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洪秀全和曾国藩的内战:阅读太平天国新视角

2020-06-02 06:40
未知

原创 蒋竹山 东方历史评论

撰文:蒋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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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最新的中学课本,是这样描述太平天国运动的:“一八五〇年,洪秀全启示,来年建号太平天国,洪秀全自称天王。至一八五三年占领南京,改名天京,定为国都。当太平军势盛之时,曾国藩奉命帮办湖南团练。因太平天国奉行的教义源自基督教,大肆破坏传统文化与社会伦理,曾国藩遂以维护儒家传统名教为号召,组成湘军与之对抗。不久太平天国发生内哄,加上李鸿章率领的淮军及洋人助战,局面转向对清军有利。”短短几句话,就将这场中国历史上死伤最惨重的内战简单带过。

这样的描述,让我们在想到太平天国时,似乎就只记得有洪秀全、曾国藩、李鸿章,其余没了。

围攻上海的太平天国军队。

不仅是教科书,以往有关太平天国的几本名著,也都将重点放在这几号人物,像是史景迁(Jonathan D.Spence)的《太平天国》(时报,二〇一六),或者是普拉特(StephenR.Platt)的《太平天国之秋》(卫城,二〇一三)。叙事史大师史景迁擅长写历史人物,他将焦点集中在探讨洪秀全的内心世界,试图理解此人何以能在短短几年内对他的国家产生如此惊人的影响。而普拉特则从全球史及国际的角度切入,特别着重于英美各国在军事与外交上对太平天国的影响。除了曾国藩之外,他亦特别侧重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然而,美国史家梅尔清的《躁动的亡魂:太平天国战争的暴力、失序与死亡》不同于上述几本名著,她的写法完全翻转我们的刻板印象,她将重点放在那些因战争而遭受苦难的民众身上。

梅尔清教授的研究取向,可以代表美国清史研究中的“文化转向”这一派。要理解她为何研究太平天国,可能要先从她的成名作《清初扬州文化》着手。可惜的是,这本书的简体版翻译错误颇多,若有机会应该重译。此书主要在讲述一六四五年满人征服后的扬州,如何建构城市里的名胜。梅尔清在完成这本书稿后衍伸出新的关注点:她发现书中提到的所有扬州名胜,都在十九世纪的太平天国战争中被摧毁殆尽。这触发她开始思考这场战争对于失去性命的数百万民众而言,代表了什么?

就我而言,梅尔清的研究有着相当浓厚的新文化史研究取向。若相对于台湾这几年引进的美国学界的清史研究,就可看出我们的出版市场的偏食现象:太强调新清史对于满文、边境、族群及宫廷的关注,而少了这种有关死亡、记忆、情感及伤痛写作特色的文化史著作。

若检视这种研究光谱,我们可以发现近来的清史研究是新清史当道,强调“边境转向”,主张透过满文数据以及将视角转向清帝国的边界,探讨清的多元文化特色。哈佛帝制中国史系列的《中国最后的帝国:大清王朝》(台大出版中心,二〇一六),作者罗威廉(William Rowe)就谈到当代美国的清代史研究,以三个重要的修正性转向为标志。

第一个阶段是一九七〇至八〇年代的“社会史转向”(social history turn),不强调政治、军事或外交事件,而是强调长时段时间缓慢发展的社会、经济与文化结构。

第二阶段是“内亚转向”(the InnerAsian turn)。这一派强调文化史研究,重视“再现”,以建构论看待族群与性别。其中有关清史的研究,这派主张“满州认同”是清征服中国后的历史建构。清朝将自己视为普世帝国、多民族政体。清的统治者并未打算全然汉化其领地,而是扮演着儒家的天子角色;但在面对不同族群时,则会转化以不同形象来对待,且相当谨慎的经营非汉族的自我认同。这样的新清史学派驱使了一批研究清帝国边疆扩张的趋势。

第三阶段是最新的“欧亚转向”(Eurasianturn),与第二阶段的文化史有密切关联,更强调世界史与生态史的取向。在这阶段的研究特色,挑战了过往欧、亚的二分法,主张欧亚大陆整体的不同部分是沿着可比较的发展轨迹在往前进。在此脉络下,清帝国不再只是中国王朝更替下的一个朝代,学者开始将其与鄂图曼帝国、蒙兀儿帝国,甚至拿破仑帝国的相似性进行比较。此派甚至挑战了将明、清相连看待的“中国帝国晚期观”──此说认为中国早期近代性是始于清军入关的一六四四年,而不是更早之前的明代。

