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装飞行300次,我曾离死亡咫尺之遥

澎湃新闻高级记者 沈文迪 实习生 张卓
2020-05-27 18:33
来源:澎湃新闻

5月12日,女大学生安安(化名)身着带有双翼的飞行服装,从湖南张家界天门山景区上空2500米的直升机上一跃而下,镜头捕捉到了她最后的滑翔身影,此后便消失不见。

6天后,她的遗体在天门山玉壶峰北侧下方一处密林内被发现,已无生命体征,她的降落伞最终也没有打开。

即使她曾在国外经过系统的翼装飞行专业训练,有数百次翼装飞行和高空跳伞经验,悲剧仍然发生了。人们开始追问,翼装飞行是什么,为什么有人会去从事如此危险而又昂贵的运动?

众多翼状飞行员聚在一起分享经验。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今年23岁的刘迪(化名)与安安属于同一年龄段的翼装飞行学员,他穿上翼装的时间比安安更早一些。在安安走后,他向澎湃新闻记者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实现在天空翱翔的梦想,以及这项运动对于他的意义,“(安安的事故)给所有运动员和玩家又一次敲响了警钟,即使死亡率保持在千分之一左右,任何人还是要以安全为前提。”

以下是他的口述。

结缘

我持有美国跳伞协会(USPA)的A证,翼装飞行次数累计达到300次。脱下翼装,我是一名幼儿培训师。

我从小就是一个乖孩子,几乎没让家长担心过。做过最出格的事大概要属小学三年级时,半夜起来拉着小伙伴去看日出。

上高中时,我无意间看到一个关于翼装飞行的视频集锦,里面的人在空旷的山谷里穿梭飞翔,看完感觉太刺激了,尤其有个欧洲运动员叫亚历山大,我当时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但看完也就看完了,当时一心想的只有备战高考,未来能上个好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

2015年,云南昭通大山包举行了一次翼装飞行的比赛,我离得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了。

第一天我就来到山上的跳台,远远望去,山体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山体上覆盖着绿色的植被,第一次来的人看了可能会腿软。

跳台海拔3200米,垂直落差2000多米,山上的风很大,吹得我很紧张。因为那时候人们对这项运动的认知还停留在30%的死亡率上,但那些平时只有在视频里见到的翼装飞行“大神”,如今就距离我几米远,他们谈笑风生。

那天我陆续看了20多个运动员跳下去,每个人都穿着特殊的服装,手臂和身体之间、两脚之间好像有蹼一样,从跳台上一跃而下。那一刻我也好像跟着一同跳下,脚底下一软,失重感升腾而起。

随后他们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只能听到他们兴奋的尖叫声回荡在山谷,类似于“呀呼”,那种激情好像能渗透到血液里,游客们也跟着一起尖叫。

过了十几秒,运动员像个小点一样又出现在了视线中,平滑地在空中滑行,像鸟一样,等翼装充气之后又会加速爬升一段距离,最后开伞。

那天比赛过后,我在工作人员的保护下也来到跳台边做了一次体验,但我只能坐在悬崖边,脚荡在下面,看着远方的山包和脚下的峡谷,足足坐了七八分钟。看着壮丽的美景,我心里面一半是恐惧,另一半是一种莫名的舒适感,觉得自己做到了一件很厉害的事。

第二年我又去张家界天门山参观了翼装飞行世界杯,这次主要是看降落,我最崇拜的亚历山大也去了。

这里的山很绕,山体表面很险,站在山上看不到降落场,需要运动员拐几个弯。天门山留给运动员的路线不多,中间需要几个大刹车,对运动员身体姿态的控制要求很高,两个人飞还很容易撞上。

