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百年名校的魅力,就体现在这样的学者身上

2020-04-06 13:35
上海

原创 群学君 群学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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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中国的大学,都在以各种方式争创“一流大学”,不过,评价一所大学是不是真正的“一流大学”,除了那些可以精确量化的指标之外,似乎觉得有一点也很重要,就是它的精神气质,或者叫文化底色。这种气质,靠大把花钱,很难砸出来;靠五年八年乃至十年二十年的“一鼓作气”,也很难拼出来。相反,它靠的是积淀、是传承,是不慌不忙的润物细无声,但其影响力却能够无远弗届。这也就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我们说起中国的那些名校,北大、清华、复旦、浙大、南大之类,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那些岁月积淀下来的“早年间”的故事。

今天的竞争环境,已经不太允许大学有这样的从容心态了。所以,回望让那些百年名校之所以成为百年名校的人和事,在当下仍然显得特别珍贵。

比如,今天就想说说南京大学一位老教授,中国现代声学奠基人之一的魏荣爵先生(1916-2010)。魏荣爵先生是2010年4月6日去世的,今天是他整整逝世十周年。

一所百年名校的魅力

就体现在这样的学者身上

文 | 群学君

01

在他的专业领域,魏荣爵先生有很高的学术声望,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中国最早的声学专业就是魏荣爵先生建立的。魏先生从1952年开始做南京大学物理系主任,一直到1984年,做了三十三年。其他学校不知道,至少在南京大学历史上,这是绝无仅有的记录,可见魏先生声望之高。

不过跟大多数自然科学家一样,魏先生并没有太多公众知名度,今天即便走在南大校园里,随便抓住几个老师学生问问,大多数人大概也不知道魏荣爵是何许人也——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于一个专业学者,特别是自然科学家而言,大众知不知道他,并不很重要。况且魏先生这样的大学者,并不会很在乎这种世俗的声名。

那么,对于魏先生他们那一代,以及他们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学者而言,彼此之间臧否人物,更看重的是什么呢?这可以从魏先生年轻时候一件小事说起。

1951年,已在UCLA取得职位的魏荣爵响应周总理号召,谢绝了美国导师的多次挽留,冲破重重阻力回到祖国,到南京大学任教,母校也给他很高的礼遇,第二年就让他做物理系主任。有一次出去开会,学校派车来接,魏荣爵上车时,发现已坐了几位老先生。其中一位是文学院院长胡小石(1888-1962)。

看到老前辈,魏荣爵当然是规规矩矩地俯首致意。年轻人懂礼貌,在胡小石看来孺子可教,但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太多在意。途中攀谈起来,当胡小石得知眼前这位新近回国洋博士的家世背景后,神情一下子变得肃穆起来。魏荣爵先生后来回忆,当着车上那么多人的面,胡小石突然改口,称自己“世兄”。

魏荣爵大惑不解,因为从年岁上说,自己那个时候不过三十六七,胡小石先生已经年过花甲,相差将近一倍;从资历上讲,胡小石从二十年代开始就是名震东南的大文人、大名士,魏荣爵还在念小学的时候,胡小石就已经在金陵大学做国文系主任了。看到魏荣爵一脸懵懂,胡小石解释说,我的老师是两江师范学堂(南京大学前身)监督李瑞清(1867-1920),而把李瑞清延聘到南京来做校长的,是当时的两江总督魏光焘(1837-1916)。无论从年龄还是从经历上来说,魏光焘都是李瑞清上一辈的人物。魏光焘的什么人呢?他就是魏荣爵的爷爷。所以这样算起来,六十几岁的胡小石和三十几岁的魏荣爵不仅是同一辈人,而且是有“世谊”的,叫一声“世兄”,不仅仅是看得起魏荣爵,更是对老师和太老师的尊重。

魏荣爵先生感叹说,这就是老辈人的礼数。今天的年轻人也许觉得这是矫情或者迂腐,但是不要忘了,在“天地君亲师”的规矩中,蕴含的“温良恭俭让”文化传统与人文传承,这一点,不仅不迂腐,而且很宝贵。

△胡小石书法

02

从籍贯上来说,魏荣爵先生出身湖南隆回金潭魏家,这个家族有个大名人,就是近代“开眼开世界的第一人”魏源(1794-1857)——顺便说一句,魏源中年时代长期住在南京,故居就在清凉山下乌龙潭边,他的名作《海国图志》就是在南京写的。魏源的故居一直保存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结果在大兴土木的市政建设中,被推成一片废墟。这几年为了重塑城市文脉,又建了个“魏源故居”的假古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起来都是荒唐事。

