时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许倬云
2020-07-10 09:51
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史学大家许倬云出生于1930年7月,今年已经90岁高龄。今日,他的新作、也可能是他最后一部作品的《许倬云说美国:一个不断变化的现代西方文明》出版上市。为此,他录了一段音频,谈谈自己写作此书以及当下的一些感想。以下为完整内容。

许倬云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许倬云。

今天,《许倬云说美国》在中国大陆出版,我心里很高兴,所以想跟大家说一下对这个题目的感想。

我到美国六十年,看到许多变化,到了最近,也就是2000年开始,美国出现了许多内在的毛病。作为制度、作为国家、作为文化,美国在这三个方面,都有很多令人担忧的事情,在最近十来年,一桩一桩的事情都呈现在我们面前。当然担心的人也不只是我一个,就美国社会、美国政治而言,人们在最近都有相当多的感想,针对美国不改变这些毛病的主题而出现的书,在最近十年之内差不多有七八本,都写得相当好,而且相当地切题。而中文世界里面,我这本书所涉及的,大概是最近还没人写过同样的题目。

美国这个国家的出现确实是世界历史上难得的现象。在一个所谓的新大陆,即美洲原居民所在的空旷土地上,忽然出现了航海者哥伦布所带来的白人,这些白人到了美洲开始垦殖,先在沿海的岛屿上扩充。在美洲大陆上是英国殖民者,他们乘坐“五月花”号,来到北美洲建立普利茅斯殖民地。其实,在此以前和以后还有好几次,同样是英国的殖民者,在东南部的海岸边建立基地,后来在17世纪建立了新的基地(纽约)。法国人在密西西比河流域(即今路易斯安那州),以及在北美洲的北部(即今加拿大)也获得了相当的地盘。白人在美洲大陆上的扩展,对原居民并没有公平对待,而是夺人地盘,这等于是消灭他们。

美洲人大部分是死于天花以及其他的他们没有抵抗力的传染病。一批一批的原居民,被使用先进武器的白人东赶西赶,目的就是把土地空出来,让白人可以在新的土地上发展。这个新的发展就等于是拿这么大的洲交给欧洲一小部分人,让他们为所欲为。

就好的方面讲,欧洲人在这里尝试了在欧洲大陆上没有机会发展的新制度,比如代议制度、联邦制度,等等。欧洲不能完全实现信仰自由,这作为他们到美洲大陆最主要的一个理由,说我们在这里可以有信仰自己喜欢信仰的宗教自由。但这都只是很好的话,实质上,据我六十年来所观察的实情,跟三百年来发展的历史过程来比较的话,他们讲的话都是片面的:对白人来说有自由,但对原居民来讲没有自由和权利,被贩卖到这里来的做奴隶的非洲黑人,也没有得到自由和权利。甚至于白人里面,他们在离开欧洲时候,希望在美洲的新大陆上有信仰自己宗教的自由,但到了这里,我们看看第一波清教徒在今天麻省的普利茅斯登陆之后,就他们全部的宗教而言,欧洲新教变得正宗,他们要反对信其他宗教的人,直到今天在美国天主教跟新教还没有完全的水乳交融,而犹太人的信仰还是被基督教的教徒看作异端。所以这些他本来到达的土地,是一个号称自由的领土,可是到了这里以后,他本来的许多约束依然存留在他的新领土上,比如排斥其他宗教,最严重的是排斥一神教以外的宗教。而一神教内部呢,基督教排斥犹太教,犹太教排斥伊斯兰教,新教里头各个教派都排斥彼此,所以当年他们在殖民地上有建立新的国家的想法,但实际上并没能履行自己当年的承诺,而是在糟蹋自己的承诺。这使得这十几年来美国许多人在这方面有相当大的警觉。

在《许倬云说美国》快写完的时候,我已经看得出来,特朗普会在不久的将来当权。那么当时也引起人的担心、担忧,就是这一个人出来,或这一种人出来,美国的自由民主的政治制度,不仅会打个折扣,恐怕还会被他毁伤。果然等到现在看来,他在任内还没任完,就已经对美国的制度造成了极大的灾害,这是非常可惜的。

我们看得见,美国又遭遇了瘟疫,瘟神在位,昏君当政,这个是对美国双重的伤害,内伤非常严重。过去发生了许多变化,我在这本书里写了,但现在我预先看看,往将来看怎么办。特朗普不会永远在位,他会落选,会换人;瘟疫不会永远在,也会消灭,但是这一年里,我们看当政者和瘟疫这两个方面构成的影响,已经对美国几十年来,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到现在发展的世界格局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美国的经济制度,是自由经济制度、市场经济制度,在市场制度之下,应该愈大的自由空间,愈大的区间交流,愈大市场上的互相供应和互相需求,这些应当是最自由的状态,要得到最大的功能。这也就是自由派的经济学家用来反对社会主义,用来反对计划经济的,但今天却是同样一批人,号称是主张自由的经济交换的一些人,他们要封闭美国。本来已经进行的全球化的经济制度,许多的条约、许多的组织,都在这个假想的立场上有所规划,因为大家走得基本上还算顺畅。这几年下来——就是特朗普当政以来,我们看见,这一切都倒过来走了,自由的全球化趋向已经抹得剩不下多少了。