除了上述这些有跨国及全球史取向的研究外,文化史取向的著作相当值得引介给台湾读者认识,梅尔清就是其中一位代表人物。

梅尔清

本书原文版在二〇一三年出版时,我组了一个明清文化史读书会,有七位研究生共同研读,本书译者之一的萧琪就是当时成员。之后约二〇一四年,我又将此书引介给浙江大学出版社,列为“新史学译丛”的其中一册。译稿其实两年前就已经完成,可惜卡在中美贸易大战,美国作者的著作审批不过,因此拿不到书号而作罢。今年初我将翻译版权自浙大拿回,赶紧接洽台湾的出版社,最后落脚卫城,也圆了梅尔清教授最早想在台湾出译本的梦想。

《躁动的亡魂》重点不是写太平天国战争的事件经过,也并非聚焦几位大人物,而是以比较中立的态度在讨论这场战争。本书基本上有以下特点:

首先,本书的动机与问题意识相当独特。过往有关太平天国的主流论述,常因时空背景的转换,而对战争、王朝、太平军、死者的批判,有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常因民族大义,掩盖了无意义的暴力,掩盖了情感,掩盖了失去。因此,作者想要知道,死者的尸骸下落如何?战争时如何安排丧葬事宜?战争结束时,幸存者如何看重朝廷赐予的荣耀?丧失之痛对幸存者带来如何的情感冲击?我们如何在各种的纪念方式中,找寻情感响应的线索?

《躁动的亡魂》不再以中国革命史的角度来评断太平天国的意义,而是把焦点放在日常经验上。透过展现个人的痛苦、丧失感、宗教热诚,以及各种感官情绪,梅尔清希望改变我们对十九世纪中国的认识,并拿来比对其他时空的战争与政治暴力。

其次,作者将太平天国战争定位为“内战”,观念相当新颖。一般我们常见的是“太平天国革命运动”、“太平之乱”。作者认为使用内战这一名称,让我们不再把这场战争当作是十九世纪中国独一无二的特例,而是能与不同时间及地点的其他事件做比较。此外,这使我们不再只是关注洪秀全个人或信众的奇特意识形态,而能聚焦在战争的伤害上。这样的视角得以避开很多以往被拿来描述这场战争的关键词,像是农民起义、革命者、叛乱、洪杨之乱、狂热宗教信仰或长毛。

第三,有关史料的运用,作者也有独到之处。作者所搜集的史料相当多元,除了一般常见档案外,举凡日记、善书、方志、宝卷、旅人记述、传教士报告及回忆录。这些数据的引用,囊括了各种不同声音,目的在彰显个人及地方经验与官方记载之间的矛盾。特别是一些回忆录与日记,对清朝都抱持严厉批评的看法。至于那些外国旅人、外交官、传教士甚至佣兵的见闻,作者也没有把它们当作客观目击者,而是将它们的声音视为多重视角的代表。

第四,作者擅写人物,尤其是我们一般不太熟悉,甚至完全没听过的人物,这些人物大多不会出现在史景迁及普拉特的著作中。这种书写功力跟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以刘大鹏的日记写《梦醒子:一位华北乡居者的人生(一八五七─一九四二)》的例子极为类似。

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章中一位清朝政治秩序的布道者余治。这位来自乡下的无名小卒,在战时及战争前后,都极力倡导文化更新与道德转化。在南京陷落之后,他透过宗教小册子、剧本与善书,向那些改过向善的人承诺他们将会获得救赎。此外,他将文昌信仰与慈善行动串在一起,神化文字,并藉此抨击时代危机。余治还透过一部《潘公免灾宝卷》,讲述他的好友潘曾沂的故事。他把潘公塑造成儒释道三教美德的化身,透过宣讲、朗读,让民众累积善行,避免灾祸。除了善书及宝卷,他还出版了图文书《江南铁泪图》。目的是激发那些有意愿作功德的人多进行捐献,以帮助颠沛流离的江南民众。之所以会有这些义举,余治的核心思想还是认为这场对抗太平军的战争不只是宗教战争、文化战争,更是意识形态战争。