在族谱上,魏源是魏荣爵先生的六世祖先,不过已经是打不着的远房亲戚,真正影响魏家命运的,是魏荣爵的祖父魏光焘,就是前面胡小石尊奉的“太老师”。

魏光焘这个人很有意思,跟他的前辈曾国藩、左宗棠,后辈毛泽东、彭德怀一样,他身上集中体现了湖南人的那种坚毅、勇敢、不服输的品质。在所有晚清重臣当中,魏光焘的出身是最微贱的,因为家里穷,幼而失学,不仅没有功名,而且干的都是下等苦差——他是厨子出身,而且还不是掌勺的大厨,是那种帮着洗菜切墩的小工,跟当年岳云鹏差不多。

19岁那年,魏光焘参军,跟的是九爷曾国荃,“好男不当兵,好贴不打钉”,更何况那个时候湘军和洪秀全的部队拉锯,境况艰难。不过是金子总要发光,一进部队,魏光焘娴于调配,有胆有谋的品格就脱颖而出,很快出人头地。他一生最了不起的功绩,是光绪年间他与刘锦棠配合,成为左文襄收复新疆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

除了武功,更值得称颂的是魏光焘的文治。因为读书少,所以他特别崇文重教,特别尊敬读书人,新疆第一所现代书院博达书院就是他建立起来的,到了晚年,他成为封疆大吏,做过陕甘总督、云贵总督、两江总督,环绕大半个中国,每换一个驻地,必定要延名师,办学校。并且自律很严,政务再忙,每天必写四百个汉隶,数十年不间断。——这就是湖南人的犟脾气。

△1903年,魏光焘(中间执扇老者)在南京两江总督府花园

当然,魏光焘对中国教育史最大的贡献,就是接过刘坤一、张之洞的蓝图,把“三江师范学堂”变成现实,并且给这所学校定下开放多元、兼容并包的文化调子。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魏光焘,三江师范学堂当然也会建起来,但是会不会是我们后来看到的那种规模和气象,很难说。从这个角度说,今天南京大学写校史,只说我们的创始人是刘坤一、张之洞,是不对的。对魏光焘,我们这些南大的后辈,应该给予更多的尊重。

△三江师范学堂筹备人员合影(前左为魏光焘)

03

魏光焘去世那年,魏荣爵先生刚刚出生,祖父的影响是通过家族的文化传承间接实现的。

这里面最重要的一点,是开放而包容的心态。魏光焘没有念过多少书,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不拘泥于传统的桎梏,对各种文化保有一种实用主义的务实态度。他晚年息影家乡,对邵阳小城的文明开化,起过很大作用。1906年,魏光焘七十大寿,专门请日本人到家里来放电影,这是邵阳历史上第一次电影放映记录。

再比如,对子女的教育。魏光焘的三儿子魏肇文(1884-1955)——也就是魏荣爵先生的尊人,十五岁就被朝廷“奖国子监生,加员外郎衔,赏戴花翎”,但魏光焘却没有让儿子走科举的老路,而是送他出洋,去东京念书——这是20世纪初年轻人最时髦的选择。从这个角度说,魏光焘是在用实际行动,践行先人魏源“开眼看世界”的主张。

事实上,魏家三少爷在东京,结交的也是当时中国领时代之先的风流人物,他在东京有两个最要好的拜把子兄弟,一个叫蔡锷,一个叫黄兴,再以后,他顺理成章地成了革命党——一个朝廷重臣的儿子,成了大清王朝的掘墓人,这是革故鼎新时代常见的社会现象。

△魏肇文书法

走得更远的是魏肇文的姐姐,也就是魏荣爵的姑妈魏湘若女士(1883-1953),这个总督大人的女儿,嫁给了朱元璋的后裔朱剑凡(1883-1932),却把全部嫁妆拿出来,给丈夫毁家办学。两个“帝王将相的后裔”开办的长沙周南女中,却中国共产党培养了早期几乎所有女革命家:向警予、蔡畅、杨开慧、帅孟奇、劳君展、丁玲……而他们的女婿,一个叫王稼祥,一个叫肖劲光。