全球WTO本来已经组织好了,以及各种区间协定,比如亚太协定、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在他手上都没有理由,甚至没有外交上的应有的做法,他们就片面地撕毁,片面地取消。从他的路线上说,我们要回到高额关税造成的壁垒。关税壁垒把世界各国的经济隔离成一块一块,为什么这么做?是由于美国这批白人他们理想里边他可以做王,别人不许做王,等到白人的王的权威、领袖的权威受到威胁的时候,他宁可废除这个制度,废除这种构想,关起门来用强势的领导地位——他钱财最多,武力最强,声音最大——要去强迫世界向霸主低头,任凭霸主写下游戏规则。这种做法搞不长的。

最后我们看这一年多以来,美国,第一个他是庄主,庄主本身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美国经济虽然衰退,但世界其他国家的衰退没有这么迅速,没有这么糟糕。美国货卖不出去,因为他要人家买美国货,可是他也不想人家卖其他的货物到美国来。这样市场一断,他们各自去寻找新的供应链跟销售链,张家不留我到李家去,自己组织转换市场,这样街上就不止一个人卖,我到这里买不着,我到那去买吧。从这一点来说,特朗普是个很糊涂的人,完全忽略了这个。

第二点,信息的传播,他也一直认为美国的科技发展和经济制度的发展程度是世界第一的,别说是沾美国的光,现在不让你们沾光,你们要付费用,你们要受限制,使得我还保持一枝独秀的领袖地位。我不让你们有从我这偷窃的行为去自由贸易,包括工厂自由的生产,也包括销路最好的东西可以到生产条件最好的地方去生产,使得在别处都享受到最佳的品质、最廉的价格,这样子大家都有赚。可是特朗普不这么想,将来等到他任期下来以后,我们会看到展开得相当顺畅的世界全球经济——这口号叫了20年、叫了30年,要再回到原来那种大家最大的愿望最大的推动状态中,恐怕已经不容易了。各国都要仿照美国的榜样,造成壁垒,造成武装冲突,这种背景是很危险的。这最后受伤最重的还是美国,比如说你跟我不联络,我们之间是甲乙丙丁,甲不和我好的话,我找丙,我找丁,我们三个合起来不比你差。所以,美国会首当其冲。

再一个呢,在全球化的现象之中,新的产品、新的生产方式以及新的生产工具,包括人工智能,等等,都会很迅速地出现。但是在出现过程之中,经济的规模以及经济内涵都要不断地一步一步地往上升。经济体积会很大,经济受益者也因此会很多。将来一些局部性的地方要防止别人进来竞争,更不容易了。而美国呢,要想方设法强制别人开门,让我进去才能竞争,最后恐怕免不了要犯了众怒,要以其他报复的方式甚至武装冲突的方式,解决这个霸主横行霸道的问题,这个对全世界并不好。

从另外一方面来看,已经在美国的新科技领导之下出现一步步迅速生长的现象,我叫“飞人现象”,越来越依靠人工智能等来做生产工具。到了这个地步,生产经费会减少,因为这种机器生产它不需要人力,不要每天领工资,它效率很高,精准度很高,这都是好事情。这个趋向本身也有个极大的困难。到全世界的工人、劳工减到最低度的时候,剩下的将只是越来越靠近上端的管理者越多,靠近下端直接生产线的人越少,就是越上端的人钱赚得越多,越下端的那本来工资很少的人,赚钱人数也少。所以穷人,比如没有职业或者是收入很少,而人数很多。财富完全不自然的分布、不公平的分布,会对世界的安定也有极大的影响。

即使特朗普到了11月份下台以后,我们还是不能够预料将来会如何结束这场闹剧,但是我们盼望的是重建新秩序,这种逐渐推动的过程中有新的领袖国家会出来。我盼望的不是一个领袖国家,我盼望的是《易经》上面讲的飞龙在天,群龙乱飞,满天的飞龙,群龙无首,大家一起自由地在飞翔,自由地学习。这个理想大概并不能实现,因为任何做庄主的人,赌场上做头头的人,都只希望我是唯一的庄主。将来由哪一个做庄主,还影响到世界市场化。世界市场化虽然不能避免,那么究竟由哪一个货币做交换的准则,到现在还没想出办法来。过去大家有一种说法,比如说一篮子货币,美金、英镑、马克、日币等等,都可以按照它本身的价值,在一个篮子里共同决定。一个篮子就是一个筹款单位,这种一篮子弹性很大,要适当调节,适当改变。不过,一个标准本身经常改变的话,这就不叫标准了。