因为等翼装充气加速后,速度能达到200公里/小时,就好像站在铁轨边看全速开过的高铁,连飞行员与空气摩擦的声音都听得到,“唰”的一声过去,游客也跟着叫。

那次是我专门冲着亚历山大去的,有天晚上在小吃街上偶遇到了他,我喊了他的名字,他回头朝我笑了笑,用英语说了声谢谢就走了。我当时就跟个小粉丝一样高兴,这是我与他唯一的交流。

这两次带给我的体验也仅停留在精彩,我还没有任何参与这项运动的想法,感觉是如此遥远。

变故

2017年年初,我的一位至亲被查出癌症,那一整年我都在恐惧和悲伤的阴影之下度过。

那时候正值大学毕业前期,我好像得了抑郁症一样,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吃饭睡觉都成了问题,不停地挂科。还好撑到了实习,亲戚家开了公司,喊我我就去了,之后的五个月里我浑浑噩噩,过得像行尸走肉。

也正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情愿去做自己曾经想做的事,过得短暂而精彩。当时就下定决心,辞职去学跳伞。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和父亲促膝长谈了几次,他也不希望看到我郁郁寡欢,支持我去挑战极限,追寻不同的人生。

学跳伞的目的是为了能够完成翼装飞行。要成为一名专业的翼装飞行员,必须先进行跳伞学习,至少累计200次的跳伞经历,随后学习高空翼装飞行。高空翼装飞行是指从飞机上跳下,累计次数达到百次以上,再学习以悬崖或大桥为起点的低空跳伞,最后才是难度最大的低空翼装飞行。

对我来说,做出这一决定并不容易。

2016年底的时候,我的偶像亚历山大在一次翼装飞行挑战中遇难,那时候对我的冲击很大,就好像喜欢打篮球的人看到科比去世一样,会难过得不想去打篮球。

直到第二年慢慢走出阴影,我才决定去试一试。

我当时在国内一家机构报了名,课程包含两三天的理论学习和25次跳伞,最后参加考试,费用在三四万。这些钱都是我之前上班攒下的。

第一次跟着教练坐飞机上去,刚打开舱门我就有点后悔了,什么热情都没了,跟看视频完全不一样,那个风砸在脸上,除了呼呼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说话要靠喊。

2017年,刘迪开始学习跳伞。

我就戴了一个护目镜,教练带着伞包,我和教练之间有装置带捆在一起,第一次是我和教练一起飞,我什么都不用做,教练全程操控。

我是第三组,轮到我时我往下看了一眼,那天天气很好,旁边没什么云,房子和道路小得就像玩具,地面上方的长的,绿的黄的,我也来不及考虑都是什么东西。

教练在舱门前摇摆了三下,然后我们就下去了,一开始还能感觉到冷,后来脑子一片空白。教练很皮,带着我在空中翻过了几圈,失重感和坐过山车差不多。

在空中稳定之后我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字型,教练会时不时往后扶一下我的头,不要太低。等开伞除了人会感到顿一下,其他也没感觉了,慢慢落地,看着地面上又出现自己的影子,有种好久没回来的感觉,腿直发软,打哆嗦,实际上整个过程也就5分钟。

等第二次跳伞的时候就是我单人跳了,只不过有两个教练跟在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控制我身体的姿态,等我开伞时两人飞离,看到我降落伞完全展开后自己再开伞。随后地面上还有指挥员和我通过对讲机对话,告诉我如何进场。

在循序渐进中,我完成了25次成功跳伞,顺利通过考试取得了跳伞证书,这意味着我可以到任意一个商业跳伞基地进行高空跳伞。

进阶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痴迷于跳伞,在不同的基地连续跳了90多次,花费可能在10万左右,随后开始回到工作中来,一边攒钱一边规划下一步的学习。

高空跳伞次数达256次后,我开始学习高空翼装飞行和低空跳伞。

2019年年初,为了学习高空翼装飞行,我去了迪拜。整个课程大约需要花费两三万,主要是吃住行比较贵,我本身是没有赞助商的。

我个人认为,跳伞和翼装飞行的区别主要在于对身体的控制力,后者要求更高。教练会布置一些技术动作,动作做轻了,人没法拐弯;做重了,会影响身体姿态,人一下子就飞走了。

因为飞机的惯性,跳伞时人在空中也能感到一股向前的推力,但翼装飞行时这种推力会更大,人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的下降率。