倒数第二章张光烈的故事也很吸引人。这人是一位在太平天国战后尽全力纪念母亲的男子。梅尔清考掘出一部相当重要的张光烈作品《辛酉记》,此书除了详载清朝给予他母亲的官方荣誉之外,还记述了他的丧母之痛。此书对梅尔清而言,既不是回忆录,也不是传记,是融合两者的作品。在这本书中,张光烈揭露太平天国带来许多失序之举,人们背叛、说谎、吃人、偷盗。而清军也对本该保护的社群烧杀掳掠,就连官员也无法达到人民的期望,暴露出这些人贪腐又胆怯的一面。此外,《辛酉记》提醒我们,战后并不是一个整齐重建、有序纪录忠义死者的过程。由于国家的纪念方式把个人形象抬到过高的位置,张光烈才会用文字记录这些回忆片段,以挑战官方叙事中黑白分明的道德观。本书第三章所提到的李圭《思痛记》,也有类似的描述。反映出这些回忆所呈现的,正是因为这些经历惨烈到言语无法描述的地步。

以上仅概要整理出几点重点,本书虽然是学术著作,但作者的文笔优美,又以新文化史的叙事角度微观过去我们所忽略掉的人事物,读起来相当流畅。

《躁動的亡魂:太平天國戰爭的暴力、失序與死亡》

由于本书出版于二〇一三年,距今已有一段时间,近来也已有些新的研究成果可供参考,有兴趣的读者或许可以再找来延伸阅读。像是陈岭(二〇一八)就研究了咸同之际,江南民众的战时逃难与日常生活。他的研究指出,民众往往很难抉择要留守还是逃离,有的举家迁移,有的老人留守,或是壮丁看家,或全家人一半走一半留。但即便逃到乡间,生活也是困苦,既有太平军或清军的劫掠,还要面对资源匮乏、物价高昂的问题。此时逃难者的心理、视觉、嗅觉、味觉等多方面感官体验,相当值得进一步去理解。

有的研究者会特别强调日常生活史下的太平天国运动。梅尔清虽然没有特别强调这样的切入视角,但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新文化史书写特色。周勇军(二〇一六)就透过一般不太常见的《管庭芬日记》,来谈江南仕绅是如何应对这一场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他透过日常生活的角度,考察管庭芬在太平天国运动时的战争经历与情感体验。魏星(二〇一八)则从战后南京城所成立的金陵善后局,来看南京城的重建与管理。这机构的负责人为布政使、督粮道等地方官员,辖下设有保甲局、善后大捐局、门厘局、谷米局、桑棉局等机构。并以此窥见近代中国城市管理的专门化与制度化趋势。刘晨(二〇一八)则讨论太平天国时期江南的社会恐慌。他认为,民众对太平军的恐惧,既有先天立场和后天观念对立,也有求安和从众的心态。吴滔、胡晶晶(二〇二〇)则强调空间与地理的研究,探讨太平天国运动结束后的镇江,江岸的职能与空间重构的机遇。而美国学者田晓菲则透过一部写于十九世纪末的自叙传《微虫日记》,描述童年时代的作者,在“太平天国之乱”间的遭遇。法国宗教史学者高万桑(Vincent Goossaert,二〇二〇)则以战争、暴力与救劫主题,探讨太平天国战争时期的宗教表现。透过战后乩文重印的版本,作者认为这些作品延续了救劫思想,但更倾向于将战争理解为众神的警告,而不是劫难本身。

《躁动的亡魂》的确是近年来美国学界清史研究的一本佳作,尤其在诸多新清史作品的围绕下,本书的叙事笔法与浓密描述的新文化史取向,更凸显出梅尔清的独到之处。若将本书放在近来美国清史书写的脉络来看,便更可看见这本书的特色。关于这点,罗威廉在《在国书写清史》(二〇一五)一文中明白写说:一般来看,在历史学科中,美国学界的主要进展是将之前认为不会发生变化,或至少是非历史学的因素,导入历史学的研究中。这些要素又以身体与环境最为主要,例如开始重视健康与疾病等文化概念变迁的研究,关注身体创伤对行为与文化的影响,如缠足、纹身、残疾与死亡等。梅尔清的这本《躁动的亡魂》正是这波新文化史风潮下的产物。

的确,这本书写的虽然是战争对日常生活的影响,但放在今年新冠肺炎疫情对全球所造成的冲击来看,两者仍有许多相似之处。关于这点,梅尔清的中文版序言写的很好。借用她的话,希望这一本关于苦难的书,可以教我们如何坚韧地面对这一切。

(作者为中央大学历史所副教授兼所长。原文为《躁动的亡魂:太平天国战争的暴力、失序与死亡》的导读,卫城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授权刊发。注释略去。)

原标题:《没有洪秀全和曾国藩的内战:阅读太平天国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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