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史|孩子与地铁

南音
2020-07-14 10:59
来源:澎湃新闻

一旦开始乘坐地铁,地铁对孩子就产生了奇怪的吸引力。地铁到底是目的还是工具,至少在马可这里,是说不清的。虽然他并不了解高峰时期的地铁——那正是我们为保证他的安全,屏蔽在他经验之外的现实情境。但是在地铁里,很容易觉察到孩子认知和行为能力的变化。 

一个孩子在地铁里很快需要调节自己的方向感。他的空间体验从可以做快速变向、拐弯、掉头、循环等运动的立体情境,变成了一种简化、封闭,并且只有两个方向的平面情境。在这种情境里,他将获得目标感,并且学会将自己的目的地在线性的地铁路线图上进行定位,首先是搞清楚目的地前一站的站名。

他一路寻找站台上候车乘客比较稀少的区域,谨慎地确认自己与站台边缘(或屏蔽门)的距离,仔细留心没有站在下车区域,也没有远离车门将会打开的地方。如今这些地方都事无巨细地制作了地面标志,而无视这些标志的大多是成年人。站定之后,他竖起耳朵捕捉车站里的广播,从中辨别自己所乘坐方向的车辆进站通知。列车进站之前他能感受到隧道里被列车挤压的空气形成的强风,然后望见车头大灯迅速靠近,列车速度逐渐减慢,刹车导致车轮与轨道摩擦,产生的尖锐响声。

列车最后准确地停靠在固定位置。这种精确让孩子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种控制力是不依赖人的判断自动产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不能接受列车停靠时的位置误差。我们也遇上过地铁因为故障延迟或临时停止运行,但地铁可靠已经成了一种牢固的印象。 

地铁里的标识。本文图片均为 南音 图

有几年,马可习惯在站台末端候车,这样他可以看到列车从进站到停靠的整个过程,还能在上车前和下车后看到司机下车后发出手势信号。上车后,如果有座位,他必定趴在车窗前,好像那里有什么可看的东西。但实际上,除了被车灯照亮的隧道里圆型的混凝土墙,以及靠近车站时闪过几个广告灯箱,车窗外只有黑暗。这种观察并不妨碍他听取广播中各种固定格式的通知、警告和宣传。

马可小时候,我们一起出门乘坐地铁,他是个可靠的同路人,只是随着年龄增长,视觉景观不再是主要关注对象,他开始在脑子里想其他事情,就开始像成年人那样容易坐过站。 

地铁里的人

马可对地铁路线图的痴迷持续了很久,收罗了各种印有路线图的印刷品,包括不同年代、规格和语言的广告单、折页、地图与便民手册。这些事物是否和爱好收集地图的成年人一样,给收藏者带来虚拟的旅行的快乐,其他人无从得知。但这些印刷品倒也为他带来一些真实的旅行,比如上海地铁环线之旅、垃圾食品之旅、拉面之旅……这些随手安置的名目,为那些无来由和无目的的漫游,安置了一种看上去真实和可接近的目标。这是他模仿成年人制造和交换意义的方式。 

地铁里的人

长途跋涉之后很累,马可在归途的地铁上打起瞌睡来。有时候睡得沉,不好叫醒他,只能由他睡到终点站,再到对面站台换乘起点车。

那是一个极尽迷糊的时刻,因为终点站的一切都和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同。特别是我们常坐的、往北开的七号线,终点站在高架上,下邻美兰湖公园,有一片平阔的远景。说起来只是很平常的地方,但马可在半梦半醒之间任由我牵着往前走,乍看见外面的景物,与地下车站的心理预期差别太大,突然惊了一下,停下脚步,直到确认我仍然在他身边,才放下心来,再次切换回一脸茫然的神游状态。

说起七号线,我们经常坐这条线去静安寺。早些年我在那附近上班,可以顺路带他去办公室,去图书馆,去自然博物馆,特别是去儿童医院。后来不用往这个方向通勤,也还常在静安公园见朋友。

我们在公园门口喝咖啡时,马可在园子里捡树叶玩。一低头一抬头之间,忽然不见他的踪影,不由霍然站起身来,其实他还在原来的地方。我想,那就是他在终点站突然惊醒时的感觉吧。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