等到人在空中充分滑行后,空气进入翼装完成充气,速度一下子就上来了,即使什么动作也不做也会有翱翔的感觉。

最后就是身体控制的问题了,在高速情况下,身体稍微动一下就能对速度有很大影响,我第一次尝试时,手动了一下,整个人像波浪一样在气流中抖动了一下。

这之后我又跟着国内一位专业大神进行一对一的低空跳伞学习,所有的学习过程都伴随着风险,所有老师都叮嘱我,千万不要急功近利,我们不是在玩命。

在花费了足够的时间精力之后,我终于叩开了低空翼装飞行的大门。

低空的难度在于飞行员只携带一个需手动操作的伞包,而高空则有两个,且会自动炸开。低空伞包打开的速度更快,距离地面也更近,我一般控制在100米的高度开伞,除非赛道的要求是50米,否则我不会贸然低空开伞。

我也见过很多大神为了追求极致,在距离地面10米左右的高度才开伞,最后落地时整个人一下子扎进土里,伴随着各种骨折。

我学习低空翼装飞行时,跟着一位澳大利亚专业选手去了意大利的多洛米蒂山脉,这里正是亚历山大成长成名的地方。

如果报班学习的话,整个过程需要一两万人民币,自备翼装。而我主动联系了这位专业老师,他收我250欧元一天的费用,预计需要两周。

不过他把备用的一套红橘色翼装服借给我穿,我回到酒店后立马就穿上了,意外地合身,而且这个颜色象征着冠军,比之前在基地穿的满是logo的公用翼装服要好太多。

当晚,我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想象着自己在空中滑翔的样子,忽然又想起了亚历山大,他曾说过,“老实说,我很害怕死亡,我害怕高度。”

我又何尝不怕呢?可梦想就在眼前,一路走来我的个性已经改变了很多,从一开始的沉默内向变得热情自信,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说到做到,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第二天一上来,教练并没有急于教我低空翼装飞行,而是带着我坐飞机一起进行了几次高空翼装飞行,确保我的经验足够、空中飞行的动作姿态合格,之后才是正式的低空翼装飞行学习。

梦想成真

就这样,我踏上了多洛米蒂山脉的国家公园。每天我们需要在山脚下安营扎寨、规划路线,为飞行做准备。

我偶尔也会看专业选手在这个山脉中的飞行集锦,可能是我的教练在无意中看到了,某一天上午他什么也没说,就带着我爬山,到跳台后,我才认出了这条路线正是我之前向往的,我激动得快哭了,看了眼教练,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随后我们开始紧张地做起准备。

头盔、伞包、护目镜、翼装服、Gopro,基本上这几样东西我是必备而且会反复检查几遍的,GPS不是必备的,但我会带着手机,因为翼装服有口袋,能带的东西比想象的要多。

翼装飞行第一个的关键在于起跳,随后是对气流和速度的判断,所以我也会带一个测风仪。此外还要注意下降率要控制在下落一米,前进三四米的比例。

当然最重要的是,不要超出预定路线,不要做出格的动作,开伞高度不要过低。

那天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是阴天,看不到太阳,一抬头就全是灰蒙蒙的阴云,站在悬崖边眼前也是一片空旷,对面是光秃秃的山体,脚下是干燥的山林,死气沉沉的,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我的预定路线比较直,不需要什么大拐弯,但需要几个小动作来避开山体障碍,反正我看了好一会,头脑中预想着一会的动作和路线,慢慢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等到起跳飞下时,两旁的山体就像跑马灯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如果有一块石头特别突出,反馈给我的声音和气流都是不一样的。整个过程还算顺利,山崖出口有一根巨型石柱,我能感觉距离它也就四五米的距离,唰的一下我就出去了,随后开伞降落。