所以我们将来怎么样面临全球化终于无法终止的局面,如何做到一个既合作又有秩序的新的全球化经济,这是一个很大困难的事情。

美国的问题很多发生于个人主义的自由,这自由不是个人,不是纯粹我们要避免于什么忧虑——免于忧患,免于饥馑,免于恐惧,这不是免于什么的自由,而是愿意做、喜欢做,我选择什么的自由。一有多种选择,为什么你的选择就可以任意甚至踩到别人头上也不管?为什么一个人的自由要依靠力量的强大来执行?这是不公平的事情。个人主义的掠夺性和独占性,这就使得自由主义本身就不存在了。民主是可以一人一张票。假如这民主制度下的投票者,虽然票数一样多,但有钱人可以花钱影响投票,穷人是被影响者,怎么能让有知识有见解的少数人,参考对大家都有好处的意见,使得大多数人能够懂得,这又是大学问。

今天的有钱人,全部掌握了这市场上的发言权,也掌握了公共舆论的发言权。一般老百姓不管你有多高明的想法,都不容易出现,所以这也是很大的困难。有好的意见不能够出现的时候,端到台面上来供选择两个菜,一个共和党、一个民主党的菜,或者保守党和工党的票,这个本身并不能代表所有的人里面最高明的部分,最符合大众利益的部分,这个选择也是非常有限了。所以这些都是在将来重建新秩序时,我们必须要面临的问题。

由中国集体制度调动人力,调动资源,非常迅速也很有功效,但这迅速、功效是相当一时性的,我们不能永远用紧急办法。一时性的紧急调动,可能造成长久的影响。这个时候,怎么样使得一时性调动的力量,能够顾全长久、未来的大多数群众,甚至隐伏的困难都要考虑在内,这也很难说了。所以中国在这目前情况下,能够动员的、能够操作的能量比美国要大,(中美竞合过程中),吾何以自处,这些要有战略。

我们中国本身在于智慧,在于容量,也在于气度。中国的经济制度,现在是国家计划经济,但许多计划经济不能在那么高的水平上做了,有许多计划要低一点的水平,区域性的、地区性的甚至在地方性的水平上去想问题。美国的农业经济,在整个的经济里边它占的比例很小,农业人口占的也很小。为什么我们有那么大的土地要占那么大的比例,使得更有利可图的城市经济反而是萎缩呢?迅速的城市化,这等于是说我们一个人你快长大快长大,天天注射维他命,让你吃加强体能的药,等他这种药品注射多了,他身体内自然的平衡就很难调动起来。

今天如果我们假设,让世界生产的粮食不卖给中国的话,我们中国到哪里去找粮食吃?因为我们良田都已经变成城里边的马路了,变成道路、机场、公寓,变成五光十色的大都市。这些都没有考虑到,我们该怎么办?民以食为天啊!农场覆盖面是绿色的覆盖面,都市覆盖面是水泥的覆盖面,对自然的平衡是水的挥发和回流,遍地都是水泥地绝对不是好事情。空气净化,产生更多的氧气,排出更多的碳气,绿色植物是绝对重要的。这些都是中国这些年发展功效非常快的,成绩沛然。

我盼望中国人也能够想得更长久,假如我们中国关门过日子,我们能不能有别的国家粮食进来,饥荒时我们何以自处?粮食一断,不给你了,投降还是不投降?这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所以,最近这些年给我们一个大的警觉,天灾像瘟疫,人祸像不好的领导特朗普,都会造成这么巨大的负面影响。我们许多地方要好好思考,在未来竞争之中要戒慎恐惧,步步小心,既要保持重要的力量,又要保持更多的弹性。弹性应当分层次的,各种程度,区域大小,种类的大小,种类的高低,各种弹性、阶层和复杂的个体才是真正进步的个体。单纯的个体,像阿米巴,但是不多。人类许多时候不如细胞,分工种类甚多,人类是个多功能的细胞器,许多功能在人类身上可以自由发展。所以我们也想想,在大集体、小集体中间,我们能够有各种不同阶段,从社区、社群一直到大的地方去,一直到省区,一直到全国大区域,都要有更好的多层次的复杂的分工方式,分工而合作。这是中国最好的办法。同时我们讲了,人是人,人对社会应该尽责任,但是倒过来,人也有他自己相对于社会应有的发言权,而不是只有人受社会的约束。美国缺乏的是,人不再听社会的话,每个人自由发言权不要受额外的约束。人忘了是活在人群之中,倒过来讲,人活在人群之中,所以人群有集体的发言权,个人没有集体的发言权。人群的发言权代表什么?是代表空空洞洞的理论,还是代表着很多过去的想法,这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谢谢各位!希望各位看了我这本书以后,有意见随时都可以经过不同管道跟我接触,我会从各位输送给我的意见之中,学习到更多,也可以从学习方面做更多的思考。谢谢!

《许倬云说美国:一个不断变化的现代西方文明》,许倬云/著,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0年7月版。
    责任编辑:顾明
    校对:张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