魏荣爵家族的政治光谱,既有保皇党,也有国民党,还有共产党,这种多元并包中的思想碰撞交融,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最有魅力的文化特征——正是这样的思想解放,才是造就了那个时代名家大师辈出的深层土壤。

04

尽管出身名门,但是到了魏荣爵出生的时候,家庭已经败落。据说,魏荣爵在金陵大学念书的时候,都是靠做家庭教师和给报社写文章赚生活费。好不容易大学毕业,抗战爆发,魏荣爵几经辗转,流落到重庆,进了南开中学任教。

南开中学1941级他教的那一班,连老师带学生不到35人,却一共走出五名中科院院士,分别是化学工程学家侯虞钧(1922-2001)、生物化学家邹承鲁(1923-2006)、冶金学家郭可信(1923-2006)、核物理学家朱光亚(1924-2011),还有一位是他们的物理老师魏荣爵本人。

朱光亚那时是班上最小的学生,对物理特别感兴趣,高三临毕业,他去问魏老师,进大学选物理系好不好。魏老师回答说:当然好,但是你要问问自己能不能做到两点:一不怕穷,二不怕苦。17岁的朱光亚说:我可以做到。

这一年夏天,朱光亚考入中央大学物理系,第二年,转学到西南联合大学物理系,在那里,他受教于周培源、赵忠尧、王竹溪、叶企孙、饶毓泰、吴有训、朱物华、吴大猷等中国现代物理学巨擘。又过了十几年,他成为中国“两弹”研发的最重要的领导人之一。

而朱光亚的老师魏荣爵,则在几年后考取留美名额,1950年在UCLA获得博士学位(他的学生朱光亚也是在这一年获得密执安大学博士学位)。又过了三十年,师徒两人,同时被遴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

每次读到这个故事,我都觉得特别感动,如果说朱光亚他们这一代西南联大的学生,用一辈子的事功践行了学校“刚毅坚卓”的校训,那么魏荣爵先生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尽最大可能尽到责任和义务:当中学老师,就恪尽职守,金针度人,作育英才;同时,也从未放弃自己的深造与进步。这样的人生轨迹,何尝不是同样励志的榜样?

△魏荣爵先生在美国

05

1951年,魏荣爵先生克服艰难险阻,回国效力。此后几十年风霜雪雨搏激流,历尽苦难初心不改,这是那一代学人真诚的家国情怀。

魏先生在学术上的成就,不容我们外行置喙,学术史上的早有公论。而他作为自然科学家的人文情怀,却是在学术分科严重的今天越来越难见到的。

受到家庭影响,魏荣爵先生一辈子酷嗜京剧,他早年正儿八经拜过富连成“喜”字科的梁喜方学武生,身上有童子功。中学时候在上海,魏荣爵的《白水滩》和《黄鹤楼》,在票友圈很是名噪一时,直到鲐背之年,老先生还能在院子里刷枪。

△魏荣爵先生晚年在家中唱戏

更难能可贵的是,魏先生能够把业余兴趣和专业知识结合起来,用专业知识提升业余兴趣水平,用业余兴趣进行专业知识的实践。我读过魏先生早年一些京剧剧评,谈论京剧唱词的发音和用韵,他跳出中国传统文人只能从古代韵书中找教条的窠臼,把声学理论中关于音韵的部分用到对京剧发言的讨论上,一出手就高标独占,不同凡响。据说他曾经写文章批评马连良马老板,既准又狠,让编辑惊为天人。

当然,这并不是说魏先生会唱京剧、评京剧就有什么了不起,而是说,老一代的学者,在专业之外,都有自己的文化情怀与人文世界,或者说,今天我们视为学有专攻的文化项目(比如写毛笔字啊,弹琴啊,吟诗啊等等),在他们那个时代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今天常听到人感叹,怎么以前的理科教授,能诗会画,一笔好字,比今天好多文科学者都强。其实,这不是文科理科的问题,而是作为日常生活组成部分的文化体验,在这个高度社会分工和高娱乐化的时代,被我们抛弃了。学者也成了学术生产的机器,失去了健全的文化人。

如果今天的文科学者能多一些科学思维和训练,理科学者能多一些人文素养的熏陶,那我们就不至于离魏先生那一代越来越远。

△2017年,南京大学设立魏荣爵基金

原标题:《一所百年名校的魅力,就体现在这样的学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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