2019年在多洛米蒂山脉的一处峡谷,一位飞行者正在穿越石柱。

等落地后,我回过头去看着自己飞过的峡谷,想象着自己是如何飞跃而来,愣了好一会,直到教练他们也都落地,我才蹦蹦跳跳地过去汇合,和他们击掌庆祝,这时我才想起来自己成功了,离伟大又接近了一步。

在多洛米蒂山脉间极速翱翔的刘迪

整个过程也就一分钟,短暂而又刺激,危险而又精彩,这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当然我也有不好的回忆,那一次几乎要了我的命。

那也是一次低空翼装飞行,起跳后我的姿势稍微有点攻击性,下落速度有点快,几乎追上了前一个出发的人。

等到前面的人准备要开伞时,他的手腕做了一个动作,因为我有100度的近视,加上他的动作很小,我没有注意到,直到我看到他伸手去摸自己的伞包背带,我才突然意识到他要开伞了,我立马做了一个大动作扭了一下身子,那一个瞬间他的伞包已经喷射开来,就在我的护目镜边上,可能半米的距离都没有。

我吓得不行,高度也掉得太多,只能等翼装再充气往上飞一段距离后才开伞。

等落地后,我就挨批了,说为啥这么不注意避让,如果我撞上去,很容易导致他开伞失败,直接坠地死亡。即使运气好开伞成功,也会摔得多处骨折。而如果我们两人直接相撞,空中就会晕过去,那就会双双殒命。

危险的体验也就这一次,我知道自己的技术没那么到位,我不会去做疯狂的冒险。就像开车一样,开得越快越刺激,危险系数也就越高,但如果我遵守规则慢慢开,还是可以保证安全的。

继续前行

在完成所有课程学习后,我已经可以独立进行翼装飞行。之后我去了澳大利亚、法国阿尔卑斯山、接着又顺路去了瑞士,一路旅行一路飞行,在飞行中不断成长。

2019年,刘迪来到澳大利亚进行高空翼装飞行。

有人说玩极限运动的都是土豪,其实不完全正确。理论上,如果你要自己负担费用,那的确会很吃力,但如果转化成时间,还是比较现实的。

如果你找到一个伯乐,他认为你是千里飞马,他会很乐意带你一起踏上旅途,尤其在经济方面。

比如我有几段旅途,同行的老师有赞助商的扶持,所以我也不需要费用,甚至连食宿都可以解决。

但大多数时候,我还是会自己挣钱,比如留在跳伞基地工作,给人叠伞。这样一来精进自己的技术,二来有收入。一个高空伞包我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叠成,低空伞包因为空间更小,所以耗时更久,但十五分钟之内我就可以搞定。

2019年年底,我因为在一次飞行中缺乏对风速的把握,导致落地过快,当时震感从脚传到了我的脊椎,当场就倒地不起。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我一度以为自己要告别这项运动,但好在只是挫伤。

趁着养伤的时间,我回国找了份少儿语言培训的工作。亚历山大曾经在一档节目中说过,“孩子才是未来。”不过面对很多天真无邪的孩子,我从不说我会跳伞,也不会去吹嘘自己胆子有多大,这完全是两码事。

有很多人说极限运动是疯狂的,但我从没有做过疯狂的举动。安安的事故并没有阻碍我对翼装飞行的热情,反而是给所有运动员和玩家又一次敲响了警钟,即使死亡率保持在千分之一左右,任何人还是要以安全为前提。

从事极限运动,给我带来的是对生命最极致的体验——短暂而精彩,这是翼装飞行的过程,也是我对自己一生的定位。

如今,我依然会不时想起亚历山大,我希望我能像他一样,留在遥远而陌生的人心中,即使在逝去多年之后。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